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看向六夫人。

六夫人垂下头,一言不发。

“闹的什么奴婢不清楚,只这流言传得更过分,竟然就人尽皆知了。奴婢觉得不安稳,去供堂寻夫人。叫了半天没回应,奴婢进去一看,夫人已经…”

童嬷嬷再次大哭。

明微神情淡漠。

从进来,她就没掉过一滴泪。

昨晚的事,自然不好放在大家面前说,童嬷嬷这些话,听在她耳中,便是另一个情形。

明三夫人醒来,发现她留下的字,心里不安,就到供堂去。

后面便如童嬷嬷所言,传了流言出来。

这边说完,六夫人“扑通”一声,在明老夫人面前跪了下来,深深垂下头:“这事是儿媳的错。一时按捺不住,竟然闹到母亲面前,叫人信了三嫂失贞的流言。三嫂虽是自尽,却是儿媳以言杀人。犯下这样的大错,儿媳再也没有脸面为明家妇,故而自请下堂,以偿三嫂清誉。”

“不可!”二夫人脱口而出,在众人目光下,略收了收,说道,“三弟妹去了,六弟妹又自请下堂,外人会怎么想?总不好叫三弟妹走了,还被人挂在嘴边闲话吧?便是要罚,也另外想个不引人注目的。”

顿了下,她也在明老夫人面前跪下:“这事儿媳也有错,没有约束好下人,竟然叫他们传了流言。是儿媳管家不当,请母亲重罚。”

两位妯娌都请罪,四夫人一看这情形,也跪下了:“西院是侄媳在当家,让人把流言传进余芳园,是侄媳的错。”

二老爷目光一扫,沉声道:“你们便是有错,也是小错。真正的罪魁祸首在这里!”

说完,他往六老爷腿窝里一踢,六老爷“扑通”就跪下了。

此时的六老爷,憔悴得不成人样。

但见他双目无神,眼睛下挂着大大的眼袋,整个人瘦了一圈,哪还有半点原来的英武?

“都是这个混帐惹的事!”二老爷义愤填膺,“要不是你灌了猫尿,怎么会闹出这么大的事来?身为弟弟,对寡居的嫂嫂不敬,这是其一。欺凌年幼的侄女,这是其二。都是你犯的错,却叫三弟妹丢了一条命!叫小七孤苦无依!老六,这错你认不认?”

六老爷垂着头,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二老爷气极,冲外面喊:“大兴,拿家法来!”

“是。”一个男仆飞快地送来藤条。

二老爷冷声道:“老六,父亲已经去了,大哥在京城,我这当二哥的管教你,你服不服?”

直到这时,六老爷终于吐出一个字:“服。”

“好,既然你服,那就受家法吧!”

六老爷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二老爷挥起了藤条,重重地抽在六老爷背上。

六老爷闷哼一声,本就穿得不厚,立时渗出了鲜血。

明老夫人闭上眼,将头扭到一旁,十分不忍的模样,却又咬着牙不出声,似乎打定主意让六老爷受到教训。

没有人出声,只有一声声沉闷的抽打声,以及六老爷的呼痛声。

六老爷的背上,渗出来的鲜血越来越多,将藤条也染红了。

终于,六老爷支持不住,倒了下去。

“老爷!”六夫人惊呼一声,便要爬过来。

“老六媳妇!”明老夫人喝了一声,仍然扭开头,语气却坚决,“该他受的,打死了也得受着!”

六夫人痛哭出声。

二老爷又抽了几下,终于停了,语气既悲且痛:“祖父在时,曾立下家规,若有子孙犯下大错,鞭三十而逐出家门。念在你妻弱子幼,自己又成了废人,逐你出门妻儿无着,暂时将你留下。但是从此以后,你就别想出院子了。”

明老夫人这时才回过头,老眼里泪花闪闪:“怪我,都怪我没把他教好…”

老夫人一哭,众人便都大哭起来。

二老爷将藤条一丢,也“扑通”跪下了,自责极了:“父亲已去,大哥不在,我这个二哥没有负起教导约束之责,此事我亦是难辞其咎!请母亲责罚。”

屋里跪了一地,四老爷便也默默跪了下去。

只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深深埋下了头,看着也是极愧疚的样子。

此时此刻,正堂只有两个人还站着。

一个是明微,一个是童嬷嬷。

从六夫人开始说话,明微就一声不吭。

看着几位夫人一个个请罪,看着六老爷被打掉半条命,看着二老爷痛心疾首,看着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悲痛。

童嬷嬷也站着,小姐不跪,她就不跪。

“小七,小七!伯祖母对不起你!”明老夫人泪流满面,向她伸出手,“伯祖母没教好你六叔,害了你们母女啊!”

明微仍然站着不动,面上一丝表情没有,眼睛里一滴眼泪没有。

这多少让这出戏有点不完美。

二夫人擦着眼泪:“这孩子怕是吓到了。母亲万万保重自己,三弟妹已经去了,还需要您看顾着小七,让她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明老夫人什么话也没说,面上却是老泪纵横。

“老爷,老爷!”六夫人忽然大喊出声。

二老爷伸手一探,面色变了:“老六!老六!”

四夫人看了眼一声不吭的四老爷,张了张嘴,说道:“先给六叔治伤吧!流了这样多的血,怕是会没命!”

“是啊!”二夫人也道,“咱们家不能再出人命了。”

几人一阵劝,明老夫人终于点了头:“先把他抬下去吧。这孽障!我恨不得没生过他!”

说着又哭。

一屋子人,要么跟着哭,要么跟着劝。

到底把这场戏接下去了。

051章险恶

哭了一阵,二夫人道:“母亲年纪大了,又哭了一场,怕是身子撑不住。四弟妹,有劳你陪着。”

四夫人低声应是。

又看着六夫人:“六弟妹,你的错自有母亲去罚。现下六叔伤得这样重,你且先照顾他吧,没事就别出院子了。”

六夫人也哭着应是。

“小七。”明老夫人却抱着她哭,“这事是叔伯们对不起你,伯祖母定会给你个交待的。你要哭就哭吧,不要这样子,叫人看了心疼!”

明微终于有了反应,只见她睫毛动了动,轻声道:“我想与我娘多呆一会儿。”

“好,好!”明老夫人连声答应,“童嬷嬷,你在这里照应着,不要叫她哭伤了身子。其他人都退出去,叫她们母女好好呆一会儿,全了今世的情分。”

众人纷纷应是。

明老夫人先被扶回去。

接着,六夫人伴着伤得血淋淋的六老爷抬出去。

二老爷和二夫人一同出去料理后事,内院外院都有得忙。

四老爷呆呆站着没动,面上一片僵硬。

“老爷?”四夫人小心探问,“我们也去帮忙吧?总得让三嫂风风光光地走。”

半晌,四老爷动了动嘴唇:“哦。”

原本风流俊逸的脸庞,一片灰败。

四夫人咬了咬唇,面露痛苦,但只一瞬,便消失了。

人都走光了,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小姐?”童嬷嬷虽然伤心,但看明微这样,更加担心。

明微闭了闭眼,终于吐出一口气。

“真是好精彩的一出戏啊!”她喃喃说着,忍不住笑了一下,“娘若知道,会不会觉得受宠若惊?她的死,竟能劳动一家子,凑出这么一台大戏。”

童嬷嬷听着这话不对:“小姐,您在说什么?”

明微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转身进内室。

她坐到床前,握着明三夫人的手,问的却是童嬷嬷:“现在他们都走了,嬷嬷,你就说一说实情吧!昨晚到底怎么回事?我不是留了信,叫母亲好生等我回来吗?”

说到这个,童嬷嬷又哭了:“小姐!你怎么胆子就这样大?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为何今日回来得这样迟,该不会…”

“没事,我没出事。”明微果断截了她的话,“我还没回来,娘先出了事,看来我昨晚替她去的事,二伯已经知道了。”

“真的没事?”童嬷嬷再三确认。

“没事。”明微道,“先说娘的事。”

童嬷嬷含泪点头:“昨晚夫人醒来,我们才知小姐替了夫人去。夫人忧心极了,又不敢叫人知道,便去供堂等着,说玄女娘娘会保佑小姐的。”

“夫人进了供堂,大约到四更,便让冰心去睡。说自己要是困了,就在那里休息,等小姐回来,再悄悄替回来,不要声张。”

“到早上,奴婢去供堂瞧了瞧,见夫人和衣睡在床上,就没敢打扰,退了出来。之后便听到流言,然后六夫人闹了一场,弄得人尽皆知。”

“一直到中午,小姐迟迟不回来,奴婢就急了。赶去供堂一看,夫人就…就吊在房梁上了!”

童嬷嬷痛哭出声。

明微闭了闭眼:“娘听到那些话了?”

童嬷嬷忍着悲痛:“奴婢发现夫人悬了梁,就叫冰心去查了。说是早上有两个丫头,在供堂外面说了这事。”

明微又问:“那两个丫头呢?”

“没找出来。”童嬷嬷拭着泪,“偏巧今天要整治花木,早上园子来了不少人,流言也传得特别快。”

明微点点头:“也就是说,自从四更后,没人与母亲对过话。”

童嬷嬷听出她话中别有含义,忙问:“小姐,您是说…”

明微只问:“嬷嬷,我娘是你奶大的,虽是奴,但也称得上养母。都说母女连心,我且问你,你觉得我娘是会自尽的人吗?”

童嬷嬷一怔。

“母亲这些年的遭遇,我已知晓大半。”她轻声说,“被六叔欺凌,又让二伯逼着应酬那些人。就这样,她都没寻死,现下我好了,你觉得她会因为几句风言风语就寻死吗?”

童嬷嬷醒悟过来:“小姐好了以后,夫人心心念念,想带小姐去京城过好日子,怎么就突然寻死了?”

“对,怎么就这么突然?”明微静静道,“她这些年吃了多少苦,这样都忍下来了,为什么就要熬到头了,反倒寻死了?”

“难道…”这猜测太可怕了,童嬷嬷都要站不住了。

“再者,六婶是什么样的性子,嬷嬷比我清楚。听说她十分软弱,根本管不住六叔,连屋子里那些莺莺燕燕,都要伯祖母时不时去清理。这样的六婶,怎么会突然跑到伯祖母那里去闹?”

童嬷嬷道:“毕竟这事太…或许是六夫人一时气愤?”

“当然,这也是一个可能。”明微继续道,“闹也就闹了吧。为何流言一下子就流传开来了?六婶娘去伯祖母那边闹的时候,伯祖母就不知道这事不得张扬,应当闭了院门吗?”

“这…”

明微接着说:“还有二伯母,这些年管家有方,仆奴行止有度,何时出过这样的差错?便是叫人看见,才半日的功夫,怎么就满府的人都知道了?到底是无意传的,还是刻意传的?”

童嬷嬷惊骇得摇摇欲坠。

“人心险恶,比世间任何妖鬼都可怕。”明微低喃,看着无知无觉的明三夫人,“你永远不知道,人心会险恶到什么程度,连底线都摸不到。”

童嬷嬷扶着床,眼泪一串串地落:“夫人,难道夫人的死…”

“别哭,嬷嬷。”明微轻声道,“现在还不是放纵自己伤心的时候。看看,这事情做得多完美。家丑不可外扬啊,他们都做到这个程度了,连六叔都打了个半死,还能怎么样呢?难道叫我这个小辈,去逼长辈死吗?”

她闭上眼,干涸的眼睛里,没有一滴泪水,额上的青筋却浮了出来:“可为什么他们不能死!做了恶事的人,为什么还能好好活着?因果报应,便是善得善终,恶得恶果!”

睁开眼,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情绪,掷出来的语句,像一块块冰:“既然玄女娘娘不管,那就让该管的人来管!”

052章招魂

明微推开供堂的门。

治丧事忙,这里无人看守。

她静静站在玄女娘娘面前,仰头看那根吊过明三夫人的房梁。

阿绾从外面进来:“明姑娘,您这边若是无事,奴婢就回去向公子复命了。”

“别急。”明微走到两方小凳前坐下,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阿绾姑娘若是没有急事,先陪我说说话吧。”

阿绾站着没动:“阿绾只是个奴婢,虽然公子厚待,但许多事做不得主。”

明微笑了笑,给自己倒了杯隔夜的冷茶:“你想太多了。我若求人办事,只会直接求你家公子去,何必多此一举。”

“…”阿绾想,如果不是她刚刚经历过亲人逝世的惨痛,自己一定扭头就走。

这不是在嘲,求她没用吗?

虽然她自己也是这么推托的…

阿绾最终还是在她面前坐下了。

明微搁下茶杯。

隔夜的冷茶,难免带了苦涩。茶叶里的味道,全都被浸泡出来,香味俱散而涩味更浓。

让人格外清醒。

明微没给她倒茶:“这茶不好待客,请恕我失礼。”

阿绾淡淡道:“无妨。明姑娘想说什么,阿绾洗耳恭听。”

明微又饮了一口冷茶:“杨公子应当不知,明家打算送去的,本是我母亲,而不是我。”

阿绾没有接话,但眉毛惊诧地扬了扬。

不用她开口,明微已知她的意思:“我母亲固然不年轻了,可她风情容貌,犹胜于我。”

阿绾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那倒是个美人了。”

“是啊,美人。”明微又仰头看着房梁,“她这一生,就错在这一个美字。”

因为美,而被叔伯惦记,因为美,又被逼迫做那肮脏事。

“我初知此事,竟不敢回想她遇到过什么事,又如何熬过这十年。阿绾姑娘,如果你是她,会怎么做呢?”

阿绾静了静,方道:“或许会活不下去吧。又或者变得麻木,只想活下去。”

明微低低笑了声:“这世间事,如果到了只论活不活的地步,便已是身在深渊了。死了需要勇气,活着亦需要勇气,竟让人分不出哪一个更好。”

阿绾静默不答。

“我不曾问过她,可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明微喃喃道,“她不敢死啊!如果死了,留下女儿怎么办?谁会担心她吃不饱穿不暖?谁会照顾她一生一世?谁会让她活得像个人?”

直到这时,阿绾才从她眼中看到了闪闪的泪光:“一个痴儿,如果没有人照料,可能活得连猪狗都不如。所以她不敢死,宁愿身堕地狱,也不敢死。”

那颗眼泪终于还是没落下。

这个时候,阿绾觉得自己格外地冷漠。

大概是因为,这种黑暗,她已经见怪不怪了吧?

公子说,这位明姑娘很厉害,可她怎么觉得,她有点天真呢?难道想凭这些话来打动她,叫她向公子说好话?

怎么可能。

如果对公子没有益处,就算她们母女再可怜又怎么样呢?

话是这么说,阿绾的眼神还是动了动。

这时,眼皮红肿的多福推门进来:“小姐…”

“嗯。”明微平静地问,“东西带来了吗?”

“带来了。”多福拿出一个布袋子。

明微先是从柜子里拿出线香,点燃了插到香炉里。

然后接过布袋,从里面摸出一把糯米,洒在供桌前的地上。

一把又一把,铺出了一层细细的米道。

做完这些,她向多福伸出手:“刀。”

多福取出一把剪刀,放到她手上。

明微便握着这把磨得锋利的剪刀,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殷红的鲜血滴下来,落在糯米上。

直到铺了一层红色,她才将手腕递给多福,将伤口裹上。

然后,她就这样站着,定定地看着米道。

阿绾一直安静地看着,直到线香熄灭,才问:“你这是在招魂?”

明微点点头。

“结果呢?”

“如你所见,没找到。”

阿绾思索了一下:“是不是还没入夜,阳气太盛?”

“不是恶鬼,没那么怕阳气,避阴处完全可以现身。”

“那令堂的魂魄呢?”

“这就是问题啊!”明微蹲下来,仔细看着地上的米道,确定没有魂魄出现过的痕迹,“人死之后,魂魄会有一个蒙昧时期,不知自己是生是死。这个时候,有可能游荡去了别处。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它才会慢慢恢复。这段时间基本是七天,所以才有七天回魂的说法。”

明微停顿了一下,续道:“我在母亲的卧室里没有寻到魂魄,找到自尽之处,还是没看到。”

“这代表什么?”阿绾忍不住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