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妩思忖片刻,问道:“皇后是为先生来的吧?”

“嗯。”

“先生一直孑然一身,我想我知道原由了。”以前不曾提到过,便只是私心里有些猜测。人如景林,若是对一个女子倾情,只能是大周方方面面最出色的女子。

有些女子是样貌出众,如萧夫人,绝美的样貌与皇后齐名,真正的过人之处,只有亲近的人才了解;

有些女子是才艺出众,如南北两地陆续扬名的女子,但这种女子的才华放到皇后面前,只能望其项背。

因着前世的一切,她认为的最出色的女子,是样貌、才华、城府、手段都具备,能担得起这般出色二字的,在大周,只一个皇后。

能让景林倾情而又潇然放手的女子,只能是那一个人。

如今已成过去。

他是最孤傲的男子,爱过、放手、无悔。

皇后知晓余生相见时少,不见一面,不能心安。

她明白那种心绪,最明白不过。

63.尾声3(注意提要)关于景林(下)

烟树环绕下的冷泉亭,置身期间,可闻到草木清香,可听到泉水伶仃。

圆几前,一袭男装的江炤宁独坐,守着一盘残棋,手边有酒。旁边的座椅上,放着一个樟木书箱。

两名随从站在亭外,神色怡然地欣赏眼前美景。

再往前,便是著名的古刹灵隐寺。她没有前去的打算。

连续三日,上午她都留在冷泉亭。每次到这儿,圆几上前一日被她走通的残棋,便会换成新的一盘残棋。

这残棋,是一位法师为同好中人而设。

景林到江南,必来灵隐寺,与高僧参禅对弈。少则三五日,多则十数日。

不是刻意等,想每日腾出半日光景碰碰运气。

将至巳时。

炤宁一手执子思忖,一手去倒酒。

有人以扇柄拦住她的手。

她微微侧头,凝眸。

墨竹扇骨,缀有墨玉扇坠。

视线上移,看到男子修长洁净的手,手腕上一串珊瑚佛珠。

她唇角缓缓上扬。

男子轻轻一笑,端起酒壶,将圆几上的两个空杯斟满酒。

景林端起一个酒杯,在她对面落座。

炤宁问道:“我扰了你和方丈的雅兴?”

“没。”景林解释道,“这两日的残棋,是我与方丈留下的,两局都被人走通,我难免有些好奇,便抽空过来看看。”

“那就好。”炤宁端起杯,与他的酒杯碰了碰,笑容愈发璀璨,“为久别重逢。”

景林一笑,陪她一饮而尽。

“重开一局?”炤宁问道。

“嗯。”景林颔首,与她分别将黑子、白子收入棋子罐,期间淡然打量着她。

面前的女子,仍如当初,仍旧是那个美得不成样子的妖孽。

任凭流年数转,岁月无声消逝,她仍旧是昔年模样,美丽绝伦,风华不减。目光尤为灵动、澄澈。

他知道,这只是她在在意的人面前的样子。

没有改变。

多好。

他对她抬手,示意她先落子。

炤宁落下一子,凝眸打量着他。

男子一袭深衣,俊朗的容颜未改,只是当初的冷漠、戾气已化为淡泊疏朗。正值盛年,却担得起仙风道骨四字。

所听闻的并非虚言。

真好。

“谁准你跑这么远的?”他和声询问。

炤宁反问:“你说过不准么?”

他闻言微微扬眉,随即对她一笑,“为何前来?”

“来见你。”

他由衷地道:“我一直过得不错,不用记挂。”

炤宁凝视着他,“不管你把我当什么人,也不管我把你当什么人。一走数年,能见到的只有几个字条,你觉得我能不记挂么?”

“…”景林思忖片刻,“又犯疑心病了?”

炤宁语气艰涩:“若是传信给我的人,在对我撒一个弥天大谎——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本来就有人能在笔迹上做文章。甚至于…不是怀疑你的能力,真就是犯了疑心病。疑心得厉害,就容易胡思乱想。”

景林失笑。

炤宁横了他一眼,端起酒壶,为彼此斟酒。

景林一语道破她方才未尽之言,“放心。皇上若是那种人,他登基之前,我、越霖和你大伯父,就会成为他的绊脚石。他登基之后,若是心性有所改变,萧错就不再会是他的至交。”

韩越霖是她的异姓兄长。

“…”炤宁喝了一口酒,“谁叫你神龙见首不见尾。”

景林轻笑出声,落下一子,“何时都是这样,没理搅三分。”停了停,又揶揄她,“你这份疑心,实在是不应该。”

炤宁很有自知之明,笑了笑,“为你和越霖哥,在我这儿,没有什么是不应该。”

他之于她而言,是至亲一般的分量,是如父亲、异姓兄长、弟弟一样对她好的人。

甚至于,那份好,能够与如山的父爱比肩。

她如今所有,是他成全所得。

他若想让她的梦陨灭,让她换一条路走,很容易。

她在心里,是把他当成亲人的。

起初几年的离散,她知晓原由,所以什么都不能说,只能留在原地。

每一年甚至两年,等他一张寥寥数语的字条便知足。

因为明白,自己对他意味着的,不是亲人、朋友。

可近两年,她等不下去了。

就如盼着与亲人相见却始终不能如愿一样,她开始提心吊胆,开始胡思乱想,渐渐地因此抓心挠肝、满心暴躁。

她害怕自己再一次不知不觉中落入旁人设下的圈套,害怕自己失去一个至亲却被蒙在鼓里;害怕他过得不好,人们却联手跟她说善意的谎言;害怕身边的人性情逆转,而未察觉。

因为在意,因为知道自己手里拥有的,是谁给的。

别人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却会将那种疼与苦铭记一辈子。

如今在很多事情上算是尽善尽美,夫君、异姓兄长和景林,在心头的分量如故,不相伯仲。

在她曾经失去一切的时候,是他们帮她把失去的拿回来,并让她得到更多。

人不能走到山巅之后,就忘记为自己铺路的人。

“我始终记得,摔倒的时候,是谁帮我站起来的。”炤宁落下一子,“随我来江南的人,是你留给我的人手。”

景林用折扇刮了刮眉毛,缓声道:“京城是我的家,你和萧错一样,在心里是亲人。偶尔回去或是在别处驻足,听一听家里的事,便足够。简让功成身退之后,我再无担心之事,所以愈发懒散。你和萧错,都不是让我担心的人。”

炤宁眼里慢慢的有了笑意,“这次你们前来,与萧错南下有关吧?”

“嗯。”景林笑意更浓,“他的脾气,你不是不清楚。”

“简让跟你一样,也是一走几年就不见人,萧错不担心才怪。”炤宁语气转低,“你们若是不来,他忙完公务,一定会忙这桩私事。”

萧错那个名声,到哪儿都能把德行有亏的官员吓得做噩梦,在明面上行事更能顺风顺水。暗中出巡一定是他自己的主意,摆明了要公私兼顾。

“明白了。真明白了。”景林歉然一笑。

萧错几年不得与简让再聚,能见到的只是书信。

萧错有了与炤宁相同的担心。

远行的人,会出于本心尽全力不再打扰他们,一门心思做闲云野鹤,凡事因为离得远,想得更清楚、看得更透彻。可他们不同,他们置身于皇室、朝堂,心神很难有完全放松、乐观的时候,总在担心万中之一的变数。

她曾怀疑过什么,萧错必然也有过,且比她的怀疑更重。

“这一点,是我跟简让考虑不周全。”景林对她举杯,“对不住你们。”

炤宁莞尔一笑,“一万句对不住,也换不来相见一刻的心安。”

“说起来,这次给你带了些东西——本就要见你,你跑过来,实属意料之外。”

“那真是巧了。”炤宁笑道,“我也给你带了一些书,是爹爹亲笔所写,关乎棋艺、茶道、园林。”语毕,指一指书箱。

“是么?”景林讶然,继而动容。她的父亲江元帅,到如今已成了绝世的传奇。父亲的遗物,尤其是亲笔所写,不需想也知道,她看得极重。而今,她要将一部分赠予他。

“没想到吧?”炤宁眉飞色舞的,“我也有大方的时候。”

景林就笑,“嗯,真没想到。”

“去年送了萧错两部布阵、玄门相关的书,也是爹爹写的。”炤宁说着,扯一扯嘴角,“结果,那厮看完之后就冷着脸问我:你怎么才让我看到?还有没有?…懒得数落他。”

景林朗声笑起来,随后改了主意,站起身来,“走,去寺里。方丈也想见见你。”

“好。”炤宁唤来随从拎上书箱。

缓步去往灵隐寺的路上,景林笑问道:“萧错这两年又做了哪些人神共愤的事儿?”

“气死人不偿命的事儿倒是没少做,但受气的那些官员是自找的。与崔振在军务上意见相左的时候,情形尤其有趣,你也知道,他们两个一直有些别扭…”

她走在他身侧,将近两年的一些事情娓娓道来。

简让用心聆听,时不时忍不住轻轻一笑。

她在人前是出了名的惜字如金,私底下却非如此。

但在以前,很少有这样心平气和叙谈的时候,以前他没耐心,总忍不住数落她,她总是没心没肺地笑着,全盘收下。

当初…

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方丈虚云大师迎出来,瞥过炤宁,对景林道:“这位——”

景林淡然道:“相识多年的一个小兄弟。”

虚云笑了笑,更显慈眉善目,询问炤宁:“先前两盘残棋,都是施主走通的?”

炤宁一笑,“运气而已。”

“公子过谦了。”虚云知晓她是女扮男装,但不以为意,“关于那两局残棋,老衲想请教一二。”

“大师谬赞,不敢当。”

景林快步前行几步,让虚云与炤宁探讨棋艺。

一面走,一面回想着与她相关的一切。

相识、奉命走近她的一路,她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辛。临事克制隐忍或果决冷酷,平日则心无城府、暴躁易怒或特立独行。

那时期的她,有多少优点,就有多少缺点。偶尔让人气得、恨得牙根儿痒痒。

看过她在大雪纷飞时节里的一病不起、消沉至极;

看过她在春日暖阳下临风而立,唇畔含笑,比落泪更让人难过;

看过她在炎炎夏日里日夜颠倒,白日蒙头大睡,夜间酒不离手;

看过她在秋风飒飒中一身萧索,对着满山红叶黯然凝眸。

抵达这山柔水媚的江南,她愈发的没个样子。

也有正经事要做,但对于她而言,太容易,太少。

除去会好友、置办产业、饱览医书,余下的时间都用来游山玩水,足迹遍及秦楼楚馆,常在风月之地一掷千金,回住处时鲜少有清醒的时候。

这一切,都因一个男子而起。

她心里的那个男子。

对于她这种人,任谁也只能放任自流。

心里太疼,她总要有个宣泄的方式。

很多次,他尾随在暗处或是驻足于不远处,看着她在夜色已深的长街蜷缩起身形,用双臂抱住自己,肩头颤抖着,无声的哭泣;看着她在宿醉醒来的深夜,独坐院中,望着斗转星移、晨曦绽放。巴掌大的小脸儿上,唯有清冷、寥落。

任性放纵到简直没法儿要的女孩,一点点走进他心海。

后来,为着给自己一个交代,为了对得起她的父亲,她回到京城。

她不再消沉,展露的都是令人侧目的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