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三一看有戏,忙不迭凑过去,摆好姿势洗耳恭听。屠青云看一眼蹲在自己前面、支着下巴仰着头、双眼亮的发光的人,摇头失笑。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回首细想,往事一件一件浮上心头,屠青云心中感叹不已。

原本以为三两句便能解释清楚的陈年恩怨,细说起来才发现当中竟有那么多的纠葛,甚至很多事从一开始就埋下了伏笔,只是那些蛛丝马迹太隐晦,当时没有察觉,一件一件积攒起来,竟导致了最后无法挽回的局面。

本不想将上一辈的爱恨纠葛加诸在这些年轻人身上,打算提点三两句让她知道个大概就好,谁知这说着说着便陷入了回忆当中,一发不可收拾。

从头到尾细细说来,待讲到他带着废了双腿的燕凤留来到这梨山隐居时,才恍然发觉天色已近黄昏。

低头一看才发觉蹲着的小人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一张脸上写满了疼惜,只是不知这疼惜,是对他,还是此刻屋里的那个女人——他想守护一生的女人。

屠青云将蹲的已经双腿发麻却全然未觉的小丫头扶起来,却忽然被她扯住了袖子。屠青云的视线从她隐隐发白的小手转移到遍布泪痕的小脸上,忍不住失笑:“傻丫头,哭什么?”

燕三声音都哽咽了,却还是坚决地表态道:“青云师父,我一定会替你和师父报仇的。”

报仇…

这确实是他和她一直以来的心愿,只是现在从自己尚不知人心险恶的小徒儿口中听到,屠青云却忽然有些迷茫。上一辈犯下的错、结下的恩怨,却要这些正值大好年华的年轻人来背负,真的好吗?

陶之许从书房出来时,脸色竟出人意料的平静。

可燕三却知道他心中一定不好过,一定比她更难受。他要背负的,也比她沉重得多。燕三又愤慨又心疼师父,连带着对他也生出许多疼惜来。

那晚他们留在山庄,陶之许连晚饭都没吃,把自己锁在屋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燕三回到自己的小院子,回到她原来的房间,推开门便见到床上安详的睡美人。

临下山前,她特地让人把之诺挪到了她的房间里来,更是吩咐下人们好生照顾她。现在看来,那些下人把她照顾得挺不错。屋子里还点着熏香,像是什么某种药草的味道,可见冬爷也很尽心。

燕三在床边看着她坐了一夜,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安宁。

——

翌日一早,陶之许依然没出来,燕三有些担心,便直接去叫他。进了院子,推开房门,就见床榻上的被褥整齐得像是根本没动过,陶之许负手立在洞开的窗户跟前,目光悠远,不知在看什么。

“陶之许,你…”

“景珅。”他忽然开口打断她。

“嗯?”燕三莫名。

他转过头来,神色有些疲惫,眼中却闪着莫名的光:“我的名字,景珅。”

燕三叫他去吃饭,他也没再说什么,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出门,看着竟显得十分乖巧。

吃过饭景珅又被叫进了书房,这次连屠青云也进去了,这种高层会议燕三不被允许参加,只好去找屠三刀和小刀玩。

接下来的两日,两人都留在了庄里,师父似乎有大事交代景珅,三人日日在书房商议,第三日的时候山庄里还来了一群统一服装、统一佩剑的男人,个个缠着黑色额带,面色森然,像是杀手组织。

中午燕三去叫高层们吃饭的时候,见到了这个杀手组织的头目。

出乎燕三的意料,那是一个面色温润的男人,也许是气质使然,虽然他也穿着与手下们相同的黑色服装,看起来却像个翩翩公子。

他额头上缠着的额带与其他人相同,但中间多了一颗碧绿通透的宝石,更衬得面如冠玉,风流倜傥。他的佩剑看起来是把宝剑,青铜质地的剑鞘上雕刻着精致的花纹,还镶着一大块与他额带上质地相仿的宝石,光泽亮丽。

燕三看看自己手里模样朴素、颜色单调的剑,不免有些嫉妒,他的剑明显比她的这把贵重得多!

屠青云一看她的表情便知道她在想什么,忍不住又敲了她一记:“你的剑可是我千辛万苦才找来玄铁打造的,知足吧!”

那头目也清清楚楚地看到燕三对自己宝剑的觊觎了,附和道:“玄铁可是好东西,十分难得,据说用玄铁打造出来的剑削铁如泥,锋利无比,在下倒是十分向往。姑娘若是喜欢在下的剑,不如咱们换换?”

燕三立刻拼命摇头,并且下意识将自己的剑藏到了身后去。那可是师父送的,她的宝贝疙瘩,才不跟别人换呢!

那男人十分愉悦地笑了。本就是逗她的,但看她的反应又实在是好玩。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屠青云先燕三一步做了答:“你小师妹,燕三三。”

燕三怒瞪他一眼,纠正道:“燕三,不是燕三三!”

屠青云斜了她一眼,意思很明显:无聊。

那男人倒是身份好奇,挑眉问:“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了!”燕三没好气地答,“燕三三太娘了!”

于是在场所有人都笑了。

燕三:“…”

景珅几天来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摇头叹道:“傻姑娘…”

那男人笑完了又对她说:“三三师妹,在下步清越,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燕三朝他翻个白眼:“指教你大爷!”

屠青云冷声喝道:“不得无礼!”

燕三便不甘不愿地低下头,,闷闷地说:“徒儿错了…”

景珅便接口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燕三迅速抬头咧着嘴冲他假笑了一下,然后又飞快地收了表情,撅着嘴愤愤地转身离去。

后面便又是一阵捧腹大笑。

——

燕三后来才知道那个组织的名字叫半月,步清越是头领,另外还有十四个人,就是燕三见到的那些冷面暗卫。这个组织是屠青云一手培养出来的,而步清越是他的第一个徒弟,从十五岁起开始代替他负责半月组织的一切事宜,十年来带着其余十四个人刻苦习武,从未在江湖上出现过。

自那时起,这个组织就开始跟随景珅,之后因为一次完美的劫狱行动在江湖上声名鹊起,一时风光无两。

作者有话要说:

第 9 章

燕三和景珅一同又在祈安山庄上住了几日,平时他们高层开会的时候,燕三就和屠三刀一起练练剑法或是逗小刀玩儿,日子过得倒也惬意。几日后他们回陶家,屠三刀得了屠青云的应允也跟着一起下了山。

父亲和母亲出门做客去了,燕三他们跟齐叔打了声招呼,便回了自己的院子。燕三抱着小刀走在前面,屠三刀像个护卫似的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景珅则慢悠悠走在最后。

许是有丫鬟通传了他们回来的消息,老远就见一名身着锦袍的男子从陶之语的院子里出来,欢喜地迎了上来。陶之语跟在后面跑出来,撅着嘴不乐意极了。

严景快步走到燕三面前,眼带笑意地望着她:“诺诺,这些天你去哪了?我来了好几趟儿都没见到你。之许也不在,你们去做什么了?”

燕三挠挠头,随口扯了个谎:“啊,我们一起串门去了。”

借口虽然拙劣,严景却并没多问,因为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燕三怀里的小狮子占去了。严景瞪着眼睛,万分诧异:“这是…狮子?哪儿来的?”

小狮子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打了个哈欠换个姿势继续睡。

燕三随手指了指身后的小护卫:“他儿子。”

严景这才注意到这位存在感其实并不弱的壮汉:“这位是?”

“我师…十表哥!”真机智啊!燕三默默给自己点个赞。

“哦…”严景笑着打招呼,“表哥好,我是严景。”

屠三刀上上下下打量他半天,然后鼻孔朝天哼了一声:“少套近乎,谁是你表哥!”被燕三瞪了一眼,他又立刻像做错事的小孩儿一样低下头,撅着嘴很不服气。

燕三嘴角一抽。这位好汉,这种萌呆呆的表情根本不适合你好吗。

燕三朝屠三刀使了个眼色让他道歉,他梗着脖子不乐意,燕三无奈,只好替他跟严景赔不是:“不好意思哈,我表哥脑子不太好使。”

“…”屠三刀在后面十分哀怨地看着她。

严景依然好风度地笑着,“原来是这样啊…没关系,反正早晚都是一家人,我不介意的。”

他说“不介意”的时候含情脉脉地望着燕三,那深情的样子仿佛说的是“不论你怎么对我我都不会介意,因为我是这样地深爱着你…”

燕三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急忙把一旁满脸幽怨的陶之语拉了过来,十分亲热地说:“这不是我们家之语吗,哎呀,几天不见,姐姐可想死你了!”

陶之语惊恐地瞪着她,没出息地抖了一下。

燕三:“…”

在这尴尬的空档里,景珅十分适时地插了句:“进去吧,都站在外面做什么。”

燕三朝他投去感激的一瞥,然后便看到青扇小丫头不知何时冒了出来,这会儿正搂着景珅的腰撒娇呢。于是原本感激的目光立刻生出了一丝鄙视的意味。

景珅挑眉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领着小丫头进屋去了。

——

几个人聚在一处,却并非想象中的那么热闹,大家基本是各玩各的。景珅和严景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他们的话题太过高端,其他人基本上插不上话。燕三在一旁调戏小刀,戳它肚子戳得不亦乐乎。

小狮子本来想睡觉,却被燕三翻来覆去地倒腾,片刻不得安宁,于是它便恼了,露出锋利的牙齿朝燕三不满地低吼一声。屠三刀眼明手快将它拎开,它在半空中徒劳地挥了挥爪子,很快便偃旗息鼓了。

燕三又要伸手去弄它,忽然有一颗小脑袋凑了过来,好奇地看看小狮子,又看看燕三:“之诺姐姐,它是什么东西呀?”

虽然对景珅恋童的行为很不齿,但燕三其实并不讨厌这个小丫头,相反她还挺喜欢她的。青扇长得很讨喜,尤其是一双黑黑亮亮的大眼睛,很有神也很灵动。她垂眸看小狮子的时候,长长的眼睫毛扑闪扑闪的,像两把小扇子,好看极了。

燕三心里喜欢,说话的语气也特别柔软:“它不是个东西。”

青扇抬眼看她,大眼睛亮晶晶的。燕三笑道:“它是狮子。”

“那它叫什么呀?”青扇的声音比燕三软的多也甜的多,说话时尾音轻扬,随随便便一句话听起来都像撒娇一样,十分招人疼。

“小刀。”很明显屠三刀也很喜欢这丫头,十分殷勤地解释道,“我取的名字。”语气里满满都是莫名其妙的骄傲。

青扇仰着小脸冲他笑了笑:“叔叔好棒~”

屠青云老脸一红,羞涩地抿了抿嘴唇,忽而意识到不对,指着燕三不满地问道:“你叫她姐姐,为什么叫我叔叔?”

小丫头狡猾得很:“因为叔叔是男的啊,男的不能叫姐姐的呀。”

屠青云被噎了一下,又不甘心地指了指景珅:“那你叫他什么?”

“哥哥呀~”小丫头的语气十分理所当然。

屠青云更不服气了:“你为什么不叫他叔叔?”

小丫头答道:“因为哥哥长得好看啊~”

屠青云:“…”

燕三拍着他的肩十分不厚道地放声大笑。屠青云愤愤地拨掉她的手,转身背对着她们,过了一会儿又转过来把小刀也抱走,不给她们玩。

燕三笑得直锤桌子,就差在地上打滚了。

不远处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打断谈话的两个人望着燕三的目光都很复杂,一时间都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严景看着手中的杯子轻声道:“诺诺最近…好像变了很多…”

景珅沉吟了一会儿,表情很严肃地回道:“可能是落水的时候,脑子也进水了。”

严景:“…”

我只是有些不习惯感慨一下而已啊,少侠你有必要这么毒舌吗?

——

晚上吃过饭,景珅和陶泽生进了书房,谈的自然是有关他的身世的事。如今他已经知道了,陶泽生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便将当年在悬崖下救下重伤的燕凤留和屠青云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景珅的父皇景渊,也就是当今皇上景澜的亲哥哥,曾经对陶家有恩,陶泽生心怀感激,义不容辞地救下了燕凤留,并将景珅放在身边抚养。那一年陶家长子陶之许失踪,陶家上下倾尽物力财力遍寻无果,后来陶泽生将景珅以陶之许的名义带回来,并未引人怀疑。

景珅当即跪下向他叩头:“父亲大恩,景珅永生难忘!”

陶泽生急忙将他扶起来:“殿下快快请起!如此大礼,在下实在承受不起。殿下既已找回自己的身份,亦不再是陶之许,毋须向在下行礼。”

景珅却固执地再次叩头:“养育之恩大于天。景珅会永远将您当做父亲,以后也定当尽心侍奉二老,替之许尽孝。”

陶泽生心中触动,将他扶起来,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孩子!爹没有看错你!”

——

月光如水。

景珅从父亲的书房出来,缓缓踱步到偏院。

回廊上的灯笼映照着蜿蜒迂回的小路,景珅漫步走过,紫色衣袂随风而动,映着盈盈月光,在地上投下缥缈的影子。

除了他和定期来打扫的下人外,这个偏院少有人来,因此难免有些人气不足,在这种黑漆漆的夜里,在簌簌的风声中,寂静的有些瘆人。

院子里有人。

景珅听到哗啦啦的水声时起初有些困惑,随即想到之前的那幕场景,心中便了然了。他迈步朝着那方池子走过去,果然见燕三优哉游哉坐在池边,鞋袜都丢在一旁,两只脚在池子里撩水玩。

景珅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燕三这次却十分警觉地发现了。她猛地回头,看到来人是他,脸上的戒备便松懈了下来。她撇了撇嘴,也没理他,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这是我的院子。”景珅直接宣布主权。

“这是我的池子。”燕三十分自觉地将池子划为自己的财产。

景珅挑了挑眉,默默在她旁边坐下来,就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慵懒地靠在身后的石头上,仰着头静静地看月亮。

燕三一直在旁边哗啦啦地玩水,清脆的声音响在静谧的夜晚里,竟像乐曲一般悦耳,景珅听着听着就忍不住勾起了唇角。以前都是自己也没觉得有什么,现在有个人陪着,感觉似乎还不错,即便她只是在一边自顾自地玩水。

过了一会儿,燕三忽然凑过来,表情又八卦又纠结地问他:“问你个问题成不?”

她纠结的神色让景珅看得好笑不已,虽然明知她这副样子问出来的一定是些难以启齿或者雷人的问题,但他还是好心情地同意了:“问吧。”

燕三迟疑了一下,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你是不是有恋童癖?”

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景珅还是被她的问题给噎了一下,他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十分想敲开她的脑袋看看里面都装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哦~”燕三一副“姐姐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看着他,自己肯定地点头道:“果然!”

景珅好笑:“果然什么?”他还什么都没说呢好吗!

燕三道:“你果然是恋童癖啊!”

这次景珅真的没忍住,伸手在她脑袋上狠狠敲了一记,可是依然不解恨:“你脑袋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整天胡说八道!”

燕三吃痛,揉着头瞪他一眼,万分不服气地冲他道:“你敢说你不是?青扇那丫头难道不是你养的小媳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