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母亲是昨天晚上死的,还是今天早上死的,这么短短的时间,应该不会游荡到别处去。”

阿绾听得心惊:“你是说…”

“我不确定,”明微站起来,拍掉手上糯米的粉尘,“她的魂魄是不是被人拘走了。”

“若真是如此,明家岂不是藏着一位玄士?”

明微淡淡道:“还称得上玄士,不过粗通玄术,一知半解而已。”

看那个灼魂阵就知道。

不过,就算对方只是粗通玄士,也不好对付。

因为这个世界,不是只有玄术。

世情、权势、流言…远比玄术更能杀人!

明微坐回去,又灌了一口隔夜茶。

“我母亲既死,那么我昨夜替她去信园的事,就已经不是秘密了。倘若我昨夜便回,等待我的,就不会是这么大的阵仗。一个孤女而已,收拾起来还不容易。”

她顿了下:“应当是他们发现,我一直到中午都没回,生怕牵扯到杨公子,才演出这么一场大戏。”

阿绾皱了皱眉:“你想叫我转告公子?”

明微淡淡笑了:“放心,我现在不会叫他出手。只要你帮我转告他,请蒋大人上门吊唁就行——开国名相南乡侯之后,蒋大人登门一回,不算屈尊吧?”

阿绾道:“公子并不亏欠于你。”

“东宁官员关系庞杂,他来了这么久,可曾找到突破点?你告诉他,蒋大人如果上门,我愿意做这样一把匕首,将他们的关系网,撕出一个突破点!”

明微搁下茶杯,沉声说道。

053章心灰

东院。

二老爷吩咐完诸多杂事,进了老夫人的院子。

看到他过来,明老夫人睁了睁眼,伺候的丫鬟仆妇们便退下了。

“怎么样?”老夫人的样子有些憔悴,中气也不足。

二老爷轻手轻脚,躬身站着:“大夫已经来给六弟看过了,伤得有些重,怕是几个月都下不了床了。”

明老夫人忽然就将手中的茶盏全都砸到二老爷的身上。

“你们兄弟是要我不得好死啊!”她怒声斥了这一句,老泪就下来了。

二老爷连忙在床前跪下,语气诚挚至极:“这一切都是我们兄弟的错,还请母亲保重好身体。”

明老夫人眼泪涟涟,指着二老爷却气得说不出话来。

“母亲,母亲!”二老爷一看不好,忙去抚她胸口,却被明老夫人一把推开。

“你们能,你们太能了!”明老夫人缓过气来,压着声音骂他,“这么多年,把我瞒得死死的,还以为除了老六那个不争气的,个个都出息。是啊,你们出息,太出息了!这种事也敢想!要是你爹还在,不打断你的腿!”

二老爷一声不吭挨着骂,到此时才抬起头:“母亲,您可记得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明老夫人没好气:“他命短,有什么法子?”

“说二叔命短还有道理,父亲向来身体康健,怎么就命短了?”二老爷阴沉着脸,“父亲是郁结在心,才会早早去了的。自从祖父被逼自尽,父亲就没一天有过笑脸,根本就是气死的。”

明老夫人靠在床头,气得直抹泪:“你怎么敢这样想?你祖父是自己做了错事,再加上身体被丹药蚀坏了,才会去世的。为顾全你祖父的体面,先皇都没有追究!你怎么就敢这样不敬!”

“这大齐江山有我明家的功劳!”二老爷压着声音,却寸步不让,“祖父为他耗尽一生心血,父亲和二叔也是早早为他奔波辛劳。他凭什么因为一个小错,就叫祖父一世英明毁于一旦,叫父亲郁郁而终?”

“你、你…”明老夫人惊得不轻,颤抖的手指着他,竟说不出话来。

好半晌,她才问出一句:“你们兄弟,都是这样想的?”

二老爷跪在她面前,嘴唇紧闭,但脸上神情,无疑证实了这句话。

明老夫人闭上眼,老泪纵横:“冤孽!我养了你们这么多年,竟不知你们一个个如此无君无父!”

二老爷道:“何为君?他翻脸无情,算得有道明君吗?”

“住口!”明老夫人厉声喝止,“你堂而皇之说出这种话,就不怕被人听到?”

二老爷闭了嘴,深深低下头。

明老夫人见他如此,更加失望。

“便是如此,你们为何要去逼迫老三媳妇?这般无视伦常之事,你们怎么做得出来?咱家难道买不起一个美人吗?”

“这事,实属意外。”二老爷低声解释,“是老六他喝醉了酒,做下那等事。正好郡王那边…”

“算了算了,你别说了,”明老夫人打断他的话,“这些事,别说来污了我的耳朵!”

“…是。”

明老夫人道:“老三媳妇的死讯传去京城,纪家必然会来人。到时候,你们就让小七随她舅舅走吧!”

听她语气软下来,二老爷松了口气:“母亲放心。小七是我明家骨血,不会叫她吃亏。”

“你还敢说!”明老夫人听得这话,又生怒气,“若不是你们弄了这么一出,小七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怎么会去信园那种地方?现下还不知道她怎么样,我连问都不敢问!只盼她舅舅看在她娘的份上,不要追究这事。”

二老爷低声下气请罪:“是儿的错,母亲不要生气。”

明老夫人心灰意冷:“只盼我死得早一些,不要叫我看见家破人亡。”

“母亲…”

明老夫人摆摆手:“不必说了,你去吧。”

而后转开脸,不想与他搭话的样子。

二老爷行了个礼,起身匆匆走了。

明老夫人自嘲地笑了声:“我到底养了一群什么样的孩子?”

二老爷回到小院,那边心腹来报:“阿绾姑娘离开了。”

“她临走前可有说什么?”

“没有。”

“那神色是否有异常?”

“也没有。”

二老爷点点头:“你去吧。”

“是。”

心腹离开了,二老爷进入那个房间。

家里人都以为,这是他的书房,没人知道,其实住了另一个人。

他一进门,就见那人坐在书桌后,背对着自己。

“小七到底有没有事?”那人问,“隔了一夜才被送回,是否杨公子那边…”

“还不知道。”二老爷道,“现下小七情绪非常不稳,我不敢叫人去探问。”

那人就道:“命人多盯着她一些,如果有异常,马上告诉我。”

“这是自然。”二老爷顿了一下,“你还疑心她?”

“不得不疑心。”他说,“当初不是没给她招过魂,可还是没治好她。怎么病了一场,忽然就好了?还懂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可现在出了这样的差错,”二老爷停顿了一下,“万一杨公子插手怎么办?”

“看着办吧!”他道,“送她回来的人,不是已经离开了吗?不要再叫她联系外边的人了。看好了,等风头过了,再处置她。”

“嗯。”二老爷想了想,还是说了,“我看你想多了。若不是亲生母女,她怎会这般上心?连这样的事,都肯替了去。”

“但愿吧。”他顿了一下,“不管有没有问题,都看好了。她现在知道我们的秘密,手里还有那枚金簪,绝对不能出差错。”

“我知道了。”

“今日治丧,想必事情极多。老四那边靠不住,你去忙吧。”

“好。”

二老爷走了。

良久,这个暗室里的人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许久后,他逸出一声苦笑。

“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屋子里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回答他。

“我也不相信,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

“这一世,是我对不起你,来生不管你要报冤报仇,我都认。”

“但是现在,不管谁都不能阻止我!”

054章守灵

“七小姐,可要起身?”

和衣而卧的明微从床上坐起,看着进来的这个丫头。

她记得,这是二夫人的心腹丫鬟,叫秋雨。

“多福呢?”

“多福方才在路上摔了一跤,这几天有些不便,二夫人命奴婢来服侍七小姐几日。”秋雨含笑道。

明微扯了扯嘴角:“冰心和素节不会也摔跤了吧?”

秋雨回答:“三夫人马上入殓,两位姐姐原是贴身服侍的,有许多事要忙。”

明微不再问话,起身洗漱,换上孝服。

秋雨给她挽了丧髻,披上麻衣,一应饰物全无。

瞧她通身素白,越发显得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秋雨不禁道:“七小姐生得真好…”

话只说了半句,见她神色忽然一厉,秋雨惊了惊,马上道:“奴婢说错话了,七小姐不要生气。”

明微忽然一笑:“你夸我,我怎么会生气呢?”

秋雨被她笑得心里毛毛的,不敢再说话。

“灵堂好了吗?”

秋雨连忙回答:“已经搭好了。”

明微点点头:“你去厨房取些粥来,吃饱了我好有力气守灵。”

秋雨心想,这七小姐真是淡定,这时候还记得进食。孝子贤孙,不应该“三日不食”“寝苫枕块”“匍匐痛哭”才显出自己孝顺哀痛吗?就算现下守孝不再严格遵从古礼,她这样不哭也不哀,叫人怎么看?

但她不是余芳园的丫鬟,自不会多事,只应道:“是。”

秋雨出去吩咐小丫头了,明微闭目养神。

多福好端端的怎么就摔了跤,这是明家故意安排的,好叫秋雨来监视她。

原因不用说,她昨夜替明三夫人去信园,明家这丑事已叫她知晓,担心她这头泄了家丑。

明微摩挲着怀中那枚金簪。

既然明家要监视,那就监视吧。

以为这样就能安枕无忧么?且让他们做一会儿梦。

不多时,小丫头提着食盒来了。

家有丧事,自然没有大鱼大肉。明微就着一碟子酱瓜吃完梗米粥,再次理好衣裳,去灵堂守灵。

短短一日,明府入目一片白色,将春光都冲淡了几分。

明微踩着清晨的露珠,走到那岔路口,略停了停,看向尽头那株柳树。

她的法力恢复了些许,清楚地看到那个凶物身上,血气淡去不少。

差不多了,现下放出来,她已经有能力制服。

“七小姐?”秋雨在身后催促。

明微继续往前走。

到了灵堂,二夫人连忙放下手头的事,过来嘘寒问暖:“怎么起得这么早?昨晚你就没怎么睡,到四更才去眯了一会儿。你年幼体弱,又伤心过度,守灵是费力的事,千万不能马虎。”

又问秋雨:“可取了粥给七小姐用?再吃不下也要吃一些,不然哪有力气哭?”

秋雨不好说,七小姐胃口好得很,连吃两碗才停,只能道:“夫人放心,七小姐用过粥了。”

明微施了一礼,淡淡道:“二伯母也没怎么睡,这一日一夜忙得脚不沾地。我身为子女,岂可怠惰?母亲已经去了,还能见慈颜几日?”

二夫人听得拭泪:“你这样孝顺,你娘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明微既不言语,也不跟她一起哭,就那样站着,神情淡漠。

二夫人不免在心里嘀咕,这小七,虽说好了,但瞧着还是与常人有些不同。看她这样,不是不哀,面上却显不出来。大约这痴傻之症,还有些许残留吧?

没有回应,想上演一场哀绝痛哭的戏也不成了。

二夫人只得收了哭声,道:“秋雨,你好生服侍七小姐,莫要叫她累着。”

又嘱咐了好些话,才又忙自己的事去。

二夫人一走,明微便走到灵前跪下。

她也不哭,就那样一张一张往火盆丢纸钱。

日头渐高,与明家亲近的人家纷纷登门吊唁。

见到这位从不在人前现身的七小姐,少不得窃窃私语。

先前只知道,这位七小姐心智不足,有痴愚之症。虽然听说好了,但多半只是挂在嘴边当个奇谈说一说。

没想到真人竟是如此模样。

上了年纪的,不免想到当年那位蕙质兰心的纪家姑娘,感叹一番红颜薄命。

明三夫人的死因,多多少少有风声传出来。只是来吊唁的人家多半相熟,自不会提起。

丧事就这么顺顺利利地进行,让二夫人松了口气。

信园里,杨殊半躺在椅子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手里拿着一卷书,似乎在用功,仔细一看,却是一幅幅图画。

这是坊间流行的画册,多画少字,多数讲的是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故事。

“她这么与你说的?”杨殊一边翻着画册,一边问正在削果皮的阿绾。

“是。”

杨殊探头过去,就着阿绾的手,咬下一块果肉。

阿绾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便问:“公子应不应?”

杨殊挑了下眉:“你居然会关心这件事?”

阿绾笑了笑:“觉得有点意思。”

“哪里有意思?”

阿绾用签子叉了块果肉,放到口中慢慢咀嚼。吃完了,才道:“家丑不外扬,便是明家再丑恶,捅到外面去就不对了。这是约定俗成的宗族规矩,她要真这么做了,便是真为明三夫人报了仇,恐怕也要受尽天下人非议。”

“可她不是真正的明家小姐…”

“那又怎样?她披着那身皮呢!凡尘俗世,谁能脱得了世情?就算出了家,方外清净地也要论资排辈,谁愿意与一个连家族都能捅一刀的人相交?”

杨殊听得笑了:“听你这话,很不看好她啊!”

阿绾道:“她这样以卵击石,奴婢怎么可能看好她?”想了想,加了句评语,“看着聪明,实则愚蠢。”

杨殊道:“她是个玄士。”

阿绾不以为然:“玄士也在红尘中,就说那玄都观,为了观主之位争了多少年?原先那个观主,不就是因为这种说不出口的事被人整下台的吗?这是人心!”

杨殊鼓了鼓掌,没什么诚意地夸奖:“说得好有道理,阿绾好聪明!”

阿绾呸了一声:“这样阴阳怪气的,您还不如不夸。”

杨殊哈哈一笑,吃完盘中最后一块果肉,说:“叫阿玄过来吧。”

阿绾的动作停顿住,向他看去:“公子这是答应了?”

“就像你说的,挺有意思。”杨殊抖了抖手中画册,“我都闲得在这看这玩意儿了,听她一回也行。说不准,真给我们找出一条路来。”

055章情理

雷鸿走进后衙。

“大人。”

蒋文峰正埋首案牍。

东宁的沉年旧案,翻阅起来是个可怕的数字,这些天他就住衙门里,除了睡觉,不是翻看卷宗,就是审案,勤勉得让人无话可说。

初时,吴知府还担心他插手地方事务,盯了好一阵,后来见他果真只查案,就盯得没那么紧了。

蒋文峰手不释卷,口中却道:“你出去见阿玄了?是有消息吗?”

“是。”雷鸿将杨殊的话转述了一遍。

蒋文峰顿了顿,搁下手中卷宗:“便是那位茶寮见过的明姑娘?”

“是的。”雷鸿又补充,“前天属下去信园,也见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