书房。

简让与柏如海相对而坐。

柏如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满足的叹息:“好酒。这般上好的梨花白,我已有多年未曾喝过。”

简让一笑,“若是独爱这一口,我这里倒是还有几坛,来日送您便是。”

“果真如此的话,”柏如海眸子变得分外明亮,“一坛酒抵千两白银。”

简让哈哈地笑起来,“不必,佳酿也要寻有缘之人,奉送便是。”

“好,果然如先生一般,痛快!”柏如海开心地笑起来,“说吧,到底要问我什么事?”

简让如实道:“想知道南楚钟离家族覆灭前后的事情,不知您知道多少。”稍稍顿了顿,又道,“不论您开价多少,我都无异议。”

“嗳,这话就见外了。”柏如海笑道,“先生是什么人哪?他都认可的人,我怎么会唯利是图,银钱过得去就行,最要紧的是,你不能不送我酒。”

简让笑意更盛,端杯与柏如海手里的酒杯相碰,“只要我能做到,往后您想喝的酒我都想法子寻来。”

柏如海连忙问道:“一言为定?”

简让悠然一笑,“一言为定。”

酒杯相碰,柏如海再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面色愈发鲜润。

简让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意柔和。这小老头儿,他感觉不错,难怪与景林投缘——景林看着顺眼的人,从来都是性情异于寻常人。包括他。

“南楚,钟离氏,灭门…”柏如海念叨着这些字眼,沉吟道,“你娶妻…不会是另怀心思吧?”

简让眉心一跳。这样的揣测,他不是受不起,而是分外抵触。他怎么可能对阿妩怀着别的心思?只是想要帮帮她而已。她那种处世的法子,他受不起,想一想就心惊胆战。

柏如海品着他的神色,立时明白过来,莞尔一笑,“明白了。”真是明白了。不在意发妻的话,这年轻人用不着窝火、气闷,就是因为太在乎,才想知道发妻的根底。先前的那点儿担心气闷,是出于私心——他欣赏那个女孩,不想她被伤及,由此,才对他有那样的一问。

简让一笑,“那您能如实相告么?——您所知的一切。”

柏如海颔首,理了理原委,对他娓娓道来:

“尊夫人的父亲钟离渊,比起前人,不能更出色,但也不逊色。钟离在南楚是大姓。这一枝钟离氏,在南楚朝堂屹立百余年,没落之时,正如天下大局,兴亡而已。家族旁支,裙带关系、友人,都是一步步将这个家族推向没落的原由。

“钟离渊其人文武兼备,不足之处是不够圆滑,过于刚正。若是圆滑一些,事态可能就不会走至那般凄惨的境地。”

“他是长子,有四个弟弟,一个妹妹。堂弟堂妹二十多个,那就不需说了——没帮过什么大忙,也没出过大错。

“家族覆灭的时候,亦是皇室争储的时候。他没站错队,但是很可惜,不幸沦为了先帝选择牺牲、退让、缓和事态的棋子。”

简让抚了抚眉心。这种情形,只需听闻只言片语,便不难想象到当时情景。太多的史书,都有详尽或简略的记叙。

帝王的隐忍、牺牲,对于有些臣子来说,是炼狱。区别只在于死得是否心甘。

柏如海继续道:

“是因此,南楚新帝登基之后,便急于站稳脚跟,随后便为钟离氏昭雪——钟离氏当初力保的,正是新帝。

“钟离氏惨遭灭顶之灾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先帝改了主意,属意的并非新帝,便肆无忌惮的落井下石,甚至欺|凌妇孺。他们要在三年后才知道,先帝的心思正相反。”

说起一个国家里的一代名门覆灭,柏如海并不能做到无动于衷,神色、语气都显得很是黯然。

他也曾年轻过,不论是哪一国的人,都曾有过精忠报国的热血豪情——而钟离渊那样的经历,恰恰是最能让这种人深受打击的残酷的血淋淋的事实。

“说一说这一枝钟离氏的仇家——说一说作为这一枝钟离氏的后人,在这岛上有无仇家。”比起柏如海,简让显得过于平静。他本就心绪平静无澜,更残酷的事情,他都听过甚至见过太多,固然为不能谋面的钟离渊不甘,但理智上会分清主次。

柏如海喝了一口酒,“算是旁枝末节的人,是不是钟离氏的仇家,我不清楚——正如林氏三兄弟的死,我认为与尊夫人有关,但是全无凭据——也只是跟你提一句,因为他们都是名不见经传的人,但是,故国都是南楚。

“说主要的。如今在岛上的钟离氏的仇家,是佘、吴、赵…”

简让歉然一笑,摆一摆手,“您跟我说他们在岛上是什么身份就行。”以前的姓名,全无意义,他又不可能回到多年前去了解这些人的身份、分量。

“行啊。”柏如海理解的一笑,“这就说到我今日的一个不解之处了。”

“嗯?”简让挑眉。

柏如海道:

“钟离氏在岛上的仇家,据我所知,数得上名号的是三个人。其中之一,便是余老板。按理说,今日尊夫人晚间及时出手,又称与余老板有赌约在先都不符合常理——她见到这个人,应该是憎恨入骨。

“她是钟离氏的后人,对待曾在姑姑死前施予凌|辱的人,即便神色如常,也不该是与之谈笑风生甚至于其立下赌约的做派。”

这一点,不需柏如海说,简让也觉得奇怪,但是他不用着急,因为傅清晖及其发妻应该很快就会登门,阿妩如何回答,他不可能不知情。是真是假,他到时候自然可以看出。

柏如海说起第二个人:“第二个,是家住岛西北部的邢家。这家也是奇了——前些日子,邢九爷好像是一度为着尊夫人的缘故住进了归云客栈?而他的父亲,正是对钟离家族犯下滔天罪孽的人之一。”

简让似笑非笑地喝了一口酒。他不知道邢九是否知道其父的行径,若不知情还好,若是知情…日后一并除掉就是了。

柏如海说起第三个人:“最后一个数得上名号的,是岛上销金窟的东家——柯老板,这个人是最难对付的——他平日给人的可乘之机,太少。尊夫人若是想为家族讨还公道,怕要有一段日子看着他干瞪眼生闷气。”

简让不自主的想到了阿妩气鼓鼓的样子,因此失笑,随即才稍稍收敛了笑意,对柏如海端杯,“多谢。”

“客气了。”柏如海将杯子里余下的酒一饮而尽,随即惬意的咂一咂嘴,无尽欢喜的样子。

简让笑了笑,亲自为对方斟酒,随后问起谈及的三个人的详情。

柏如海因着景林的缘故,无不如实相告,期间不断端杯饮酒。

换在别的时候,简让一定会生出找到酒中知己的感觉,而在今日,满心满意记挂的都是他的阿妩,陪坐一段时间,便找了由头道辞,唤来杜衡作陪。

回房的路上,余老板、邢老太爷、柯老板这三个名号在他脑海里回旋。

三个人里,身份比较特殊的是邢老太爷——在岛上还能让人尊称一声太爷的人不多,邢老太爷——钟离氏最大的仇家做到了。

这个人的妻子、晚辈是在十六年前就到了岛上——钟离氏还没落难的时候,邢老太爷就给家人寻了这样一个归处。

到了岛上之后,一直做着售卖租赁渔船的生意,直到到了岛上的人只认他这一家的地步。加之他和儿女俱是饱读诗书,和谁高谈阔论、参禅论道都不曾落下风,名望颇高。那一声邢老太爷,是傅先生最先唤出来的。

这些是需要了解之后并铭记的消息,简让最终纠结的是他的阿妩——

面对开赌坊的仇家,她去赌,从而走入这人的地盘。

邢家那边——他记得她说过的那句“见见又何妨”。

那么,柯老板那边呢?

那小东西日后会不会为着踩点儿跑去销金窟去——嫖?

那真是她干得出的事儿。

思及此,简让不由嘴角一抽,眉头锁得更深。

如果林氏三兄弟的事儿都是她所为,那她一定是来寻仇、杀人的。

如果不是…怎么可能不是呢?直觉从没骗过他。

要是这样,以后想帮她,是提前跟她打好招呼,还是默不作声的行事?

挑明还是缄默,这是个难题。

要先试探一下她的态度。

回到房里,他宽衣歇下,把身侧的温香软玉抱在怀里,俯首予以辗转一吻,有意要唤醒她。

第36章 ??

钟离妩醒过来,手轻柔地抚了抚他的手臂,随后自己先笑起来,“搂着双福睡习惯了。对了,双福呢?”

“有你的丫鬟哄着。杜衡把四喜带到了外院。”

“那还好。”钟离妩枕着他的手臂,手落在他腰间,“接着睡。”

“…嗯。睡吧。”简让拍拍她的背,暂且压下了心头犹豫不决的事。

翌日一早,归云客栈的伙计前来,请夫妻两个回归云客栈。

景林再有三五日就要离开,在岛上的一些事情,他要交代给简让,这几日定要每日碰面长谈。

钟离妩回去自然是为着季兰绮。不知怎的,嫁人之后想到兰绮,与以前不同,感觉与妹妹无形中更亲近了。

进到客栈,钟离妩先随简让去了书房院,给景林行礼之后,便转去前面,先与掌柜的叙谈了一阵子,末了去寻季兰绮。

季兰绮面前的书桌上堆放着诸多账册,钟离妩不免讶然,“你平日不是很勤快么?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账目?”

“是先生在岛上别的产业。”季兰绮笑着起身,给钟离妩倒了一杯茶,娓娓解释道,“要是只打理客栈的账目,根本不用专门找个账房的管事,掌柜的就能兼顾。先生每次回来、离开之前,我都要忙一阵子,等他不在岛上的时候,我基本上就是个白拿例银的闲人。“

“那还好。”

季兰绮语声转低,道:“我到这两日才知道,先生部分产业,是以前特地帮姐夫置办的。这两个人,在银钱上是一家人,他们自己都分不清楚。”

钟离妩笑起来,“那这样说来,我是嫁了个很富裕的人?”

“是啊。”季兰绮由衷地笑道,“知道这些之后,我更放心了。”

“要不要我帮你?”钟离妩拿起一本账册,“我帮你吧。赶快处理完,跟你好好儿说说话,再给你做好吃的。”

“好啊。”季兰绮转去将房门关起来,“不让别人看到我偷懒。”

钟离妩莞尔。

算账这回事上,季兰绮精于珠算,钟离妩精于心算。季兰绮把账目分门别类,交给钟离妩一大半,笑嘻嘻的,“能者多劳。”

钟离妩见妹妹明显比以前活泼、开朗了很多,心绪更好,“要是还住在这儿的话,全替你做完都不在话下。”

专心忙碌期间,丫鬟红柳在门外禀道:“二小姐,关公子问您今日是否得空,他想向您请教账目上一些不明之处。”

“没空。”季兰绮无奈地蹙了蹙眉,“告诉他,我忙得晕头转向,这几日都没空。”

红柳称是,语气里分明有笑意。

钟离妩一面将得出的数目写在宣纸上,一面笑问道:“他这是打算在这儿常住了么?”

“谁知道呢。”季兰绮打算盘的手停下来,挠了挠下巴,“也不好为这种事情把人撵走。”

钟离妩与掌柜的说话的时候,问了问关锦城的情形,因为人若实在有不妥之处,设法把他早些弄走才好。

掌柜的说,这人是马场的少东家,去年开始全权打理家中的生意,自幼习文练武,都说是性子十分清冷的人——如今却追着兰绮不妨,几乎快到死缠烂打的地步了,这一点倒是与传言大相径庭。

钟离妩听得出,掌柜的对关锦城评价不低,由此就放下心来,随他去就是。兰绮正是青春年少的时候,如今这种小困扰、小烦恼,在日后都会成为很美的回忆——那样的美丽过,那样的受人追捧过。相反的话,若是无人问津,滋味总是不大好。

钟离妩回忆以前,这种经历算是乏善可陈。也曾有人着魔一般追逐过,但不是被她就是被季萱干脆果决的赶走,从没享受过期间的乐趣。

最终是落到了简让手里。

他一本正经地为她花心思、害过相思之苦么?

有么?

没有吧?

这怪她,做不到很矜持的拖着他,三下五除二就定了姻缘、定亲、成亲。

嗯,细算账的话,真有点儿亏。

“姐。”季兰绮瞧着钟离妩,“掌柜的说,等先生登船离开之后,要给我一段日子的假——到那时就真没什么事了,他也是体谅我总想跟你好好儿团聚的心思。要是这样,我去你那里住一段日子好不好?这样的话,我见傅四夫人也方便一些。”

“好啊。”钟离妩先是满口应下,随后才问道,“只是为了与我好好儿团聚么?”

季兰绮如实道:“再一个原因,就是客栈里又来了两个年轻男子,都想求掌柜的帮忙牵线,本来就摆着一个姓关的…我有点儿受不了,躲出去一段比较好。”多年压抑的生活,让她只能在姐姐、贴身丫鬟面前显露真性情,平日都尽量回避人们的视线,只求默默无闻,如今却在客栈受人瞩目,真是每日都不自在得很。

“明白了。今日回去就命人给你收拾出个院子。”钟离妩笑意更浓,心说那些年轻人真有心的话,只要你在岛上,躲到哪儿都没用,关锦城之流一定会亦步亦趋地跟随。相反,他们要是连这点儿波折都受不起,便能看出并没多少真心,也就罢了。横竖她的兰绮样貌绝俗,眼下又一日日的开朗活泼起来,不愁没人追着跑。

心念一转,钟离妩想到了昨晚傅四夫人的事情,便对季兰绮说了原委。

季兰绮听得一愣一愣的,“竟有这种事。”

“等我回去之后,叫人给傅四夫人传话,说你过几日就去看她。”朋友遇到了是非,兰绮理应去看望,只是这几日一定很忙碌,钟离妩就帮忙解释一下。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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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简让把几部排兵布阵的古籍递给景林,“你要是方便的话,就亲自交给萧错。要是不方便,就派人交给他。”

“嗯。”景林接到手里,翻了翻,“其实他如今哪里还用得着看前人的书。我要是他,就自己写一部最完善的兵书。”

“哪怕几本书里有一句对他有用,就不枉我们帮他四处搜罗这些书。”简让笑道,“你还不是一样,每次见到他,都会给他带几册书。”

“投其所好。”景林想到萧错,眼神变得很是和煦,“在人前,他也只在看到兵书的时候,才会显露真性情。”会不自主地逸出欣喜的笑容,让送书给他的人都会被感染得满心愉悦。

“说到底,你今年回不回大周?”

“自然。”景林笑道,“我总得亲口告诉他你成亲的事情,他听了会更心安。再就是,总要看看、抱抱他的一双儿女。”

“对,你真该去亲眼看看,那两个孩子,不知多招人喜欢。”简让说着话,转身去找酒、倒酒,借此不让景林看到自己的眼神。他知道,自己此刻的眼神一定很是怅然。

景林要看看萧错的儿女,大概也要看看帝后的一双儿女。九城宫阙之中,有个人是景林一生的牵绊。那个人,视他为手足、挚友。与那个人相关的一切,都是景林此生关心、在意的。走得再远,这一点亦是始终不改。

“萧错的工笔画不错,我让他抽空给两个孩子画像,明年给你带回来。”

“明年给我带回来?”简让把前两个字咬得有点儿重,递给景林一杯酒,“你意思是说,这一走就是一年?”

景林悠然一笑,“这天下太大,穷其一生也不能走遍。况且你已在岛上安家,能打理手里这些俗物,离开再久也放心。”

简让揉了揉眉心,“就知道是这样,我一来你就撂挑子。”

“那本来就是你的产业。”景林揶揄地笑道,“我离开朝廷的时候,家当并不多。这几年要不是你和萧错时时送来银子,我怕是只能出家混饭吃。”

“胡说八道。”简让失笑,“这是变着法子说我和萧错贪财。你是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我跟萧错不行。我是没银子就心发慌,他是从年少起就拉家带口的过日子,总不能让亲人手头拮据。”

景林颔首一笑,“你和钟离好生经营几年,真正站稳脚跟之后,回燕京看看。”

“嗯,这是一定的。”他得跟阿妩尽快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日后带她回大周,陪她回南楚——如果她有那份心情的话。说心里话,他总觉得她对南楚没什么感情,好像那根本不是她的故国,如果有一定感情的话,她不会安然接受新居完全是按照大周庭院格局来布置,在饭菜方面也是,不大喜欢南楚风味的饭食。

接下来的几天,简让每日逗留在归云客栈、天黑离开,将景林手里的产业、账目一步步接到手里,弄清楚现状。

景林手里得力的人手、管事逐一前来与简让相见。日后,这些人等于是要跟着简让混了,景林有必要让他们和简让认清楚这一事实。至于他自己,离开时只带两名小厮便可。

这是打定主意要做甩手当家的。简让起先无奈,后来便释然。这些年了,景林没少为他费心,眼下理应回报。

景林喜欢云游天下的岁月,那就成全,不让他在外面还要时时惦记岛上的人或事。

钟离妩留在家里也没闲着,把里里外外的下人认全了,吩咐人给季兰绮收拾出了一个院子,亲自打理一些细节,只怕兰绮过来之后住得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