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泛道:“多谢殿下夸赞,以后若有机会,臣定还能来拜见殿下的。”

太子点点头:“好,我等着,还请唐推官一定要找出凶手,以告慰小早的在天之灵。”

唐泛拱了拱手:“臣定当尽力而为!”

他不再耽误时间,从慈庆宫这边出来,便匆匆去觐见成化帝。

皇帝陛下对朝政大事得过且过,但是这桩案子关系重大,幕后真凶目的未明,而且韩早死因诡异,还真就勾起了他不小的兴趣,听说案情有进展,便很快同意召见唐泛。

虽然如此,但唐泛仍旧在外头等了老半天才得以进入。

一见面,唐泛也没有一副小官难得见到天颜,激动得顾着拍马屁的模样,而是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韩早的死因,在他过来觐见太子那会儿,西厂的人肯定就已经上报成化帝了,所以唐泛只是略提一嘴,就直接跳过去,将自己的分析一说,并请求开放宫中一些地方,让他逐一去查问。

实际上他只是为了去找吴废后问话,但碍于万贵妃对吴氏的仇恨,如果她知道了当年吴后帮助太子,而太子现在还不时派人偷偷去探望吴后的话,一定会对吴后采取报复措施,唐泛既然答应了太子不将吴氏暴露出来,就只能迂回着来。

成化帝被当年李道士窥探内宫,企图刺杀自己的事情搞怕了,听到韩早的死,第一反应就联想到凶手要对付的可能是太子甚至自己,倒也没有多作犹豫,就同意了唐泛的请求,不过鉴于唐泛是外臣,成化帝要求他在宫中行走的时候,必须得有内宦陪同,也不能随意离开既定的地方,跑到没有事先禀报的地方去。

唐泛自然一一应承下来,这一番周折,等他从宫中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将近傍晚了,可怜唐大人一天下来尽是奔波,连口饭都没能吃上,他官位低,虽然奉了差事,可也没有个留饭的待遇,若现在换了内阁大学士或是六部尚书在干活,肯定就不是这个待遇了。

可尽管这样,他跑得嘴上起泡,却仍旧没有溜号去找吃的,而是先去了西厂,因为他上午离开的时候,韩早的尸身还在那里搁着呢。

听说他回来,边裕很快就过来了。

唐泛问他:“隋百户什么时候走的?”

边裕道:“您走了之后不久,他也走了,后来派了人过来,让我转告您,北镇抚司那边临时有差事,隋百户要出一趟远门,约莫要数日到半月,让您不必等他。”

唐泛叹了口气:“他走得可真不是时候,这让我一时半会上哪去找个合作默契的老伙计来帮忙?”

“这不还有我嘛。”

伴随着说话声,大明西缉事厂提督汪直汪公公从门口走了进来。

唐泛简直无语,这真是阴魂不散了。

“汪公日理万机,何必专程过来陪我啊?”

“哟呵,我看你还挺不乐意?你不是要进宫调查吗,那是陛下让我看着你,免得你去了不该去的地方!你以为隋广川能跟你一道在宫中转来转去啊?那是什么地方,他就是太后的亲戚,也没这么大的脸面!”

汪直哂笑,一反在皇帝跟前的小心恭谨,对着唐泛说话,他当然用不着客气。

“怎么着,有我陪着你,还不满意?是你求都求不来的幸事,多少人想见我还见不上呢!”

不像上次在仙云馆时的青衣小帽,汪直此时穿着那身御赐的麒麟服曳撒,制式与锦衣卫的飞鱼服很像,只是图案不同,代表的级别和贵重程度也不一样,这身衣服华丽无比,汪公公负着手在唐泛面前晃来晃去,跟只花孔雀似的。

“从今儿起,到案子了结之前,我都跟着你,有什么事要办呢,我一声吩咐下去,西厂的效率可比隋广川那劳什子锦衣卫高多了,更何况他还仅仅只是一名百户,你也甭担心,我不会碍着你的事儿,既然此案交由你作主,那就全权由你作主。”

话都让汪直说完了,唐泛还能说什么,他只能无奈道:“如今宫门将闭,要查也不急于一时,只能留待明日了。”

汪直嗯了一声。

唐泛见他还不走,奇怪道:“汪公可曾用了饭?”

汪直:“吃了,干嘛,还想让我请你?没门。”

唐泛:“……我两顿没吃了,若汪公不弃,就跟着我再去吃一顿罢。”

唐泛本以为自己这样说,汪直肯定甩甩袖子走了,结果这位厂公竟然还真的就换了身衣服,又给了他一身常服,让他也换上,然后跟着唐泛从西厂走到城北的馄饨摊子。

直到汪直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坐下,唐泛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他并不是畏惧汪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堂堂一个西厂提督,平时对着六部内阁也是颐指气使的人物,现在竟然有闲情跟着他在这里吃馄饨,还赶也赶不走。

汪公公今儿个是吃错什么药了?

而且,表示跟汪直并不熟的唐大人也觉得被一个太监这么跟着很别扭,他本来还想顺道拐去书坊看看最近有什么新出的话本,结果现在这样,让他怎么去嘛?

跟着太监手拉手到书坊看风月话本,这个世界是不是太玄幻了一点?

“你看着我作甚,不舍得请我吃饭?别忘了上回我还请你们吃仙云馆,光是那里一盘菜的价格,就够你在这里吃上一百回馄饨了!”汪公公道。

唐泛无奈:“请请请,汪公先吃什么就点什么,下官乐意之至。”

“这还差不多,不过你这也没什么好点的啊,吃来吃去还不都是馄饨!”汪直嫌弃道。

“那汪公可就真猜错了,这里的老板做馄饨是出了名的,不过汤面也不错,尤其是那老火熬出来的骨头汤,真是一绝了,仙客楼也未必有这份用心。他们开的是夫妻店,老板娘负责擀面拉面,老板负责包馄饨,不过现在这么晚了,面估计是卖完了,馄饨可能还有得剩,到时候骨汤馄饨撒上香菜芝麻,您可真要尝尝了!”说到吃,唐大人那必然是如数家珍的。

这摊子的生意确实很火爆,他们刚刚坐下,老板娘才过来擦桌子收拾之前客人留下的残羹,这还是看在唐大人是熟客的份上。

“唐大人,要老样子吗?这位客人要什么?”老板娘笑着招呼。

唐泛笑道:“于娘你可真不厚道了,明明就剩下馄饨,还问我们要什么。”

老板娘哎哟一声:“那您可就冤枉我了,今日面多,还有得剩,又新炸了油饼,怎么,要不要来上几份?”

唐泛忙道:“要要,油饼来四个!”

他又转头问汪直:“您要馄饨还是面条?”

汪直微微一愣:“那就馄饨罢!”

唐泛又对老板娘道:“一碗馄饨,一碗馄饨面条,多放香菜!”

“行嘞!”老板娘又笑着顺嘴打趣一句:“唐大人,您在北镇抚司的朋友可真多,上上次是薛大人,上次是隋大人,怎么,这回又换新人了?”

唐泛轻咳一声:“我这不是给你们老两口招徕生意嘛,这位不是锦衣卫,是西厂的汪大人。”

在皇城根下做生意,谁的消息不是更灵通几分,整个西厂上下,也就一位姓汪的,一听这名头,老板娘先是茫然,然后脸色立马就变了,哆哆嗦嗦喊了声“汪大人”,瞬间跟脚底抹了油似的,拿着抹布飘没影了。

他们这还没坐稳匀过气来,两碗馄饨汤面外加四个大油饼就端过来了,分量看着都比往日满上两分。

唐泛不由笑道:“看来汪大人之名威震四海啊,连馄饨摊都吃得开了!”

汪直闷哼一声:“看来跟你在一起,我要小心你拿着我的名号招摇撞骗了!”

别的文官见了他,无不战战兢兢,要么戒备十足,惟有唐泛是个例外,说话风趣,言语诙谐,该调侃就调侃,也谈不上轻慢,却让人感觉分外随和舒服,像汪直这种久居高位的人心里都有点犯贱,别人对他恭恭敬敬,他反而看不大上,若是像唐泛这样的,他却觉得新鲜了。

唐泛将油饼盘子往他面前一推,笑了笑,正想说什么,另外一边又来了人,见所有桌子都坐满了,唯独他们这桌还剩下两个座位,便走上前来,问也不问就坐下了。

汪直一瞪眼:“没长眼了?这还有人坐着呢!”

对方哟呵一笑:“还挺嚣张,这桌子写了你的名字了,我们就坐不得?知道大爷我们什么人不?”

完了。

唐大人低着头喝了一口汤,默默地为对方默哀一下。

第35章

果不其然,只听得汪公公冷笑一声:“我管你们是谁,在我面前,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这里不是你们能坐的地方,滚!”

唐泛抬起头,发现对方二人也是穿着寻常服色,却掩不住一股剽悍嚣张之气,身材精壮,看上去也是能以一敌几的好手。

在京城这种地方,随时随地都能遇见个数得上号的人物,这简直太不稀奇了,官面上的,见不得光的,还有黑道上的,诸般神仙妖怪,应有尽有,而且别以为是在京城,就没有黑道人物了,照样有。不仅有,还跟官府时有往来,甚至互相勾结,虽然不如漕帮在江南那样势力庞大,一手遮天,可也是能在京城横着走的人物。

当然,这里毕竟是京城,对着真正的高官显贵,这些人也不太敢放肆,但是一般官员,他们也不很放在眼里的。

眼前这两个人,满脸蛮横之气,乍看上去完全分辨不出究竟是白道上的,还是黑道上的。

唐泛从宫中出来之后,就顺带跟着汪公公一道换了常服,免得招眼,只因他这小小的从六品在京城里实在算不上什么,吓唬吓唬升斗小民不算本事,对真正的达官贵人也起不了作用,还很可能招致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结果换了常服,汪公公还没从角色里脱离出来,这不,就惹上麻烦了。

对方根本就没把汪直的话当回事,闻言依旧坐了下来,一边还大笑:“我们就坐下了,怎么着?”

汪直待要发怒,唐泛连忙按住他:“行行好,我一天没吃饭了,让我先吃顿安生的!”

他这头忙着灭火,那两个人却还不知死活,见汪直和唐泛两个人,一个阴柔秀美如同女子,一个明显就是个斯文书生,便张口调笑道:“这是哪家的书生跟女扮男装的小娘子出来逛街游玩了,小小女子脾气还那么大,以后成了亲怎么得了,还不成了母狮子,将丈夫驯得服服帖帖了?”

他那同伴跟着笑道:“这你可就错了,说不定人家关上房门可不一样了,若是能把这泼辣劲儿用到床上去,啧啧,那可真是享受了,只怕这书生文绉绉,应付不了这样的泼辣小娘子啊!”

唐泛:“……”

他不知道宦官的心理是什么,但从正常男人的角度来看,他们是绝对不会喜欢被错认为女人,尤其是汪公公这样位高权重,连内阁六部都不放在眼里的人,敢当面侮辱他的人估计还没出生。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汪直直接就一拍桌子:“妈了个巴子,你们活腻了是吧!”

都说权力才是最有用的春药,别看汪公公是宦官,长相也被那两个人拿来取笑,实际上人家的言行比爷们还要爷们,他的力气,唐泛也是亲自体会过的,比他自己强多了。

眼下汪公公一拍,桌子虽然没有像传奇话本里那样顿时开裂四碎,但所有碗筷皆往上跳了一跳,汤汁飞溅出来,连带唐大人的衣襟袖子也都湿了几片。

唐泛:“……”

他今天到底是招谁惹谁了啊!

这种情况下,馄饨也甭想吃了,没等那两个人发火,汪公公直接一碗子馄饨就砸了两人一头一脸。

那两人大怒,大喊一声“鸟泼才”,连袖子都不挽,拳头就砸了过来。

汪直冷笑一声,他自小在宫中内书堂长大,那里除了教授宦官读书认字,还会让师傅教导他们功夫,为的是让他们能够在不测的情况下保护皇帝,皇家请来的师傅,那必然不是花拳绣腿级别的,所以汪直还真不怕这个,就算没有一大帮手下,汪公公也断然没有挨打的份。

他直接上手就是以一敌二,整张桌子被他掀翻了,往两人身上砸去,汤汤水水洒落一地,连带碗筷盘碟也都乒乒乓乓碎裂开来。

那两个人躲闪不及,多少也被泼溅了一些,他们一人一边,从两侧包抄上来,一人一边,就要抓住汪直。

汪直不躲不闪,一手捏住其中一人伸过来的拳头,位置不偏不倚,正好捏在对方的手腕上,只听得咔擦一声,对方的手腕关节被他顺势一扭,也不知道是脱臼还是捏碎了,对方哀叫一声,汪直曲起膝盖,朝他下身狠狠一顶,对方整个人就软了下来,唐泛在旁边看着都替他疼。

此时另外一人的身形正好扑上来,汪直直接将他制住的那个人抓过来一顶一推,对方就无法控制地朝同伴踉跄跌去,那同伴身手还算灵活,直接躲过,旋了个身,拳头依旧砸向汪直的面门。

这一切的发生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双方都是有功夫的人,身手灵敏,拳拳生风,旁人看着只觉眼花,然而局势已然过了大半。

汪公公阴恻恻地道了声“来得好”,侧身一让,趁着对方冲过来的当口,他直接抓住对方的腰带,另外一手则借着他拳头的去势,顺势一推一转一扭,将那人整个掀翻在地,大有以柔克刚,借力用力的奥妙,还没等那人爬起来,汪公公直接一脚就踩上他的胸口,让他动弹不得。

“还打吗?”

现在正是馄饨摊子生意最好的时候,要不然那两个人也不至于没有座位,要跑来跟唐泛他们同桌,不过那两个人的嘴确实也是欠了点,又有眼不识泰山,结果得罪了一个大魔王。

老板娘方才知道了汪直的身份之后,想来是又告诉了老板,此时眼见桌凳被砸,碗筷摔落一地,两口子也不敢过来劝架,只能缩在一边干瞧着。

旁边的人不明所以,光看着三人打来打去,阵仗大又热闹,又见汪直以一敌二,双拳力压四掌,实在比戏台上表演得还精彩,大伙儿看热闹不嫌事大,竟然还给汪直大声鼓掌叫好,有的人甚至在喊“再来一个”。

唐大人袖手站在旁边,木然着脸,内心在咆哮:天呐,地呐,我晚饭还没吃啊!

话说他在这馄饨摊子来来回回吃了不下数十次,从来也没有遇到这种事,结果今天多了个汪直,麻烦就从天而降……

不,这一开始就是汪公公招惹回来的。

那两个人在地上爬不起来,一个是被踢到了裤裆,一个是被踩住了胸口,不过这种时候,照例还是不能服软的。

一个人就叫嚣道:“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不!你敢打东厂的人,有本事别走!”

轰!

一听见是东厂的,看热闹的人立刻散了大半,剩下还有一小撮坚持不懈地站在那里,要将看热闹进行到底。

原来是东厂,难怪那么嚣张,这下汪公公肯定更要借题发挥了。

唐泛揉揉额头,现在他不仅是肚子饿了,还头疼。

东厂这个名号,便是在满地是官的京城里,那也是神惊鬼怕的,那两人满以为一报出自己的来历,对方这下可要趴下来跪地求饶了,结果没想到那个长得像女人的小白脸竟然不惧反笑,慢吞吞道:“喔,东厂的,东厂哪个掌班手下的啊?”

出门没看黄历,合该这两个人倒霉,仗着东厂的威风,他们平日里在京城也是横着走,谁知道今天居然撞上一个不怕东厂的,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一个还在叫骂,让汪直报上名来,另一个总算还有些脑子,就问:“不知道阁下在哪里高就,还请划下道来!”

这实在不能怪他们没往宦官头上想,一来汪公公虽然长相阴柔,行止却并不女性化,从刚才打架出手就能看出来了,比他们东厂的还狠,尽往别人软肋上招呼。二来京城的宦官们也有不少权高势重的,就如他们的老大尙公公一样,可人家那都是前呼后拥,众星捧月的,谁会坐在这里吃一碗几文钱的馄饨?

汪直哼笑一声,还未说话,便听见由远及近,传来一阵纷至沓来的脚步声。

“让来让开!五城兵马司办事,闲人避让!”

喝,又是一拨官家人!

人群纷纷往两边避让,穿戴头巾罩甲的五城兵马司官差出现在视线之内。

都说京城衙门多,外地人来京城办事,想拜码头,都不知道先往哪个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