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免担心,板着脸教训他,你还没娶人家,便有这么多的计较,这可不行。娶了谁,便要尽力善待。

他笑起来,说那是自然。她又没欠我的,我当然要好生待她。你们都是我要照顾一辈子的人。真的,姐,你等我,等着我让你过上舒心惬意的日子。

她点头,说我信,我等着。

最终是她食言。

她先走了。

病入膏肓时,她长时间地闭着眼睛,谁在跟前说话也经常如此。

不是不想多看看熟悉的亲近的人,是不敢。

看到便忍不住想哭。

万般的不舍、离愁,时时刻刻折磨着心魂。可她知道,先走的人心里的痛,是一世,留下来的人却要煎熬太久。

她的弟弟,日后就要孤孤单单地度日。

不放心,想到他要承受的孤独、离殇,便会心疼得无以复加。

心疼又担心了那么久,终于可以来看看他。

**

贺钊认真阅读了多时,将书放回原处。

钟离妩转过身形,面向他所在的位置。

贺钊后上前几步,对她躬身一礼,“大恩不言谢,唯求能够报答一二,可有何心愿?”

钟离妩侧身避到一旁,“草民的心愿是皇上只用兵书平内乱,不引战。”

“我明白。”贺钊一笑,“如是日后西夏挑起战事,你大可以将这部兵书散发于各处。”

钟离妩笑了,“草民唯求皇上不会食言。”

贺钊语气变得温和而诚挚:“不会。我有生之年,绝不会发兵引战,不会让百姓陷入水深火热。”

“如此就好。”钟离妩行礼,“若无别的吩咐,草民告退。”

“等一等。”贺钊凝眸笑望着她,“你还没告诉我有何心愿,便是我做不到,也当尽一份力。”

“心愿?”钟离妩思忖片刻,抬眼对上他视线,“第一个:唯求皇上皇后安好,西夏日益强盛,百姓安居乐业。第二个,方才听得琴声悠扬,皇上若肯纡尊降贵,请用《高山流水》送草民一程。”

贺钊目光微凝,“为何?”

钟离妩抿一抿唇,“草民的亲人曾得到太后娘娘和新城长公主的照拂,为此,盼着皇上安好,西夏安好。”

“这是你选在公主府见我的缘故。”

“是。”

贺钊望向远处,低低地道:“她们已不在,却还在帮我。”

钟离妩心头抽痛。

贺钊对内侍打个手势。

内侍将一个样式古朴的小匣子呈上。

贺钊打开匣子,取出一面令牌,让钟离妩看了看,“携此令牌不论到西夏何处,都能畅行无阻。”将令牌放回原处,他命内侍交给她,“这是你该得的些微回报。”

日后西夏内乱平息,百姓得到的每一分好,都有她的一分功劳。

她可以闲暇之余来西夏游历,看看他是否守诺。

——这些他没说,知道她明白。

钟离妩接过,恭敬行礼,谢恩、告退。

走出去一段,琴声响起,曲子正是她想听的高山流水。

她加快了离开的步调。

贺钊一面抚琴一面望着女子离开的背影。

玄色的斗篷下摆随风飘飞,背影挺拔,步调稳定快捷,不知为何,透着孤单、寂寥。

转弯时,钟离妩略略顿足,终究是没有回头。步出公主府,飞身上马,匆匆望一眼不改原貌的故居,策马离开之际,有晶莹的泪水落入尘埃,跌碎在地。

这泪到底是喜是悲,她分不清楚。

府邸是再也回不去的家,贺钊是不能更不需相认的弟弟。

是来看他,也是与他再次道别。

各自安好,各自会守着眷侣、儿女更好地过下去,便足够。

足够了。再无憾事。

她拍一拍马背,绝尘而去。

前方,简让在等她。

62.尾声2(选看章)关于景林

春日。

燕京,皇宫。

皇后江炤宁走进御书房,将关于方鑫一案的卷宗送到皇帝手边。

师庭逸看了她一眼,“你先后看过三次,为何?”

“想看到随附的简让的信件。”江炤宁如实道,“一直没看到。”

“我也想看到,可他连只言片语也没有。”师庭逸有些怅然,“兵书也是一样,只让人送来而已。”

“他一向与我们无话可说。”

“嗯,他一向看我不顺眼。”师庭逸笑了笑,“他并不是为帝王做这些事。”

江炤宁随之笑起来,岔开话题:“萧错将去南巡,去多久?”

“少则数月,多则一年。是暗中前去,看看各地军务、民情,明面上是他称病,妻儿陪他去寻访名医医治旧疾。”

“我要去江南。”

师庭逸整理手边的奏折,“景林、简让要回来了吧?”

“对。”江炤宁道,“我应该向简让当面道一声谢。”

师庭逸牵了牵唇,“也应该见一见景林。”

“没错。”江炤宁坦然道,“自他离开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只看到过几个字条。”

上次景林来到大周,只去了萧错家中一趟,停留两日便离开。

孤傲如他,如今对她和师庭逸,只言片语也无,更不打算再相见。

师庭逸起身携了她的手,“要不要我陪你?”

她摇了摇头,“不要。一同出门,孩子岂不是也要跟着奔波?”

“好。那你自己去。”师庭逸柔声道,“只是,不准每日酒不离手。”

想当初,她去江南的时候,过的是醉生梦死的日子。

“嗯。”江炤宁笑起来,“记住了。”

“尽量让简让那厮带着妻儿回一趟京城吧?”他说。

“只让他回来?”

“这话说的就不讲理了。”师庭逸笑道,“景林是你我能左右的人?”

江炤宁语气怅惘,“不是。从来不是。”

师庭逸柔声叮嘱,“你们之间,不需言谢。到时候,替我向他道一声谢。”

“…”江炤宁抬眼凝视着他。

师庭逸不再多说,只是再次叮嘱:“照顾好自己,不准淘气。”

他需要做的,只是让枕边妻过得如意,只是给予景林尊重。

那是父皇在世时最信任、倚重的人。

有些事不需多说,更不需看透。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

一个月后,江南。

自离开西夏,步入大周疆域,景林便做起了闲云野鹤,带着两名随从去了别处。

阿洛与西和为此好几日郁郁寡欢,简让和钟离妩每日变着法子地哄,这才逐日高兴起来。

抵达江南,行程更为顺遂。

景林、简让在此处都有产业,更有忠心耿耿的人一直悉心打理。

简让带着妻儿住进以前置办的别院,一众下人俱是尽心尽力地服侍,并不像是久别未回,仿佛他从未离开。

春日的江南,与无人岛的氛围相仿。

西和曾天真地问:“娘亲,我们是回家了吗?”

不等钟离妩解释,阿洛已道:“没回家,是游历。”

西和不明白,“什么叫游历?”

“…不知道。反正不是回家。”阿洛停了停,补充道,“爹爹说过的。”

“哦。”西和似懂非懂,但从来不会怀疑哥哥的话。

“娘亲说,会带我们吃很好吃的鱼,坐小船。”阿洛生来就喜欢水,小脸儿上绽放出璀璨的笑容,仰着头问母亲,“是不是?”

“是啊。”钟离妩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得空就去。这两日先稍事歇息。”

“好!”兄妹异口同声。

阿洛忽闪着大眼睛问道:“娘亲,爹爹呢?”这个问题,兄妹两个一天能问八次。

“找他做什么?”钟离妩故意问道。简让到了此地,少不得要见一见亲信和以前交情不错的人,便有了不着家的情形。

“嗯——妹妹想爹爹了。”

“爹爹是出去办正事了,过几日就能清闲下来。”钟离妩笑着搂了搂一双儿女,“有娘亲、双福、四喜整日陪着你们,还不够?”

在西夏的时候,她时不时地要单独出门,偶尔一离开就是好几日,他们跟景林、简让留在住处,没事人一样。后来景林或简让没时间多陪他们了,便又是不高兴又是惦记的。

她这做娘的人,以前是太省心了,现在便少不得有点儿失落。

阿洛只是笑。

西和则是老老实实地道:“伯父、爹爹在更好。”

钟离妩笑意更浓,“那我催催他们,让他们赶紧忙完正事,回来陪着你们。”

两个孩子欢喜地拍着小手说好。

**

萧错命人传信给简让:已携妻儿至江南,眼下着手公务,过些时日便可团聚。此外,皇后也来到江南,若见到她,不需意外。

简让问过留在大周的亲信,得知景林上次回到大周至离开,只去了燕京一趟,见了见萧错及其妻儿而已。

怪不得,皇后会不远千里来到江南。

她是知道,若她不来,此生再也不会见到景林。

除了萧错——或者说除了友情,景林已经放下一切。最起码,明面上是这样。

她来相见,是要看看景林过得好不好,让景林看到她过得随心自在。

如此,才可心安。

与景林相关的事情,简让大多不会有情绪,是了解景林的性情、手段。与景林、皇后相关的事情,总是让他心绪起伏。在完全明白、释然之后,不该如此,却还是如此。

因为这里是江南。

昔年皇后曾有过辗转漂泊的时日,来江南的时候,景林奉先帝之命随行,当时作为景林最得力的手下,他也一路在明处或暗处相随。

他亲眼看过那女子昔年的笑、泪、无辜、脆弱、哀伤、倔强、锋芒尽显或是情绪崩溃。那是她过得最不易的时候,亦是他是眼睁睁看着景林恋上那女子的时候。

那个活生生的妖孽,有人一生痛恨,有人一生认可,也有人并不明白她让人痛恨或认可的地方在何处,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接受,予以欣赏、尊重——就如他。

但他也最明白,她若入了哪个男子的眼,便是哪个男子一生的劫。

这晚,他与亲信在酒楼畅谈、畅饮,带着一身酒气回到住处的时候,夜色已深。

阿洛、西和早就睡了。

钟离妩还在倚着床头看书。

他不管身上的酒味,搂着她一通亲,“想我没有?”

“比不得你的儿女。”钟离妩笑道,“每日都要跟我絮叨好几回。”

“这好说。明日起我带着他们,你也出去转转。”

钟离妩欣然点头,“好啊。”又问,“你与萧侯爷几时相见?”

简让便将得到的消息告诉了她,也提了提皇后下江南的事情。因为,皇后与阿妩一定会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