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头痛哭的两人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慢慢止住哭泣,各自用袖子拭去眼泪。

燕三调整好心情,抬头看去。那是一个谈不上漂亮、却别有一番韵味的妇人,画着精致的妆容,身穿素净却不失贵气的衣衫,见燕三看过来,便朝她露出一个得体的、长辈对晚辈式的笑容,柔声说:“之诺,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燕三摇摇头。

那人便又露出类似放心的笑容。

骤然响起刺耳的凳子倒地声,燕三循声看过去,便见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女慌张地扶起了凳子,而后神色紧张而戒备地盯着她,双手紧紧绞着衣服,模样很是惊恐。

燕三不由得皱眉。

又听之前那妇人唤她:“之语,你怎么了?你姐姐刚醒,快过来看看。”

那名叫“之语”的少女闻言又紧张兮兮地后退了两步,死咬着唇盯着燕三,仿佛她是洪水猛兽一般。

“之语,你这是怎么了?”那妇人有些担忧地问。

“没事!”之语挤出一个假的很明显的笑容,“我、没事…”

“脸色怎么这么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之语急忙摇摇头:“没有!没有…”

燕三不动声色地瞧着,觉得这个之语十分古怪。

这时燕三的母亲已经收拾好了仪态,见状十分温和地说:“之语要是不舒服就先回房休息吧,这边也没什么事,灵萱,你带她回去吧。”

灵萱便朝她福了福身,领着之语出了门。

房门甫一关上,母亲便神色凝重地问:“之诺,你可还记得当日的情形?你不是与之语一起去踏青,好好的怎会落水呢?”

与之语一起踏青?然后落水?

再回想刚才之语怪异的神色,燕三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装模作样地揉了揉头,用虚弱的声音道:“娘,我头很痛,记不清了…”

母亲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慌忙扶着她躺下,关切地道:“不舒服就多休息。大夫已经来看过了,说你身体很好,完全没受影响,可娘还是不放心。落水那么久,河水又那么冷,肯定伤了身体,怎么会没影响?以后要好好调理才行,可别落下什么病根。”

她甚至体贴地替燕三掖好了被角,燕三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觉得这床棉被真是暖和得不得了。

原来这就是有娘疼的感觉。

她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母亲见她又睡去,又静静坐着看了她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起身出门。

门“咔哒”一声被关上,床上的燕三立刻又睁开了眼。瞪眼看着雕刻着漂亮而繁复的花纹的床顶,口中念念有词。

之诺。

陶之诺。

那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女子、她的双生姐妹的名字。

那么她原本该叫什么名字呢?

燕三默默想着。

陶之语。

刚才那个少女,看样子是她妹妹,还是一个做了亏心事的妹妹。

燕三勾着唇角笑了笑,看来陶之诺不是失足落水的,而且,凶手很快就能找到了。

又想到另一个名字来。

陶之许。

她名义上的哥哥。

师父说陶之许是燕三的父亲收养的孩子,还吩咐她好生照顾他。

燕三虽然对此有些不赞同,她并不觉得一个男子有什么需要她照顾的,但是看到师父当时格外温柔的目光,她还是乖乖地应承了。

燕三猜想,他可能是师父的儿子。但是完全想不通师父和她们家到底有什么关系,为何把她和陶之许调换过来抚养。

难道陶之许是父亲和师父的私生子?父亲迫于无奈不能娶师父进门,还把孩子带走抚养,师父感到孤独寂寞然后偷偷把她抱来聊以慰藉?

可看样子父亲已经娶了两房太太,母亲好像也很大度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来有什么好无奈的啊!

难道是因为两家有不共戴天之仇,父亲却与师父暗生情愫私定终身,然后发现师父是杀父仇人的女儿,两人相爱相杀,父亲甚至害得师父残废,因此至死不能相守?

可听说父亲的父亲、也就是她的爷爷目前还健在啊。

燕三猛地摇摇头,打住了脑海里乱七八糟的念头。

——

燕三为了安抚母亲,顺她的意躺了足足三天才下床。

期间她的父亲——传说中的京城首富、全国最大的盐商陶泽生,每天回家后都会来看她,只是他严肃话少,两个人从来没什么交流,但因为每次都有母亲在中间调和,所以也并不觉得尴尬。

灵萱——有实无名的陶家二姨太、她的姨娘,也是日日都来看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就像对待自己亲生女儿一般。

至于她真正的亲生女儿——陶之语,却一次都没出现过。

对此燕三只是微微一笑,陶之语不来没关系,她亲自去找她就行了。

燕三下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隔壁的小院子去看望称病足不出户的某人。

远远的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大呼小叫,只听一道娇俏的声音叫道:“二小姐,你轻点啊!再用力线就要扯断了!”

没走几步,又响起一道尖锐的惊叫:“二小姐,你快下来,很危险的啊!”

接着是一道弱弱的声音:“二小姐,加油!”

燕三有些好奇,大步流星地走进去。

她习武多年,步子自然比一般女子要大得多也快得多,这时就听跟在她后面的丫鬟雅儿气喘吁吁地叫她:“小姐慢点啊,奴婢跟不上了!”

燕三下意识停住脚步,等她赶上来又听她小声嘟囔道:“怎么生了一场病,变得如此矫健了?”

燕三“噗嗤”一声笑了。意识到身为“陶之诺”,她应该像个大家闺秀一样聘聘袅袅、轻移莲步,她只好端起架子来,尽量放慢步子。

只是这样委实难受,明明三两步就能走到的地方,被雅儿搀着,愣是用了两倍的时间。

拐个弯进到院子里,视野瞬间变的开阔起来,燕三一眼便瞧见了以极其不雅的姿势趴在树杈上的陶之语。下面几个小丫鬟一个一个紧张万分地盯着,甚至下意识伸出双手,随时准备着去接很有可能会掉下来的主子。

陶之语的心思都在离她不足一尺的风筝上,下面的几个丫鬟则全神贯注地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因此没有一个人察觉到燕三两人的到来。

燕三瞥了一眼枝头挂着的那只随风摇曳的黄色风筝,抱着双臂站在原地看起了好戏。

陶之语试探着往前探了探身,下面又是一阵惊呼:“二小姐小心啊!”

“二小姐快下来!很危险!”

这时又响起了那道略显稚嫩的声音,弱弱地为上面的人打气:“二小姐,加油!”

燕三好奇地循声望去,这才发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站着一名不过十一二岁的小丫头,穿着一身极其朴素的青衫,圆溜溜的眼睛却格外有灵气,忽闪忽闪的,煞是喜人。

刚才喊加油的就是她,躲得最远的也是她。

燕三好笑不已,这丫头还挺精!

眼看着陶之语头上冒起冷汗,双腿也渐渐开始发抖,燕三鄙视地笑了一声,正打算上前去帮忙,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清亮的男声:“你们在干嘛?”

燕三闻声回头,便见一个身着紫色云纹锦袍的男子,墨色玉冠束发,万千青丝一丝不苟地梳起,仪容干净整洁,贵气十足。明亮的阳光斜斜倾洒下来,在他脸上勾勒出清俊的轮廓。

察觉到燕三的目光,他便看向她,桃花一般的双眸眼角微翘,很是勾人。

燕三心里莫名一动,盯着他,一时间竟看得痴了。

他身后忽然又冒出来一个白衣男子,一把抓住燕三的肩膀,又是担忧又是惊喜地问:“诺诺,你回来了?你还好吗?有没有怎么样?”

燕三皱眉,不动声色地拨掉他的手,后退了一步避开些距离,才十分客气地回答:“我没事。”

那人正要说什么,就听那边响起一声惊呼:“二小姐!”

燕三回头就见陶之语从树上跌了下来,水红色罗裙随风荡漾开来,映着一树鲜绿,场景竟然十分漂亮。

没时间多想,燕三已经下意识想要冲过去救人,可她还没来得及动作,就发现那紫衣男子已经先她一步飞身过去,精准地接住了陶之语,然后轻飘飘地落下,稳稳当当地着地。

一套动作做得如行云流水利索非常,一看就是个高手。

燕三正拧着眉头打量他,就见被他救下的陶之语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然后做错事一般低垂着头,十分局促地说:“谢谢哥…”

燕三心中一惊,这人就是陶之许?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第 3 章

陶之许表情无波无澜,看起来并不生气,语气却隐隐有些冷淡:“注意安全,不要胡闹。”

陶之语似乎很怕他,低着头乖乖地应了一声。

这时,之前喊加油的那个小丫头忽然欢欣鼓舞地跑了过来,十分亲热地抱住陶之许,眨着大眼睛娇滴滴地说:“之许哥哥,你终于回来了!青扇很想念你呢!”

燕三讶异地看到,陶之许竟然对着那个小丫头笑得格外温柔,还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头发,任她紧紧地搂住他的腰,目光柔和得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嫉妒。

难不成这小丫头才是她亲妹妹?

燕三瞪着眼睛看着,陶之许也看向她,冲她勾了勾唇角,虽不似对陶之语那么冷淡,但与那个小丫头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啊!

燕三心想,果然不是亲兄妹!

忽然感觉到背后两道灼灼的视线,燕三警觉地回头,发现之前那白衣男子正盯着她,也不知道看了多久。见燕三看他,便冲她绽放了一个仿若暖暖春风的笑容,而后无比自然地就牵住了她的手,极其温柔地问:“诺诺,你有没有想我?”

燕三惊得一身冷汗。难道这个人跟陶之诺…

那她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替陶之诺跟他谈恋爱?总有一种背叛了陶之诺的感觉怎么办…

保持距离以礼相待?这样会不会露馅…

燕三正纠结着,忽然又觉得不对劲,背后竟又有两道诡异的视线。她再次疑惑地回头,就见陶之语十分哀怨地盯着她…的手,被对面那个男人牵住的手。

燕三顿时无语得很,这都什么事啊!那边一个恋童癖,这边一场三角恋啊…

陶家风水真是不一般!

陶之语咬唇站着,似是很不甘心,片刻后还是走了过来,哀怨地看了燕三一眼,接着便直勾勾地盯着那个男人,语气很是委屈:“严大哥…”

燕三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当着人家小姑娘的面和她的心上人秀恩爱什么的,实在缺德,燕三可不是那么没品的人。虽然这个姑娘很可能害过自己。

严景对陶之语客客气气的:“之语,有事吗?”

“我…”陶之语渐渐红了脸,小声诺诺道,“我只是、只是想问问你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严景礼貌地笑笑:“有劳挂心了,一切都很顺利。”

“你什么时候从甫阳回来的?”

严景语气很平常地答:“刚刚。”

甫阳在遥远的南方,离京城有大约十五天的车程。

燕三抬头瞅了他一眼,这才发现他眉宇间隐隐有些疲态。再看向那边某个恋童癖,正跟小丫头你侬我侬的,看着倒是精神得很。

燕三鄙夷地撇撇嘴。

陶之许立刻目光如电地看过来,燕三急忙敛起神色,讪讪地笑了笑。陶之许却并不领情,直直盯着她,眼神十分犀利,仿佛能洞穿一切。

燕三莫名有些心虚,转过头想要避开,却又撞到严景柔情满满的视线。燕三躲无可躲,只好若无其事地回以微笑,挑起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舟车劳顿,怎么回来了不先去休息?”

她了解的事情太少,话题实在难找,原本只是礼节性地问一下,可严景闻言却双眼一亮,随即再次笑若春风,十分开心地说:“诺诺,你这么关心我,我很开心。”

“…”燕三尴尬地笑笑。

陶之许不知何时来到了燕三身后,意有所指地说:“十五天的车程,有人心急如焚快马加鞭,愣是十天就赶了回来,一下马便迫不及待地来找心上人。不过可惜了…”

可惜什么?

燕三回头瞅他,不知为何,总觉得他此刻隐隐含笑的眸中似乎有些其他的意味。

像是,试探?

燕三心里一凛,不确定地看看他,又看看陶之语,那姑娘正目不转睛、含情脉脉地望着严景,根本不关心别的。再看向严景,他依旧温和地笑着,眉目含春地盯着她,似乎并无异样。

心里有些发毛,最后又瞄了陶之许一眼,却发现他又开始跟抱着他的腰就没撒手的青扇调情,似乎刚才的一切只是她的错觉。

——

晚膳的时候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燕三努力地按照想象中陶之诺的样子来表现,但因为白天那段小插曲,她总是有些心虚。

本以为自己跟陶之诺长得一模一样,假扮她应该是易如反掌的一件事,如今却没什么信心了。

虽然陶之许并没有说什么,也没其他反常的举动,但燕三总觉得他已经看出来了。

老是觉得他犀利的视线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可抬头去看时他却总是神色自若地在吃菜,根本没有看她。只是偶尔两人对视时,他又会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含着笑意的桃花眼原本很吸引人,燕三却无端觉得脊背生寒。

她始终想不明白自己哪里露出了马脚。

一顿饭吃得很艰难,一直刻意迎合众人,却因为心虚而难免有些心不在焉。

父亲神色肃然却暗含关切地问她身体如何,母亲不厌其烦地嘱咐她要多多休息,注意身体。家人的深切关怀令燕三发自内心地觉得感动,一时忘记了来自某人的威胁,乖巧地回着话,对着两老笑得格外甜美。

不经意与陶之许的视线相接,他脸色淡然,目光却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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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陶之许与严景的突然出现,扰乱了燕三原本的计划,但她并没有忘记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