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雷鸣般的掌声响起,谭副厂长却小声嘀咕道:“嘴上说的漂亮。”

“我想,在座的有很多人还不认识我吧,我叫陆天明,我父亲是陆解放,我生在晨光厂,长在晨光厂,从咱厂子弟中学毕业后,直接进车间当工人,次年响应国家号召入伍当兵,这一走就是二十年,不管身在何处,不管身处何职,我从来都没忘记过,我是晨光厂的人!”

台下一片轰动,除了部分老工人,大多数人确实不清楚这位军转厂长的来历,只知道他是部队转业的副师级领导,大概是上面没人,才到晨光厂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任职的,没想到居然还是晨光厂老人啊,他父亲陆解放是七八十年代的晨光厂厂长,当时正是效益最好的时候,所以这位已经逝世的老厂长极得人心,一想到他,就会想到那段机器日夜轰鸣的辉煌岁月,大家还是很相信虎父无犬子这句话的,本来鼓掌只是应景,现在却变成了发自肺腑的叫好。

陆天明伸出双手四下里压了压,接着说:“可能很多同志心里在嘀咕,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这个厂长上任也有一星期了,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是不是来混饭的啊,现在我可以告诉大家,这段时间我没有闲着,我在调查,咱们晨光厂到底病在哪里,还有没有希望治好。”

台下有人大喊:“那你说咱厂还有没有希望?”

一阵哄笑,大家都看着那个贸然发话的中年工人,他叫邓云峰,以前是二车间的电工,很老实本分的一个人,后来下岗了,听说混得挺惨,老婆都要闹着离婚,后来不知道怎么着就发起来了,还带着几十块钱来承包了车间,干起了机加工的生意,养活了十几个下岗工人呢,本来这种场合轮不到他说话的,但是现在他站出来,大家也不觉得意外。

“我可以很确定的告诉你,有!但是要大动筋骨才行,我今天剃这个秃头,就是表明一个态度,凡是碍着晨光厂发展的,我不管你以前有多大的多功劳,你有什么背景,一律处分!停职!下岗!”

下面又是一片叫好之声。

陆天明冷峻的目光扫视着单独站成一堆的厂部干部们,最后落到那个当初辱骂自己的财务女干部身上,说:“我宣布一项决定,财务科科长吴美芬同志,已经不适宜担任财务科负责工作,从今天开始,停职听候处理。”

厂部一帮人顿时哗然,吴美芬的反应还真是快,眼泪说下就下,指着陆天明大骂起来:“姓陆的,你公报私仇!你不让我干,我也不让你舒坦。”

说着往地上一坐撒起泼来,她的人缘即便在厂部这帮人中都是不好的,更别说广大工人群众了,礼堂内人声鼎沸,倒是有不少是在骂吴美芬的。

谭副厂长坐不住了,要知道吴美芬可是他的嫡系,这些年来两人勾搭可侵吞了不少钱,吴美芬这人泼的很,如果这种关键的时候不保她,说不定以后会把自己的事情也泄露出来,到时候可不就是失去权力的问题了,搞不好要身陷囹圄的。

想到这里,谭副厂长义无反顾的站了出来,说:“吴美芬同志是中层领导,又是掌握财务大权,一句话就这样免掉,群众们会有想法的。”

一些中层干部这会也反应过来了,虽然他们不喜欢吴美芬,但是却更怕这个陆天明,如果这小子掌控了局面,他们这些人的好日子就算到头了。

一个秃顶老头慢条斯理的说:“按照规章,处理中层干部需要党委同意的,搞一言堂,不妥啊。”

其余一干人都连连点头,他陆天明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光杆司令,就算拉了一帮下岗工人也占不了上风,毕竟组织程序在这里,实在不行,他们这帮党委成员搞个联名状送到市委,就不信搞不倒他陆天明。

“那好,趁着党委一班人都在,我们开个会表决一下吧。”陆天明嘴角浮上一丝冷笑。

这丝冷笑却让党委一班人心里一寒,这个陆天明,他肯定留着后手!

“我反对!”谭副厂长举起手说:“财务科一摊子事,离了吴科长就转不动,再说了,吴科长有什么罪过?难道迟到早退这些小事就能辞退?”

陆天明说:“吴美芬同志的事情,已经不仅仅是厂纪的问题,而是牵扯到国法!具体细节我不想多说,现在我只想知道,我的这个决定,谁支持?谁反对?”

党委一帮人沉默了,陆天明来势汹汹,甚至有些蛮横了,但是却让他们有一种奇怪的兴奋之情,或许这个濒临死亡的厂子,就需要这种铁腕领导带着大家杀出一条血路吧。

唯有谭副厂长死硬着不松口,不时以眼神联络那些平日里相处的不错的中层,他们是一个利益共同体,就像是一群盘旋在晨光厂这具垂死巨兽身上的吸血蝙蝠一般,吸取着最后一滴鲜血。

没人响应他,因为精明的人已经猜到,陆天明召开全厂职工大会的意图,哪怕是党委全体都发对他,他都能轻而易举的翻盘,因为他肯定掌握了大多数的党员,实在不行,搞个选举把党委一票人全选下去就是。

这个陆天明,绝对是政治斗争的一把好手。

第15章 改革春风吹满地

晨光机械厂藏龙卧虎,人才济济,想当年三总师都是诸如清华同济哈工大毕业的,历任厂领导都有深厚的军方背景,就连普通工人也都身怀绝技,随便拉一个出来都能在地方小厂里当个技术员啥的。

但是随着改革大潮的涌起,晨光厂渐渐跟不上形势了,有本事、有门路,有手艺的人纷纷离开厂子,走自己的路去了,留下的只有普通工人和没啥真材实料的厂部众干部们。

近十年来,晨光厂的厂长如同走马灯一般的更换,每个都抱着能捞就捞,能走的就走的心思,干部们在这种环境下也养成了察言观色,贪图蝇头小利的毛病,他们别的本事没有,辨别风向的嗅觉却是最灵敏。

以往的厂长们,或是从精简掉的干部中挑出,或是从其他单位调来,在晨光厂并没有深厚的人脉,比如这位谭副厂长,以前是工业局的书记,后来工业局撤销,辗转来到晨光厂当了副手,虽然干了五年但却连工人的名字都叫不出,只知道租厂房,卖地、卖设备。

但是这位陆厂长却不同,他可是货真价实的地头蛇,能在短时间内把厂里的元老们一个不落的请出来,能一呼百应的组织起全厂职工大会,能量绝对不可轻视,谭副厂长在他面前,恐怕连一个回合都过不了。

一阵窃窃私语,党委一帮人迅速转变风向,几个脑筋最快的人先举手表示同意,然后其他人也犹犹豫豫的举起了手,将财务科长吴美芬停职的决定便在党委会中以多数优势通过。

“谭副厂长,有意见你可以保留,现在我宣布两项任命,聘请胡大津同志为我厂财务科科长,聘请卓力同志为保卫科科长,有反对的么?”

陆天明说完,台下传来一阵叫好声,胡大津是厂里的老会计了,一把算盘打得是花团锦簇,厂里几十年的账都在他心里搁着呢,可就是这样的人才,竟然评不上职称,当不上科长,甚至连工作都保不住,五十出头就被迫下岗,现在外面代着几家小公司的账,日子过的朝不保夕,反而是吴美芬这种连最简单的会计分录都不会做的傻老娘们,窃据财务科长的宝座。

至于卓力,那更是青年工人心中偶像,卓二哥当年一个月只拿六百块的时候,就是个豪爽汉子,每月那点小钱吃干花尽,全花在和同事们喝酒、洗澡上,后来办了停薪留职下海去了,真如龙入大海,混的风生水起,现在恐怕身家都上百万了。

一帮干部们人心惶惶,看着胡大津和卓力走上台来,胡会计戴着老花镜,胳膊上还套着花布套袖,激动的嘴唇都哆嗦了,不时拿手巾擦着泪花闪烁的眼角。卓二哥却是龙行虎步,频频向台下挥手致意,下面一帮经常在华清池挂单的青工们拼命的鼓掌、呼哨,尖叫着二哥二哥。

老工友们簇拥着卓力的老子,夸赞着他教子有方,并且很真诚的讨教经验,淳朴的老骑兵营长很直爽的说:“没别的法子,就一个字:打!”

陆天明不和党委商量,就迅速任命了财务负责人和保卫负责人,等于大权独揽,将人事任免权、财权、保卫大权都抓在手里,这一手确实够狠,但是谁也不能反驳,谁也不敢反驳,人家这一切都是事先策划好的,全厂党员都虎视眈眈坐在这里呢,就算走正规组织程序全员表决,人家也是有胜算的。

再说了,这些干部本来就是首鼠两端的角色,晨光厂又不是什么香饽饽,市里领导根本看不上眼的,谁也犯不上为谭副厂长出头,只要姓陆的别裁员到俺们头上就行。

此时就连吴美芬都不敢再闹了,这娘们知道自己账目上的漏洞比渔网都多,真要审计起来那就是个贪污的罪名,她趁着别人不注意,偷偷爬起来溜了,谭副厂长倒是看见了吴美芬鬼鬼祟祟的举动,但是也只能长叹一声——大势已去。

陆天明顺利接管了晨光厂的大权,整个过程兵不血刃,顺利之极,简直就如同一场完美的战役,事实上为了这次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战役,陆天明整整一星期没有合眼,不知道拜访了多少叔伯,多少师傅,废了多少口舌,流了多少汗水,而这一切,在群众们的欢呼声中,都证明是值得的。

陆天明是军人出身,懂得穷寇莫追的道理,谭副厂长和吴美芬,乃至那些尸位素餐的中层干部们,这些年在晨光厂濒临死亡的躯体上吸了多少血,已经没必要深究了,纠缠于这些事情,反而会耽误厂子的下一步发展,甚至陷入无穷无尽的诉讼中去,到头来也未必追回什么钱。

所以,只要将他们赶走就是大功一件,事实上谭副厂长在职工大会以后就抱病在家不来上班了,陆天明带着慰问品去看他,好言抚慰一番,让他安心养病不要挂念厂里的事情,谭副厂长心里不爽,只是将头扭过去不搭理。

陆天明放下东西就走了,过了一会,谭副厂长的铁杆马仔,司机小王跑了上来,气急败坏的报告说:“谭厂长,他们把你的车开走了!”

谭副厂长暴跳如雷:“谁!报警抓他们。”

小王说:“是姓陆的,让卓力他们干的,我想拦没拦住。”

“算了。”谭副厂长瘫倒在床上,这辆帕萨特是厂里的公户,这些年来一直充当自己的私车,也算够本了,姓陆的够狠够绝,这晨光厂是没办法呆了,回头找找关系,调走算了。

不是陆天明做的绝,实在是厂子的资金状况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一些退休老职工的医药费欠了大半年都没报销,就是在职的工人,也只能领取部分工资,像保卫科这种重要职能科室算是拿得多的,每月也只有六百块,普通工人更是可想而知,邓云峰在下岗前的几个月,每月只有三百块,还只是账面上的数字。

至于临街门面房租赁,厂房车间机器设备出租,废旧资产变卖的收入,谁也不知道有多少,工人们没这个觉悟,更没这个胆子查领导们的账,只知道厂子不行了,领导们的小日子却一如既往的滋润,该出国考察的还是要考察,该配小车的还是要配小车,那位被检察院抓走的前任厂长就配备了一辆很气派的奥迪A6,每天带着司机秘书,来去如风,忙的不亦乐乎。

在这种情况下,一辆即使是开了十几万公里的帕萨特轿车,对于陆天明也是重要的。

深夜,厂部大楼财务室,算盘声不绝于耳,虽说现在电算化已经普及,但是老账房们却依然钟情于这种古老的计算器,新任的财务科长胡大津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挺着病体和同事们一起核算着厂子的钱账物。

隔壁办公室里,烟雾缭绕,陆天明面前的烟灰缸已经堆积如山,他的心情也像大山一样沉重,审阅了历年来的合同档案,才知道国有资产流失到了何种地步,全厂最好的车间,居然按照每平米五块钱的价格对外进行出租,而一些未到报废年限的机器设备,则以废铁价格清理掉。

陆天明几乎要拍案而起了,这帮败家子,生生把一个还未病入膏肓的晨光厂敲骨吸髓,折腾成现在这副样子,不过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所有前任签订的不合理合同,他陆天明都要终止,或者按照市价重新签订,或者进行仲裁、诉讼。

当前最紧迫的任务是寻找资金支持,有了自己才能招揽人才,添置设备,重整旗鼓,对此陆天明已经有了办法,一方面自主筹集,一方面银行贷款,晨光厂向来最不缺的就是人才,比如卓力,比如邓云峰,在厂里的时候默默无闻,一旦出去就直上九天,这样的人若是用的得当,还愁干不起来么。

不知不觉,墙上的挂钟敲响了,已经清晨五点了,陆天明推开窗户,室内的烟雾渐渐散去,东方一轮明日破晓而出,初升的太阳让陆天明胸中的郁结豁然开朗。

天明了。

一早,新的晨光厂党委召开了会议,前任党委班子已经“内阁总辞职”了,现在这帮人都是陆天明精心挑选的老中青三代结合的党委班子,既有德高望重经验丰富的退休老干部,也有年富力强的中流砥柱,更有思路开阔,敢于大刀阔斧打硬仗的青年人。

彻夜未眠的陆天明拿出了自己的方案,立刻得到全员通过,并且立刻实行起来,厂办前去清理低价出租的车间厂房门面,业务科去联系订单,争取让机器转起来,让大家有个盼头,而陆厂长自己,则去解决最困难的资金问题。

合同都是白纸黑字红章签订好的,具有法律效力,单方面终止可没那么容易,能在晨光厂租厂房门面的也都是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哪能随你揉捏,你说终止就终止,门都没有,来硬的,那就法院见。

这种时候,陆天明花大力气请来的保卫科长卓力就派上了用场,卓二哥不再是当初那个带着马刀四处砍杀的莽汉了,而是正儿八经的国企中层干部,人家也不打你不骂你,更不会带着几十个青皮流氓堵你的门,就是和你讲道理,这么低的价钱,你好意思再租下去么?你这样不是喝俺们下岗工人的血么?

一番道理讲下来,那些小老板们就都乖乖听话了,或是老老实实搬走,或是重新签订新的合同,居然没有一个敢不给卓二哥面子,这也让等着看笑话的一帮人大大失望了一把。

道上混的,就是混个面子,谁敢在这当口不给卓二哥面子,卓二哥或许当时不会把你怎么地,但事后会有一百种办法让你干不下去,这一点,世故练达的小老板们还是很清楚的。

第16章 砸锅卖铁

一连好几天,刘子光回家吃午饭的时候都没见着父亲,母亲抱怨连连,说老头子好像打了鸡血似的,天不亮就出门,天黑才回来,嘴里唠叨个不停,全是陆厂长的事迹,那股兴奋劲,简直像个年轻小伙子。

“你爸年轻时候没当过官,这会儿可过足了瘾头了,大车间主任呢,其实呢,连个党员都不是,还别说,一帮老党员还就听他的。”听着老妈名贬实褒的絮叨,刘子光也觉得有点意思,这个陆天明,蛊惑人心有一套啊。

“小光啊,你得空劝劝你爸,别那么卖命,累垮了身子还不是咱娘俩遭罪,毕竟年纪不饶人啊。”

刘子光赶紧说:“没问题,这事儿交给我了。”

傍晚六点,老爸从厂里打来电话,让家里预备一桌酒菜,要宴请几个老伙计,老妈又是一通抱怨,说冰箱里没菜了,这会菜场又关门了,上哪里去弄酒菜,正巧刘子光回家,听到这话忙说:“别愁,我来。”

刘子光一个电话打到和平饭店,安排了一桌酒菜,四个冷盘四个小炒,两个烧菜一份汤,都是那种份量很足的江北本地菜,外加一箱子淮江特曲,两箱啤酒,一条中档香烟,不到四十分钟就由面包车送了过来,菜都没凉呢。

又过了半小时,就听到楼道里传来畅快的笑声,老妈过去开门,果然是老爸领着一帮工友回来,其中不乏刘子光熟识之人,比如贝大叔、邓云峰,当然也有不少是生面孔,看他们粗糙的大手,淳朴的面容,朴素的工作服,就知道是晨光厂的老工人了。

看到桌上摆满了酒菜,老爸觉得倍有面子,向大家介绍说:“这是我儿子,刘子光,咱江岸区的人大代表,至诚集团的董事。”言语虽然刻意平淡,但是那股自豪劲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

众人肃然起敬,刘子光却丝毫不敢托大,平易近人的拿出烟来散了一圈,叔叔伯伯大哥的喊着,给足了众人面子。

大家招呼刘子光上桌吃饭,刘子光也不客气,拿了双筷子就坐下了,但并不多话,也不吃菜,只是陪着大家喝酒,听他们兴奋的说着最近厂里的新闻。

陆厂长转业前是某部参谋长,人脉还是很深厚的,短短几天时间就帮厂里联系了一桩生意,据说能顺利拿下,至少小半年就不用愁了,现在面临的问题是,厂子基础设施建设落后太多,已经跟不上形势了,万一对方前来考察,那就泡汤了。

不过听工人们的口气,似乎信心满满,陆厂长已经去联系贷款的事情了,只要贷款一到,就能添置新的数控机床了,有了新机器,有了订单,厂子的明天就有了希望。

听到这里,刘子光却隐隐担忧起来,这些平头工人自然不会知道,这个节骨眼上要从银行里贷出钱来有多么的困难,现在全市银行都在全力支持李书记亲自主持的三个大项目,恨不得把家底子都掏空,这个当口去银行贷款,而且还是为这样一个濒临倒闭的厂子贷款,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但是看到他们充满希望的脸庞,听到他们兴奋的对话,刘子光哪里忍心一瓢冷水泼过去,所以只是淡淡的笑着,附和着。

客人们终于酒足饭饱,满意而归,父亲将他们送到小区门口才回来,在这些工人面前,父亲俨然已经有些领导风范,但是在最亲近的人面前,还是说出了心底的担忧:“陆天明急了,得罪了不少人,将来的路,还很漫长啊。”

刘子光劝解道:“明叔是聪明人,做事步步为营,有理有据,不会有事的。”

市商业银行大门口,一脸失望的陆天明走了出来,门口两只巨大的石狮子将他的背影衬托的极为渺小,这已经是第几次被拒绝,陆天明记不清楚了,他只知道,自己精心准备的材料,打了多少遍的腹稿,都白费了。

工农中建,交通、招商,这些大银行都去过了,规模最小的商业银行也去了,贷款无一例外的遭到了拒绝,起初他很天真的想,象晨光厂这样的老牌国企,别人起码好歹会给些面子吧,哪知道竟然有些银行职员根本不知道有晨光厂的存在,更别说贷款了。

上午的时候,陆天明就去了国资委,想争取组织上的支持,毫无悬念的吃了个闭门羹,谭副厂长的表姐夫就在国资委当小领导,焉能不借着这个机会给这个不开眼的陆天明小鞋穿。

陆天明很不明白,为啥老国企反而成了后娘养的孩子,银行不是没钱,他也听到传闻说大笔资金都涌到那三个合资项目上去了,现在全市都传的沸沸扬扬,说这三个项目建成之后会如何如何,但陆天明就是闹不懂,没有强大的软硬实力和深厚的底蕴支持,光凭几座高楼,江北市就能摇身一变成为副省级城市?

望着天上白花花的太阳,陆天明觉得一阵眩晕,他想起了当年在西北戈壁滩上拉练的情景,当初的环境要比现在恶劣百倍不止,部队的人,哪是那么轻易被打倒的,他挺了挺腰杆,上了奥迪车。

这辆奥迪还是前任厂长留下的,2.4排量的A6,没出过力,保养的极好,本来已经封存在车库,为了装点门面才开了出来,司机小张是个下岗青工,本来帮人家开夜班出租车的,听说厂子要人才跑来的,被陆厂长点了名当驾驶员。

“小张,这车怎么样?”陆厂长问。

“没的说,德系车就是好,扎实,可靠。”穿着整洁西装的小张抚摸着方向盘由衷的赞道,他以前开的是捷达,自然和奥迪不可同日而语。

“走,外环路上飙一圈!”陆厂长说。

“好嘞!”小张虽然不明白陆厂长为啥突然要飙车,但是这正合他的心意,方向盘一打,直奔外环路而去,奥迪车在相对空旷的外环路上一路狂奔,见车灭车,小张兴奋的不得了,一瞅后视镜,却发现陆厂长凝视着窗外一动不动,似乎变成了雕像。

陆天明习惯坐在车里思考问题,在部队的时候每逢遇到难题,他总是让司机开着北京吉普带着自己在荒郊野外狂奔,闻着汽油味,让坎坷的道路颠簸着自己,头脑反而会更加犀利。

但是在这高档奥迪车里,却感受不到颠簸和刺鼻的汽油味,只有窗外飞驰而过的景物,速度,这就是速度的感觉。

在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只能一往无前的奋进,稍有停顿就会被淘汰啊,陆天明心中豁然开朗,大喝一声:“回厂!”

奥迪车回到厂里,陆天明对小张说:“好好给车做个美容,打上蜡,弄得漂亮点。”

小张纳闷道:“明天有领导视察?”

“不是,这车准备处理掉。”

小张瞪大了眼:“这车要卖了,咱厂就没有充门面的好车了。”

陆天明苦笑一声:“濒临破产的厂子,做领导的有什么脸坐奥迪,人家乡镇小企业家开着破桑塔纳,生意照样做的红红火火。”

一条消息在晨光厂传开,新厂长准备把厂里的小车全卖掉,一辆不留,当所有待卖车辆逐一停到厂部门前的时候,闻讯赶来的工人还是吃了一惊。

一辆奥迪A6,三辆破萨特,三辆桑塔纳,两辆金杯面包,还有很久以前留下的一辆老式皇冠,一辆广州标致550,两辆天津大发面包车。

到底是老牌企业啊,随便收拾收拾,就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现在二手车不好卖了,即便是奥迪A6,帕萨特这种比较长盛不衰的车型也卖不上价,早上个十年,还能开个拍卖会造个势,现在只能找几个二手车公司的业务员来看车了。

几个车贩子来到晨光厂,围着准备拍卖的这堆车看了又看,品头论足,以内行人的眼光一顿猛贬。

“再好的车,哪怕奔驰宝马呢,落地就贬值,这A6连个L都不带,过时了,现在走私车又多,同样的价钱都能买个新的了,谁买你二手货?”

“卖不上价了,这帕萨特是最早的B5,公里数又多,用的厉害,到手还得大修,最多也就值个六七万。”

“三辆2000成色也不行了,年头也老,最多两万,你看行就行,不行拉倒。”

“这几辆老爷车就别拿出来卖了,砸了当废铁吧。”

几个车贩子口沫横飞,拼死的压价,围观工人们气的不行,但也感到深深的悲哀,可怜的晨光厂,竟然连砸锅卖铁都要受到屈辱。

三个车贩子得意洋洋,站在那里抽烟,还不时拿出手机看时间,催促道:“卖不?麻流的给个话,还有事呢。”

司机小张刚想脱口而出说不卖,一只大手放到了他的肩膀上,转头一看,是厂长陆天明。

“卖,这些车全都卖,但是价格必须公道。”陆天明斩钉截铁的说。

车贩子们对视一眼,吃定了对方急需用钱的弱点,很默契的嚷道:“就这个价了,多也多不到哪里去,你要不信就打听打听,除了我们三家之外,整个江北市就没有更正规,更公道的二手车公司了。”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怒骂:“放P,孙三儿,麻子,强子,你们仨哪凉快哪呆着去。”

三人扭头一看,脸上顿时挂了笑容:“这不是玄哥么!怎么您老也惊动了?”

第17章 民兵营长

玄子可不是倒腾二手车的二道贩子,而是正儿八经开修理厂的,暗地里还经营着走私高档豪华汽车的买卖,在这一行里算是翘楚人物,又岂是这几个贩子能相提并论的。

玄子也不搭理他们几个,自顾自的围着那辆奥迪转了好几圈,又站在车头按了按,开关车门两次,然后坐进车里点火发动,怠速运转了一会儿,仔细听了听声音,也不熄火,直接下车说道:“十七万,愿意卖就点现钱。”

老实说,十七万是个很厚道的价格,只有熟人间知根知底的才能出到这个价格,但是对于车贩子来说,这样的高价就没有利润空间了,几个贩子微微吃惊,但很快明白过来,玄哥是来帮衬人家的。

玄子开了个头,后面的事情就顺利多了,上路试车,上大架验车,根据车况开出合理的价格,少赚点就少赚点,权当帮朋友忙了,三个车贩子报出合理的价格,把剩下那几辆帕萨特,桑2000给买了下来,都是手续齐备的公家车,过户一点也不麻烦。

曲终人散过后,厂部门前的停车场空空荡荡,幸亏前任们的品味比较大众化,历年来添置的都是街上跑得最多的汽车,所以处理起来不费什么事,这些车卖掉能筹集将近六十万元,六十万对于一个企业来说算不上大数字,但是对于处在绝境中的晨光厂,已经是一笔巨款。

傍晚,刘子光家,门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和钥匙开门的声音,老妈正在厨房做饭,听到声音便喊道:“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菜还没烧好呢。”

老爸笑呵呵的说:“今天有贵客,我在外面买了油烫鸭了,你拍个黄瓜,烧个汤就行。”

老妈从厨房里出来,在围裙上擦着手,望着老爸身后的陆天明笑道:“陆厂长来了啊,快坐,死老头子,你咋不早打个电话回来。”

陆天明说:“嫂子,可别喊我厂长,叫我名字就行,不然多生分。”

老妈说:“那行,天明你坐,我出去再买两个菜。”

“嫂子千万别客气,随便吃一顿就行,你要见外,我可走了。”说着陆天明作势欲走,老妈这才笑着回厨房去了:“行,我给你们调几个凉菜,黄瓜拉皮啥的,下酒最好。”

几个小菜,一瓶淮江大曲,两个男人聊到很晚,十点钟左右的时候,刘子光才姗姗来迟,看到陆天明也在,便客气的招呼:“明叔来了。”

“小光来陪你明叔喝一杯。”老爸说。

刘子光答应一声,在门口将外套脱下挂起,这才走了过来,陆天明眼尖,看到他外套上分明血迹斑斑,但却什么也没说。

“明叔,我敬你一杯。”刘子光端起杯子说。

陆天明说:“错了,应该是我敬你才对,今天这个事儿,全靠你帮忙了。”

刘子光纳闷道:“什么事啊,我怎么不知道?”

陆天明说:“卖车的事情,那个玄子是你朋友,厂里人都知道。”

“哦,这个事儿,我确实不知道,玄子就是搞这个买卖的,在商言商,他不会做亏本买卖的,你们是双赢,用不着谢我。”

陆天明哈哈大笑,举杯和刘子光碰了,一饮而尽后又说:“小光,有没有兴趣到咱厂干。”

刘子光也笑了:“明叔,你都从我手底下挖走好些人了,卓力、邓云峰,老贝大叔他们就不说了,连我爸爸都被你忽悠走了,现在连我都要拉,这也太”

“贪得无厌是吧?嘿嘿,我这是职业病,当团长的时候就喜欢下连挑兵,看见好苗子就走不动,你小子是条龙,但是要在大江大海里才能施展开身手,不管是保安公司还是至诚集团,都不是你的舞台啊。”陆天明点着一支烟,语重心长的说。

刘子光说:“难道说晨光厂才是我的舞台?”

“对,晨光厂的底蕴,至少在江北市,是无人能企及的,这个企业已经沉积了太久太久,该苏醒了!我坚信,只要咱们这帮人齐心协力,众志成城,一定能把晨光厂建设成比当年还要强盛,还要伟大的企业。”

陆天明的脸膛通红,浑身散发着酒气,刘子光刚想说明叔你醉了,但是一抬头却发现陆天明的眼睛如同寒夜里的两点篝火,那般明亮,那般充满热情和希望。

“如果你愿意,业务科长的位子就是你。薪酬现在不敢说,我只能保证,按劳分配,多劳多得,绝不含糊。”陆天明开出了价码,一双眼睛炯炯的看着刘子光。

刘子光双手一摊:“明叔,你这就是赶鸭子上架了,我对晨光厂的认识太肤浅,工业方面的底子很薄,我拿什么去和人家谈业务,你要是说让我当个保卫科长啥的还靠点谱,不过那位子已经让卓力坐了,我也不好抢他的饭碗。”

陆天明说:“不当保卫科长可以当别的嘛,晨光厂武装部民兵营长这个位子,你有兴趣么?”

“什么?民兵营长?”刘子光瞪大了眼睛。

“对,民兵营长,咱们晨光厂当年可是重点防空单位,有防空洞,有高炮连驻厂,后来整体转地方,也保持了一个民兵高炮营的编制,这些年来连饭都吃不上了,更别说维持民兵组织了,我的想法是,这个老传统不能丢,趁着我还有点部队上的关系,把咱们厂的民兵办起来,往大了说,能保家卫国,藏兵于民,往小了说,能增强青年工人的凝聚力和团队协调能力,你既然几百人的保安公司都能管得过来,一个不满员的高炮营应该没问题吧。”

刘子光苦笑一下,陆天明是铁了心要把自己拉到晨光厂去啊,看看父亲,老爸不动声色,但他心里肯定是倾向于陆天明的,可是自己不愿意上这个套啊,现在这种当甩手掌柜的日子多逍遥啊。

“明叔,我是红星公司的法人代表,总经理,还是至诚集团的董事,手底下还有一个沙场,一个幼儿园,已经够忙的了,您饶了我成不?”

陆天明却不依不饶:“不行,这个民兵营长,非你莫属。大不了你不用每天上班,挂个名就行。”

刘子光只好说:“那好吧,这个营长,我干了。”

达成愿望的陆天明得意洋洋,起身告辞,此时一瓶淮江特曲已经被他们喝完,老爸不胜酒力,就没下楼去送陆天明,而是让儿子代替自己去送。

刘子光陪着陆天明下楼,在小区的道路上走着,此时的陆天明已经没有丝毫酒醉的模样,他将一只手放在刘子光肩上,语重心长的说:“小光,别怪明叔说话难听,你现在的道路,看似光明,其实前途黯淡,混社会是没有出路的,依靠女人更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所为,只要你愿意,晨光厂永远为你敞开大门。”

刘子光只是淡淡一笑,并不解释。

“记住明叔的话。”陆天明重重在刘子光肩上拍了一把,头也不回的走了,高大的身影在路灯的照射下投出一个长长的影子,是那样的寂寥。

“明叔!”刘子光在后面喊了一声。

陆天明站住,但并未回头。

“谢谢你。”刘子光说。

陆天明摆摆手,继续前行。

一直到陆天明的身影消失,刘子光才拿出手机,按了个号码说:“胡光,明天进城,有活。”

今天傍晚滨江大道上出事了,刘子光和卓力合资经营的私人城市酒吧被一帮小流氓砸了,刘子光亲自去现场处置,混到今天这种地步,自然不用他亲自出手了,本以为老大出面,对方好歹给个面子,哪知道一帮小痞子给脸不要脸,有个小白脸还嚣张的冲着刘子光比划着中指,叫嚷着你知道我舅舅是谁么的话。

刘子光给足了他面子,亲自将一个啤酒瓶子砸在他脑袋上,血溅了一身,场面非常混乱,后来警察也来了,抓了好多人,还在酒吧里搜出一些摇头丸和冰毒,这下谁也罩不住了,酒吧当时就被查封了。

出来混,这些都是家常便饭,刘子光并未当回事,他马上就查到这件事是隔壁竞争对手搞的鬼,而且这竞争对手还是老熟人,已经被清理出公安系统,尚在等待审理但处于保外就医状态的杨峰和他的朋友李志腾。

俩小子都是有背景的人,刘子光也是有身份的人,自然不能像当年那样拉出一票人来在江滩上对砍,大家斗的是资源和背景。

托关系走门子捞人,交罚款重新营业,那都不是难事,难得是怎么让这俩不开眼的小子长点记性,刘子光暂时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是让手下头号打手出面,再教训教训这俩小子。

胡光自然是立刻答应,但是旋即又迟疑了一下,似乎有话想说,这时候刘子光已经听到电话背景音里有飞机引擎发动的声音了。

“谁在动老子的飞机?”刘子光喝问道。

“是贝小帅。”胡光干巴巴的回答道。

“这小子不是在广东学飞行么?怎么回来了?”

胡光不语。

“让他听电话!”刘子光怒吼道。

过了一会,话筒里传来贝小帅热情洋溢的声音:“光哥,我刚回来,给你带了礼物呢。”

听着很热络,但是敏锐的刘子光却从贝小帅的声音里听出一丝心虚。

“我记得现在不该放假吧,你怎么就回来了?”刘子光冷笑着问道。

贝小帅支支吾吾一阵,终于坦白:“光哥,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我让学校开除了。”

第18章 飞行器中的好小伙

刘子光这个气啊,花几十万交学费,结果让人家学校开除了,这算什么事,他强压怒火问道:“那几个人呢?你别告诉我也一起开除了?”

贝小帅的声音小的像蚊子:“那啥其实也不怪他们”

刘子光顿时全明白了,这帮兔崽子,被航空学校开除了不敢回家,就藏在郊外停机棚里玩,还敢偷偷玩他的运五!

他不动声色,说:“把电话给胡光。”

电话叫到胡光手里,刘子光说:“胡光,我现在说的话你记清楚,谁敢再动我的飞机,就把谁的狗爪子剁了,明白么!”

“明白!”胡光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斩钉截铁。

刘子光也不回家了,直接去公司车棚里把长江750开出来了,一溜烟开到郊外红隼公司驻地,只见那架运五已经横在跑道上了,一摸引擎,还是热的,当时他就怒了,质问胡光:“不是让你看着飞机不让任何人碰么?”

胡光老老实实的说:“你打过电话之后,确实没人再碰,不过之前他们已经飞过一圈了。”

再看贝小帅他们几个败家子,全都乖乖蹲在一边,身上的行头倒是气派的很,贝小帅穿了件黑皮飞行夹克,胸前胳膊上全是章,背上还缝了个青天白日旗,上写两行毛笔字:来华助战洋人,官民一体救护。

“哟呵,还飞虎队呢,混的可以嘛。”刘子光讽刺的说。

贝小帅的头深深埋进了裤裆里,其余几个伙计也不敢说话,蹲在一边抱着头,如同看守所里的新丁。

刘子光拉了一张椅子坐下,问道:“你们几个说说看,花了五十万学到啥了?”

“光哥,不怪他们几个,是我打了同学,打了教官,才不过我已经学会开飞机了,什么狗日的破学校,纯粹骗钱”

“很好,你学会开飞机了,那么,你的飞行执照呢?”刘子光平静的问。

贝小帅一时语塞,不过迅速跳起来,跑到屋里拽出一个女孩,揽在怀里威风凛凛的说:“叫人!”

女孩小鸟依人,用带有粤语口音的普通话冲刘子光喊了一声:“大哥。”

刘子光微微点头,说:“小贝,我问你话呢,你的飞行执照呢?”

贝小帅揪了一下怀中女孩的琼鼻,满不在乎的说:“好办,这事儿交给她了。”

见刘子光不甚明白,贝小帅便解释道:“她老豆是航空培训学校的校长,老家伙要是不给我发毕业证,就别想见他闺女了。”

这句话是用江北话说的,女孩听不甚懂,依然用甜得发腻的目光看着贝小帅,一双手也勾在飞虎队员的脖子上,说不出的恩爱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