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当朝帝王该狠时则狠,该仁厚时则仁厚。昔年西夏与大周交战、大败,并非帝王所想,只是佞臣挑唆之故。

“西夏内患,起码要在十年之后方可真正平息。单单考虑这些,你都该把兵书赠予西夏。你希望西夏能够在我们有生之年越来越好。”

他说的是“单单考虑这些”,意味的是不是他已笃定,她不单单是因为实际情形才有那份心思。

“你只回答,并不提问。”她说。

“问什么?”简让一笑,“我只需知晓,你是我此生要守护的人。”他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独一无二,无可取代。”

她的手顺势摩挲着他的唇,“正如我所想,余生都会守着你。不是注定,是我认定。”

**

搬到新居之后,随着阿洛、西和一日日长大,欢笑更多,简让与钟离妩手边琐事也更多——

三个曾经住在简宅的男孩子,得到过简让尽力且尽心的指点。离开岛屿之前,傅先生的一双儿女曾遇见过他们几次,相谈甚欢,且发现三个人都有不俗的见解。从那之后,兄妹两个便偶尔到简宅来找简让,请教日常所学的不懂之处。

简让对傅家大少爷的态度是有问必答,对傅家大小姐却是只见了一次,直接把人打发去妻子那边。

他这辈子看到女子、女孩,都没耐心应承,不拘你到底多大年龄。

例外的只一个阿妩。还有阿妩带给他的掌上明珠西和。

钟离妩被自己的夫君的无意之举结结实实地坑了一把——她对傅家的人有好感,对十来岁的傅家大小姐亦然,见这孩子是真心求教,便有求必应。

数月间,傅大小姐获益甚多,毫不顾忌地告诉了同龄的小姐妹,对钟离妩毫不吝啬溢美之词。

由此,不少人家的掌上明珠都来求教,或是棋艺、书法,或是功课上林林总总的疑问。自幼习文练武的女孩子跑得尤其勤。

到了这种时候,钟离妩想装成一无是处都不行,晚了。

幸好应龙、麒麟、小虎、小鹤等人办事得力,别的事都不需她耗费时间精力,由此,便也硬着头皮尽量尽心地点拨那些女孩子。

孩子们的资质不同,有的开窍早,有的开窍早,有的只需说三言两语便能心领神会,有的则需要一次次地耐心并细致地指出问题的关键。

她觉得这辈子的耐心都要用尽了,实在忍不住了,想跟简让发牢骚的时候,却发现他坑了她不算,也把自己带沟里去了——他每日的情形与她大同小异。这让她啼笑皆非,心里却是好过了不少。

情形已是无从更改,夫妻两个只能好人做到底,慢慢的,便享受到了其中无穷的欢喜。

这世上最美丽最不容拒绝最叫人疼爱的眼神之一,便是少年人由心而生的求知的眼神。

由此,夫妻两个都不认为能坚持多久的事情,一晃眼就做了两年。

简让成了岛上少年人尊重仰慕的简先生,钟离妩成了诸多女孩子赞誉有加的钟离先生。

与此同时发生的是一件趣事:阿洛与西和跟伯父景林最亲近,其次才是他们的爹娘。

没法子的事。

景林是打心底喜欢这一对儿粉雕玉琢的孩子,恰好他们的爹娘自己找罪受,恰好他又搬到了简家新居附近,便有了大把的哄孩子的时间。

简让和钟离妩对此一点儿失落都没有。

夫妻两个是打心底觉得,景林带着儿女,比自己带着儿女更踏实——

两个孩子不管随谁,都不是乖巧听话的性子,一个比一个调皮。例如一双儿女曾经揪双福、四喜耳朵的事,他们怎么训斥都没用,孩子当下被唬得直掉金豆子,但是转头就忘。但这事儿到了景林那里,脸色冷一下,再和声规劝几句就行,兄妹两个再没欺负过双福、四喜。

什么事都一样,得相信“一物降一物”,这类事情,没道理可讲。

阿洛、西和两岁那年,简让的手下把费尽周折寻到的兵书送到两人面前。

越数日,萧错写给简让、景林的书信到来,内容一致:

久未团聚,甚是惦念。来年春日,南巡数月。若不能来,等我。

从那之后,夫妻两个用心誊录兵书,心心念念的与景林相同:将岛上一应事宜安排妥当,之后带着孩子离岛云游。

萧错所谓的书信上的字数,不比一个字条的字数多,却让钟离妩心头大为震动。

你不来,我便跨越万水千山去见你。

这就是男人之间的情义。

在以往,钟离妩如何都不能料想到,城府深藏的萧侯爷也会率性而为——南巡是公务,来无人岛是私事,他若来,便是徇私舞弊。

可他就这样做了,为了挚友,为了朝夕间的聚首。

这就是萧错。

在沙场骁悍无匹,在官场机关算尽,而在挚友面前,他只是怀有赤子情怀的萧错。

经年不改。

有着这样的一个挚友,面对自己始终如热血儿郎一般的挚友,不论景林、简让,不论他们身边有无眷侣,这一生,已无憾。即便地位转换,亦如此。

**

转过年来,简让、钟离妩、景林带着阿洛、西和与数名随从离开无人岛。当然,双福、四喜也是随行者。抛下它们一年半载,之于简让、钟离妩和两个孩子而言,都是无从忍受的事。

小虎带了很多备用的药草——虽然已经试过很多次,大少爷和大小姐不晕船,在各类船只上都是毫无不适,景林还是担心航程太久会引起孩子的不适,他也有这种担心。因此,一边骂自己心里住着一个乌鸦嘴,一面听从景林的吩咐,做了最为充分的准备。

即将抵岸前一日的清晨,景林、简让、钟离妩不约而同地到船头看海上日出的绮丽美景。

等待日出期间,钟离妩看向景林,道出始终存疑的一件事:“自从到岛上之后,傅家就特别相信我们,我庆幸,但是一直觉得不对劲,这根本就是不合常理的事情。”

她之所以每一次都费尽心思,为的是防范傅家的彻查,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的彻查。

然而没有。傅家从不曾这样做。

景林弯唇一笑,“傅家的先祖到底来自哪一个国度,无人知晓。可是傅家有个最好的传统:帮理不帮亲,帮善不帮恶。”他看了钟离妩一眼,“反常即为妖,过于反常,则需观望。而你,为妖无凭据,观望便知心性。”

钟离妩笑开来。

简让侧头看着她,微微一笑。他想到了第一次阴差阳错同去山里。

前一晚,她本意是要借鱼竿,话赶话的,定下了一同去钓鱼的事。

当日,他对她心动,不过片刻光景、一念之间的事。

那片刻光景、一念之间,是他们此生相守的开端。

虽然自问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但他绝不是寻常人认为的好人。

阿妩也不是。

所做一切,求的不过是无愧于心。

善与恶被妥善的隐藏起来的时候,没有律法约束、制裁的时候,他们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惩戒罪有应得之人。

成婚前都没想到过,遇到的人,与自己有着似是与生俱来的默契。

在无人岛上,做过很多事,人们普遍认可的只是他们的学识。

可这样多好。

谁真的在意名声,谁就不会义无反顾地去做完并尽自己所能做好一件事。

他的阿妩,真的不是良善之辈。

可他爱。

深爱。

纵使她再聪慧强悍,在他眼中、心上,都是最为心疼且珍惜的人。

正如曾说过的:阿妩是他余生要守护的人。

独一无二,无可取代。

他亦感激,岁月曾予以阿妩诸多艰辛不易,终究是温柔相待。

61.尾声1(选看章) 西夏行|道别

西夏。

秋日。

新城长公主府。

钟离妩拎着一个锦缎包袱,随内侍走在去往后花园的路上,一路所见,仍如当初。

离开已太久,换了身世,变了容颜,最悲凉,不过是这样的物是人非。

趋近水榭,她听到了悠扬的琴声。

曲子是她曾经常常弹奏的高山流水。

抬眼望去,此刻在抚琴的人,是她的胞弟,西夏的帝王,贺钊。

他独自坐在琴台前,低眉敛目,神色清冷。

离他这样近,看得这样清楚,这是此生第一次,大抵也是最后一次。

泪水涌上眼底的时候,她蹙了蹙眉,看向水面,把泪意逼退。

不哭,我们不哭。母后曾经对她和他说过。她也曾对他这样说过。

本就是高处不胜寒,与他血脉相连的至亲,都不得长寿,一个个离开了他。

最亲最近的手足,最为孤单的岁月,如何熬过来的?

可终究是熬过来了。

如今他身边有美丽温柔的皇后相伴,膝下有儿女彩衣娱亲。

出于诸多不得已,他并没废除六宫制,但大婚至今,只守护着皇后一人。

他那样长情、执拗的人,对寻常帝王是享受的日子,对他却是想想就头疼、不耐烦。

钟离妩缓缓地深深地呼吸,让自己的情绪尽快恢复平静。

渐行渐近,琴声停下。

内侍上前去通禀,随后要接过钟离妩手里沉甸甸的包袱。

钟离妩笑着摇了摇头,把东西放在地上,走上前去,单膝跪地,拱手行礼,“草民拜见皇上。”

“平身。”贺钊一眼就能看出,眼前人是容颜昳丽的年轻女子,却是男子装束,“自海上而来?”

“是。”

“去年朕已见过兰城,看过你的书信。”贺钊语气温和,“多谢。”

要谢谢她将无辜的西夏人送回故国,更要谢谢她要将自远方寻到的兵书赠予他。

钟离妩微笑,“不敢当。”

贺兰城在岛上没什么牵挂,便比她早一步离开,带钰欣回了西夏一趟。钰欣举目无亲,最终还是决定随贺兰城回岛上。

只要贺钊在位,就不会宽恕钰欣的家族。他的仁厚,只给百姓、军兵和忠臣良将,他的冷酷,针对于朝堂里的蛀虫、官场上的人渣,只要下了狠手,便不会给哪个人或哪个家族丝毫死灰复燃的机会。

所以,钰欣只能离开。倘若留在故国,纵使无辜,也要在这世道的最底层挣扎过活。

贺兰城进宫面圣,是她自己的意思,传信只是顺手帮忙。她要给贺钊和自己一个交代,这样的话,心里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

她离开皇室已久,再不能成为任何人的威胁,贺钊不会刁难她——只要他还是那个她所了解的人。

是因着这些考量,她走了这一趟。

如她所想,贺钊没变。

“兵书就在这里。”钟离妩指了指包袱。

贺钊颔首,转到一旁的桌案前,修长手指点了点桌案。

钟离妩将包袱拎起来,亲手放到桌案上,解开来,里面的樟木箱子呈现在人眼前。

箱子设有两道暗锁,她有意放慢手势,让贺钊看清楚如何打开。

贺钊看出她的用意,颔首一笑。

箱子打开,现出放在里面的簇新的兵书。

“原书另有去处,这是草民誊录的。”钟离妩歉然一笑,“还望皇上莫怪。”

“不打紧。”贺钊取出一册翻阅,手势透着谨慎,翻阅几页之后,神色更为郑重。

深谙其道的人,一看就知道兵书是否出自高人之手。

“皇上不妨仔细看看,若无用处,只当草民多此一举。”钟离妩拱一拱手,“园中景致甚好,草民想仔细观赏。”

贺钊颔首,吩咐内侍,“好生服侍。”

钟离妩微微一笑,走开去几步,望着眼界内的景致。

姐弟两个在园中嬉闹、畅谈、议事的情形,一幕一幕在脑海浮现,分外鲜活。

她比他大几岁,看着他牙牙学语、启蒙、长大。

公主府里的库房里,存放着很多贺钊刻意为她寻到的古琴、古画、棋具、古籍,她喜欢的,他都想送到她面前。

同样的,他喜爱的宝马、名剑、宝刀,她也会不惜代价帮他寻来。

偌大的皇室之中,他们是彼此的支撑。

他们也想有亲如手足的朋友,但是,那需要太长时间的试探、观望,最终有了默契,更多的是因为志向、抱负相同。

不能怪别人,只能怪他们生在皇室,始终行走在刀剑之下,别人只要走近,或许就会引来性命之忧。

他到了议婚的年纪,认真地说,我要娶一个温柔、单纯的女子。

她当时就笑,说就该如此,皇室里的女子心机太深,性情毒辣,在人前的娴静端庄不过是要做一生的戏。

他连忙说道,不是为这个。如果我娶的女子和你一样聪明有智谋,也不错。可是不行啊,她要是想寻你的麻烦,那我不就真是养虎为患了?

她失笑,说不会有那一日,你的妻子,便是你我的亲人,我不会让亲人为难。

他还是不改初衷,说我何时都不会让你为难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