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母的神色悲痛不已:“之许,你不记得娘了吗?”

和尚抽回手,语气不变:“施主认错人了,小僧虚实。”

“不!”陶母紧紧抓住他,“你是之许,娘知道,你是之许!你怎么可以不认娘呢?娘这么多年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娘一直牵挂着你啊,你怎么可以不认娘呢!”

和尚眸光微动,闭了闭眼,再次抽回手:“是与否,都已经不重要。”

陶母愣了一下,眼中悲痛更盛,那和尚又道:“小僧既已入佛门,前尘往事均已如云烟消散,了无牵挂。还望施主看开些,莫再执着。”

陶母久久凝视着他,僵在半空的手一点点下滑,最终垂在身侧。她似呆滞了一般,默念着:“莫再执着…莫再执着…”

那和尚静静望着她,片刻后又重复了一遍:“莫再执着。”

似说给陶母,又似说给自己。

陶母像是忽然回过神来,平静地擦去眼泪,理了理衣衫和头发,便又是往日里端庄从容的模样。

“放了他吧。”话是对燕三吩咐的,眼睛却直直望着虚实和尚。

燕三欲言又止地看着母亲,最后还是挥了挥手让人将那老和尚放了。一旁的伙计见状有些急了:“他还没给银子呢…”

燕三有些不悦,直接丢了一锭银子过去,那伙计慌里慌张接住,又急忙交给掌柜的。他笑得一脸谄媚,掌柜的却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在他脑袋上狠狠拍了一巴掌:“没眼色的东西!”

虚实和尚望着陶母,开口道谢:“多谢施主。”

他过去扶起老和尚,再次经过陶母时,深深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燕三,眼中像是有波光流转,最后却只是一句平淡的:“小僧告辞,施主、珍重。”

陶母紧紧抿着唇,没答话,却在他走出两步之后又忍不住急切地出声叮嘱:“照顾好自己…注意身体…”

那和尚步伐一顿,却终究没有再回头。

众人全都目送着他远去,却没人看到他有些颤抖的手,和低垂的眼眸中、闪动的泪光。

作者有话要说:

第 7 章

霞光满天。

感觉到搀着自己的手有些僵硬,半醉的无云偏头看了一眼虚实垂在身侧、紧紧握着的另一只手,又看向他的侧脸,见他眼睑低垂,唇角紧抿。

“对不起…当年我…”无云的声音极低,有些沙哑。

虚实打断他:“徒儿已经放下,师父也不必再自责。”

“你…”无云欲言,终又止。

无欲山就在眼前,夕阳半落,隐在山后,晚霞将半边天空染成橘黄色,为山顶古寺的轮廓勾了一层金边,神圣如佛光普照。

无云看着山顶背阳处的一片阴影,心中愧疚更盛。

他应该就是那神圣之外的阴影吧。

年轻气盛的时候太过自私,六根不净、妄动情思,于是背弃了佛门戒律;幡然醒悟之后又狠心舍弃、辜负一颗痴心;待到失去才懂得珍惜,然而如何自责悔恨终究覆水难收,于是再次堕落日日借酒浇愁,甚至为了逃避责任拐骗幼童…

三岁幼儿有何过错?不过是因为骨骼惊奇被他看中,才被骗来这佛门古寺念经诵佛,从此远离红尘世俗、父母家人。

他本该拥有灿烂丰富的人生,或许驰骋沙场,或许任意江湖,有美酒添杯,有佳人在怀…如今却被迫背上了继承佛家衣钵的责任,荒山野岭、清冷古寺,孤孤单单、了此一生…

不恨吗?

应该还是恨过的吧。

换做是他,也一定会恨的。

无云看着红霞满天,苦笑起来,这一生,他欠了太多人…

——

这日的事目击者很多,当事人又是京城首富陶家的夫人,因此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传遍了京城。

陶家大少誉满京城,如今陶夫人却拉着一个和尚直唤“之许之许”,其中必定有隐情,说不定还有什么豪门秘辛。豪门一向是非多,再加上大家对于上流社会的向往和窥探心理,随便一件小事都会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虽然排在士农工商的最低位,但毕竟是富得流油的大户,陶家的声望还是很高的。

陶老爷子是个军人,虽然功夫和智谋都没话说,但因为性子耿直到近乎顽固的地步,在军中并不十分吃得开,最辉煌的时候也只是混了个偏将军而已,当时的陶家,家境其实很一般。

陶老爷子的发妻早逝,他终身没有再娶。陶家独子,也就是现在的陶老爷,跟他爹完全不是一类人,他虽然性子也直,却很有经商头脑,十八岁白手起家,没几年便在商界崭露头角,之后更是以竹节攀升的速度迅速爬到了京城首富的位置。

他的传奇事迹令很多梦想发家致富的普通人敬佩不已,再加上发家之后时常做善事接济穷人,他在群众中名望很高。

如今如神话一般存在的陶家出了这等奇事,大家更是津津乐道。

于是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

陶之许虽然闭门不出,但家中丫鬟众多,舌根嚼多了总会嚼到主子那里去的,因此他很快也听说了。虽然他听到的已经是与真实版本差了十万八千里的流传版,但最基本的起因和结果还是八|九不离十的。

至少,陶母拉着一个外人叫“之许”的这一段,是真的。

因此他来找燕三的时候,燕三一点也不意外。

——

时隔半月,燕三再次回到梨山,倍感亲切。

当日商议好回陶家的细节后,众人却在“该如何合情、合理、合适地将失踪了三天的人送回去”这件事上犯了难。最后青云师父直接一个手刀将燕三劈晕了,后来的事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猜测,大概就是找个人假扮“无意间”发现并救起一个落水姑娘的河畔住户,然后“无意间”看到陶家贴出的悬赏通告,最后“好心”地将她送回,并且表示救人纯粹发自良心所以拒不接受酬金什么的。

她只猜对了一半。那所谓的“河畔住户”当时并没推辞,反而二话不说就收下了全部酬金——整整一千两!接受京城日报记者采访时,该“河畔住户”表示,这些都是二当家的授意的,他说“不要白不要”。

据记者私下推测,这位传说中的二当家,就是一向清高无比、视金钱如粪土、并且不爱搭理人的屠青云。至于屠大师为何一反常态说出“不要白不要”如此精辟的言论,记者同志表示,屠大师本人拒绝采访,所以他也不知道。

当然这些都是题外话。

————以上纯属作者手抽的分割线————

时隔半月,燕三再次回到梨山,倍感亲切。

梨山上有一大片梨树林,梨子长得极好、又甜又大,这座山因此而得名。

正值夏季,果实尚未成熟,个头小小,颜色青青,燕三却越看越喜欢。一路看过来,口水直流,最后实在忍不住,她便摘了两颗,丢给一直一言不发的陶之许一颗,然后将另一颗在衣服上随便擦了擦就啃起来。

呃…涩口的很!

她呸呸吐掉,撇撇嘴将手中的果子扔到远处,回头却见陶之许手里拿着那颗果子,皱眉看着她,表情十分嫌弃。她尴尬不已,呵呵干笑了两声,陶之许面无表情地将果子扔回给她,越过她继续往山上走。

面积不大却精雕细刻的建筑物坐落在接近山顶的位置。隔着长长的石阶,陶之许仰头看着大门上悬着的黑漆木制匾额,说:“你们山庄倒挺有钱的。”

燕三也跟着仰头看,匾额上四个烫金大字——祈安山庄。

她回忆了一下,这才发现她们山庄好像真的挺有钱的,从来没做过什么生意,却好像一直有花不完的钱。柴米油盐、绸缎棉麻之类的生活用品定期有人送上来,山庄有自己的厨师和裁缝,丫鬟仆从也有十几个…

燕三也不知道,这些钱到底是哪来的。难道山庄里有宝藏?

正思索着,却陡然发现陶之许已经走了很远了,燕三急忙跟上去。

进了门,燕三渐渐地开始不安起来。这次她自作主张带陶之许来,不知道师父会不会生气。也许师父有自己的打算,她这样做很有可能会坏了她的计划。

“三三!你回来啦!”

一声惊喜的呼喊唤回了燕三的神智,不用看都知道这中气十足的喊声来自于谁,她忍不住翘起了嘴角。很快身边便有一股劲风袭来,紧接着她就被一个雄壮的怀抱给包围了。

屠三刀紧紧搂住她,高兴地嘿嘿直笑:“三三,你终于回来看我啦!”

燕三拼了命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快、松、开、勒、死、我、了…”

屠三刀急忙松开手,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三三,你在陶家怎么样?没有被人欺负吧?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帮你揍他!”

欺负?

燕三下意识就看了陶之许一眼,那晚她被他看光了算不算?

陶之许也正看向她,眸光深邃。

小腿上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感觉,燕三低头,就见黄色的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正在咬她的裤腿,时不时还用脑袋蹭一下。

燕三失笑,蹲下去将小刀抱在怀里逗弄,“你个负心汉!我在的时候你不理我,现在知道我的好了吧?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小样儿!”

小刀亲昵地舔舔燕三的脸,把她逗得咯咯直笑。她笑着用脸蹭了蹭小刀的毛,抬头却见陶之许用一种类似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她。

“…”

屠三刀也注意到这位客人:“这位是?”

燕三把小刀塞到他怀里,交代道:“他是师父的客人。我先带他去找师父,待会再来找你。”

屠三刀一脸戒备地盯着陶之许,没来由地心生敌意。

这股敌意太明显,陶之许离得那么远都察觉到了,于是勾唇笑了一笑,挑衅意味甚浓。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幼稚,也许是男人之间与生俱来的竞争意识?

燕三毫无察觉,拍了拍手叫他:“走吧。”

走到师父书房的时候,燕三想了想,还是让陶之许在外面等着,她先进去通报一声。

屠青云自然还在,依然斜躺在贵妃椅上,拿着一本剑谱正看得入迷。

燕凤留的书房外是一间偌大的议事厅,一共有三道门,虽然都是敞开的,但因为并不是正对的,因此在里面并不能看到外面的人。

屠青云突然将剑谱放下,愉悦地笑了。

正在写字的燕凤留诧异地看他:“你笑什么?”

“三三回来了。”

“哦?”燕凤留更惊讶了,她根本连脚步声都没听到,屠青云怎么察觉到的?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屠青云笑道:“我能闻到味道。”

女子身上特有的味道?

燕凤留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什么味道?”

屠青云笑道:“没熟的梨子的味道。”

燕凤留“噗嗤”一声笑了,瞪他一眼,嗔道:“狗鼻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 8 章

燕三还没进门就听见两人愉悦的笑声,不禁有些好奇,进来时看到两人都是满面笑容,连敏姑都盯着她直笑,燕三心里有些发毛,这是怎么个情况?

“三三,怎么回来了?”燕凤留眼中笑意不减。

燕三瞅了她一眼,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燕凤留看着她那模样便笑起来:“又闯祸了?”

屠青云突然想起来什么,接口说:“听说付家少爷被人给阉了。”

燕凤留似乎并不知道,诧异地问:“三三,是你做的?”

燕三挠挠头,讪讪地笑着。

她那不是为了给之诺报仇吗,谁让那龟孙子轻薄之诺还将她推下水的。

听说那孙子受了惊吓又失血过多,躺在现在还下不了床。付家断了根,付老爷子气得吐血,于是发出悬赏令,若有人抓到凶手奖黄金千两。

好在当时燕三花了浓妆,几个当事人都没认出来她,再加上被付少爷辜负或者欺侮过的女子多得能从东街排到西街,因此根本没人能查到她头上来。

燕凤留正色道:“三三,以后做事不可轻率,留些余地,也给自己留条退路。”

燕三自知这事做得有失分寸,便乖巧地应了。

想到外面等着的人,燕三犹豫再犹豫,最后还是全部交代了。

燕凤留一听说陶之许已经身在门外便愣住了,她一向都很有主张,并且冷静自持,此刻却忽然变得紧张无措起来,下意识就看向屠青云。她并不知道到自己这个无意识的动作其实充满了对屠青云的依赖,屠青云很清楚,也受用无比。

于是自然而然地、以被依赖者的身份替她做了决定:“既然来了,就见见吧。这么多年,你应该很挂念他。”

燕凤留握了握拳,柔和而坚定地道:“好。”

陶之许被叫进去的时候,燕三其实是想旁听的,但却被屠青云拉去下棋了。燕三的棋艺屠青云自然很清楚,下棋不过是用来支开她的借口而已,因此她心不在焉又毫无章法地落子时,屠青云忍无可忍还得忍。

见她一次一次往书房的方向瞟,屠青云忍不住伸手在她脑门上敲了一记:“专心点!”

燕三不甘心地收回目光,看了看屠青云,忽然眼前一亮:“青云师父,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屠青云瞥一眼她一脸讨好的笑,很不给面子地答:“不知道。”

“…”燕三撇撇嘴。

又飞快地扔了几个棋子,燕三不甘心地再次发问:“他是师父的儿子对不对?”

屠青云手里捏着一颗黑子,挑眉看她:“猜的?”

燕三颇有些骄傲地点头。

屠青云便笑了:“就你这浆糊脑子,居然还能猜到。”

燕三:“…”

见他并不是一点风儿都不肯漏,燕三趁机可了劲地打听:“师父为什么要把他送到陶家?师父跟我爹娘很熟吗?怎么把我偷来的?”

她棋艺太差,心思又全然不在棋局上面,屠青云也没兴致再下,索性扔了棋子,盘腿坐着,摆出了一副长谈的架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