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许多部门之间的职能还互有重叠,就拿京城治安来说,顺天府可以管,顺天府辖下的各个县也可以管,锦衣卫可以管,东厂西厂可以管,还有个隶属兵部的五城兵马司,也同样可以管治安。

这样一来难免就乱了,有时候一件事,大家都抢着管,有时候又都互相推脱,不过幸好天子脚下,还不算太离谱,这不,架都打完了,五城兵马司的人才姗姗来迟。

为首那名官差左右一看,眉头都皱起来了:“怎么回事,都报上名来,上兵马司走一趟罢!”

捂着裤裆的那哥们扭曲着一张脸,指着汪直大喊:“我们是东厂的,邹掌班手底下的人,他敢殴打东厂的人,把他抓起来!还有他旁边那个书生,他们都是同党!”

兵马司的人一听是东厂的,暗道一声倒霉,觉得自己还来得太早了,本来应该彻底装聋作哑的,但这时候也不好掉头就走,便沉下脸色,装模作样地问汪直:“你们胆大包天,竟然敢殴打官差,眼里还有王法么!”

汪公公掸了掸袖子,拂去衣服上的灰尘,闻言嗤笑一声:“尚铭来了我也照打不误,更别说这两个怂货!你们想管这事,就把这两个人带走,让尚铭自个儿去领,要是没胆子管,现在就马上消失,别在这里装羊!”

兵马司的人一听这话,就知道对方也是有点来头的,竟然连得罪东厂都不怕,说话不免带上了几分恭谨,也不敢大声叱喝了,拱手便问:“不知阁下是?”

汪公公负着手,冷冷道:“西厂汪。”

西厂汪,西厂汪,京城数得上号的人物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姓西的,名字还那么稀奇古怪?

兵马司的官差一直没转过弯,还在那儿想着,躺在地上的那两个人却似乎已经反应过来,脸色煞白一片,连牙齿也禁不住上下打颤。

汪公公还站在那儿摆谱,唐泛见他架也打了,人也骂了,气也差不多了,忍不住过来对他道:“能不能差不多就行了,您是吃饱喝足了不碍事,我这可还饿着肚子呢!”

见他有气无力,汪直撇撇嘴:“百无一用是书生!”

那头兵马司的人也反应过来了,脸色大变,心里那个后悔呀,早知道他们就不出面来管这摊闲事了,东厂对西厂,这不是狗咬狗……咳咳,神仙打架,有他们兵马司什么事啊!

对方连忙凑上前去,扯出笑容,连连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未知汪公驾临,不过汪公,这两个人是东厂的,我们也得罪不起,不如……”

汪直冷哼一声,对那两个东厂的人道:“你们要是不服,要想找回场子呢,就让尚铭亲自来找我!”

说罢甩甩袖子,扬长而去。

唐泛那个无奈啊,他还得过去给汪公公收拾残局,拿了点钱赔给馄饨摊子的夫妇俩,让他们不必害怕云云。

等他安抚好馄饨摊的老两口,走出人群,才发现汪公公正站在不远处的烤羊肉串摊子前,一手拿着一串烤羊肉正吃得欢,见唐泛找过来,便将另外一只手上的羊肉串递过去,一边还吐槽:“你们这些文官就是光长张嘴在吹,骂人比谁还溜,真有事的时候就指望不上了!”

唐泛接过羊肉串,那上面撒了茴香和芝麻,香味阵阵扑鼻,他也顾不上跟汪公公抬杠了,三两下就将肉吃了个干净,又向摊主伸手:“再来两串!”

“好嘞!”摊主手脚麻利,将刷了油的羊肉串来回翻转,手里一把香料均匀地撒上去,再将肉烤得金黄流油,里嫩外香,就拿起来递给唐泛。

两串烤羊肉下肚,唐大人总算才有了些说话的力气:“汪公,您是做大事的人,我不能跟您比,不过您要是想和我在一起,还得劳烦您高抬贵手,体恤一二,行事低调一些,不然明天弹劾我的奏章就得堆成山了!”

他说话软中带硬,并没有因为汪直位高权重,就吓得不敢吱声,这其实也正是汪直跟他相处得还不错的原因,汪直这人虽然嚣张,对有真本事,他看得上眼的人,也愿意容让一二,否则高处不胜寒,当真连一个能说话交往的人也没有,做人还有什么趣味可言?

听他这样说,汪公公很不以为然:“怕什么,只消我在陛下面前帮你美言一句半句,管那些言官怎么说,骂破天了你也不会怎样!”

唐泛摇摇头,文官是要讲究名声脸面的,哪能真像汪直说的这样,不过他也没有就这个问题跟汪直多加辩驳,只是道:“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回家了,明日进宫再劳烦汪公与我一道罢!”

汪直狐疑道:“怎么,你这就回家了?”

唐泛莫名其妙:“不回家还能干嘛?”

汪直露出“你就别装了”的表情:“秦楼楚馆啊,你们不是最喜欢在华灯初上的时候去那里吗?”

唐泛一脸黑线:“朝廷明令官员不得嫖妓。”

汪直哂笑:“还装?说是这么说,有几个人真正遵守?上回内阁里那个谁请我吃酒,不也找了歌伎来作陪,难不成你不喜欢歌伎,喜欢小倌?”

面对这胡搅蛮缠又霸道的汪公公,唐泛真是有嘴也说不清,再好的修养在对方面前也能通通化作乌有,唐泛哭笑不得:“汪公有兴致,我却是不奉陪了,身负皇命在身,哪里还敢放肆,今日我真是累得狠了,又是查案,又是来回奔波,还陪你打架,有什么事不如明日再说罢!”

汪直:“什么陪我打架,你就站在那里看着!”

唐泛:“……是是是,看你打架。”

汪直看他一脸疲惫欲死的模样,只好一边骂他没用,一边放他回去。

辞别汪直,唐泛总算松了口气。

等他回到家,就发现一个蹦蹦跳跳的身影过来开门。

“大哥,你可回来啦?用了饭没有,我做了桂皮炖肉和酿苦瓜,你吃不吃?”阿冬嚷嚷着,大惊小怪:“天呐,我怎么一天没回来,你都憔悴成这样了,有这么想我吗?”

唐泛这才想起来,阿冬去隋家过夜,今天白天也是该回来了,不过自己因为东宫的案子早早就去了宫里,倒忘了这茬。

他自从出宫后,本来要吃的馄饨汤面和油饼都被汪公公搅和了,烤羊肉串也就吃了三串,只能塞塞牙缝,这会儿一听说还有吃的,简直感动得泪流满面,忍不住摩挲着阿冬的脑袋道:“真是家有一妹,如有一宝啊!”

阿冬乐得咯咯直笑:“快去净手呀,开饭了!诶,隋大哥不回来吃了吗?”

唐泛洗净手坐到饭桌旁边,一边道:“嗯,他又出外差去了。”

阿冬道:“对了,今日有几个人过来,说姓韩,要拜见你的,我说你不在,他们就走了,留下一张帖子。”

唐泛眉毛一挑:“姓韩?”

阿冬:“是啊,他说他叫韩晖,是韩少傅家的人,奉家父之命前来。”

唐泛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没有再问,也没去看那张拜帖,吃完饭就去洗漱,然后便熄灯睡觉了。

第二日一大早,唐泛就直接前往宫门处。

他到得早,没想到汪直到得更早,对方面色严肃,入了宫便端着一张脸,也没了昨日的言笑无忌。

唐泛自然也没心思说笑,他照着昨日与汪直说好的,先从慈庆宫开始查问,然后一路往西,但凡韩早有可能去过的地方,一一都要查问过。

如此忙活了一上午,所获自然甚小,不过唐泛按照跟太子的约定,并没有一开始就直接往西宫去查,免得被人看出问题,现在也算尽心尽力了。

但汪直的眼力何其厉害,即便这样,依旧是让他发现了问题:“我怎么觉着你是在兜圈子找人呢?”

唐泛不动声色:“韩早年纪小贪玩,虽说宫禁森严,不可能让他到处跑,但他在宫中日久,与太子又是玩伴,孩童玩心重,喜欢到处跑也是有的,别人顾忌他与太子的身份,未必会盘查,与他接触过的人都有嫌疑,我自然要一一问过。”

汪直不耐烦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不过明人不说暗话,咱们俩现在在一条船上,有什么事你最好别瞒着我,不然出了什么事情,我都帮你兜不了!”

唐泛知道汪直想要跟太子结善缘,否则也不会让他过来查案,但他跟汪直毕竟还没有熟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也不知道汪直的底线究竟在哪里,更不知道汪直知道这件事之后会不会借题发挥,拿着吴后的事去向万贵妃邀功,如果万贵妃因此迁怒废后,那他就等于违背了与太子之间的约定。

所以唐泛思虑再三,仍然实话实说,只道:“汪公放心就是。”

汪直冷冷地看了唐泛片刻,也不知道看没看出什么,反正是没再说话了。

唐泛虽然不能明说,不过也可以释放一些诚意,免得真惹恼了汪直,大家一拍两散,对彼此都没有好处,他就道:“其实从时间上来看,韩早的死,未必跟宫里头有关,我只是循例查上一查,韩家那边我还要去的。”

汪直眼睛一亮:“你是说,韩家的人也有可能是凶手?”

唐泛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强调道:“只是可能,从韩早离家出门前,到他倒毙身亡,这两个多时辰内的人事,都有可能。”

汪直不以为意:“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

唐泛正想了解韩家的情况,便顺势问了起来。

汪直道:“韩方没有纳妾,他只有一妻林氏,夫妻感情不错,但膝下一直无子,所以就过继了一个儿子,叫韩晖。谁知道过了数年,林氏老蚌生珠,生了个儿子出来,也就是韩早了。”

唐泛道:“那不是挺好的么?”

汪直古怪一笑:“韩家世代为宦,韩方的父兄皆是朝中大员,他们祖上是江西人士,不过从韩方父亲那一代起,就搬到京城来定居了。韩方之父韩起,底下有三个儿子,长房韩玉,二房韩方,三房早夭,不提也罢。这三房都出自韩起的妻子周氏,不过韩家私底下一直有种说法,说韩方的母亲不是周氏,而是周氏从早逝的婢妾手中抱养的。”

汪直道:“韩起和周氏偏爱长子,对次子韩方有所不及,对二儿媳妇林氏犹为苛刻,这就更加助长了流言的蔓延,连韩方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林氏年轻的时候因为不能生子,受了不少磋磨,连养子韩晖,也是因为她不能生育,韩方又不肯纳妾,所以周氏强逼着韩方收养的。”

唐泛八卦地问:“那韩方到底是不是周氏亲生的?”

汪直睨了他一眼:“此事与本案无关。不过等陛下登基之后,韩方身为陛下的老师,身份跟着水涨船高,林氏也生了韩早,用不着再受气了,也能挺起腰杆跟婆婆说话,这些年来,她与妯娌王氏的关系一直不是很好。还有,周氏曾经以无子为由,想让韩方休了林氏,另娶自己的侄女小周氏为妻,韩方不肯休妻,小周氏也不肯做妾,这事就耽搁下来,不过如今小周氏是寡妇,如今还一直客居在韩家。”

唐泛跟在听故事一样:“如此说来,林氏还真是树敌不少。”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走到西宫。

这里是名副其实的冷宫,大白天也凄凄冷冷清清,脚下的石峰里杂草丛生,无人打理,太阳照在别处的宫殿,显得金碧辉煌,威严无比,唯独在这里,却别有一种凄冷的味道。

先帝一些嫔妃都住在太后那附近的宫殿,数十年来被厌弃废位的,唯有吴氏一人,所以唐泛他们倒也好找,直接就找上吴氏住的那间宫室。

西宫门口守着两个内侍,唐泛和汪直过去的时候,便有汪直身边的小黄门上前说明他们的身份来意,那两名内侍立时赶过来,对着汪直结结巴巴地奉承,又热情地亲自给他们带路,倒是汪直很不耐烦,挥挥手让身边的小黄门打赏了两人,便将他们撵下去了。

此时还是大白天,吴氏搬了张椅子坐在宫室外头晒太阳。

在她身边伺候的只有一名宫女,对方正在给吴氏的后背垫上软靠。

吴氏虽然被废,但起居不可能无人照料,伴随着她的失势,从前皇后宫中的一些侍女内宦,也跟随着到这里来继续伺候她,当然日常用度不可能再和从前一样了,每日也不会再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嫔妃到这里来给她请安。当初被指派去侍奉吴氏的人以为自己攀上了高枝,谁知道一转眼,皇后成了阶下囚,他们也跟着遭难。

患难见人心,这么多年来,有些人托门路走了,有些人还留在吴氏身边,来来去去,人员变动,也是正常的。

久未有生人到来的冷宫竟然出现外人,那宫女有些吃惊地停下手头动作,看着他们。

唐泛走过去,对吴氏拱手道:“下官唐泛,受命调查韩早一案,有些事情想求问吴娘娘。”

吴氏连理都没理他,兀自看着前方远处。

太子说过,吴氏因为被废太久,早就有些神智失常,唐泛和汪直不知她是真疯还是假傻,也不可能将威风撒在这样一个妇人身上。

唐泛见状也不气馁,便将事情经过略略说了一遍。

听到韩早死去的那段,吴氏的脸色微微一动,终于看向唐泛。

“韩早死了?!”那宫女忍不住惊呼起来。

唐泛点点头,当他提及万贵妃因为此事而名誉受损时,吴氏呵呵呵地笑了起来,没头没尾道:“善恶到头终有报,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唐泛道:“听说韩早死前,曾经到过西宫来玩耍,还请吴娘娘将此事经过说一说,也好让下官早日查出真凶。”

吴氏又不搭理他了,一直在那里翻来覆去地念叨“善恶到头终有报”,唐泛下意识觉得她压根就没疯,只是不想和自己说话而已,但他知道这其实也是吴氏一种无奈之下的自我保护,假使吴氏不对外传出疯癫犯病的风声,估计万贵妃也不会放过她。

此时那宫女上前道:“二位大人,我在吴娘娘身边伺候,终日须臾不曾离身,如今娘娘神智不清,难以交流,我能否代娘娘作答?”

唐泛道:“自然可以。”

宫女面露难过之色:“数日前,确实有一名孩童贪玩迷路误入这里,不过很快就被领走了,当时我还问过他的姓名,他说自己叫韩早。没想到……”

唐泛知道,若太子有时候会托韩早借迷路贪玩的名义过来探望吴氏的话,那这个宫女必然也早就跟韩早认识了,此时她为了吴氏和太子之间的联系不被暴露,在这里睁眼说瞎话,唐泛也不能拆穿她。

不过她脸上的悲伤倒不像是故意装出来的。

太子身份特殊,不能亲自过来探望,他身边的人也时时被处于万贵妃的监视下,惟有托付韩早这个局外人,才有可能偶尔过来一趟,冷宫寂寞,对吴氏和这名宫女而言,韩早一定是她们为数不多的慰藉了。

唐泛问:“我且问你,韩早在这里,除了你与吴娘娘之外,可曾接触过别人?”

宫女摇头道:“不曾。”

唐泛道:“他死因离奇,乃是被人用断针刺入水分穴而死。”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在那宫女和吴氏之间来回观察,却见两人不由自主都露出惊讶的神色,不似作伪。

唐泛也曾调查过,吴氏本人对医理是一窍不通的,这宫女则是天顺七年入的宫,出身贫寒,一年后便被分配到吴氏身边侍奉,在此之前从未去过太医院,也没有跟医女有任何往来。

他又问:“你仔细回想一下,韩早在你这里的时候,可曾表现出身体上的异状?”

宫女仔细回想了一下,内疚道:“当时他确实好像总有手去挠肚子,我问过他,他说觉得有点痒有点疼,我只当是被蚊虫叮咬了,也不曾想到别的上面去,若是早些发现,说不定还能救他一命!”

唐泛问:“他走的时候,是谁过来带他的?”

宫女道:“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内侍,名唤元良。”

第36章

元良此人,唐泛是知道的,在太子那里的时候,他就已经问过韩早从入宫到死亡时身边可能出现的人。

韩早入宫的时候,是韩家人送他到宫门口,然后由那个叫元良的内侍带他到东宫,中间走路进宫的过程,元良不大可能有机会专门给韩早找准穴道进行谋害,而且据太子说,元良是他还未封太子的时候就已经跟着他了,忠诚度很高,也不可能无端端去谋害韩早。

而韩早中途离开东宫,受太子暗中托付前往西宫去探望吴氏的过程中,也只有元良全程跟着,别人下手的可能性不大,唯有在西宫这里,元良在外头帮忙望风,韩早则单独跟吴氏她们待上一小段时间,转达太子的问候和近况。

本来以吴氏的境遇,她有充分的动机和条件去筹划这桩案子,嫁祸给万贵妃,唐泛也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才会坚持要来西宫查探,有时候光问是问不出个所以然的,当面对质,对方的神态变化,表情动作,也是很好的补充证据。

不过现在看来,吴氏的嫌疑确实可以排除了。

既然如此,也就是说,杀害韩早的人,很可能不是出自宫内。

从西宫那边出来,唐泛一直在脑海里整理思路,重新将韩早在宫中的经历整理了一遍,确认凶手的来处,才方便进行下一步。

汪直从方才在西宫便一反常态没有出声,唐泛与吴氏等人对话时,他也只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此时却忽然嘿嘿笑了起来:“唐润青,你与废后默契无间,演的好一出戏啊!”

唐泛道:“汪公在说什么,下官不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