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微轻轻敲了敲桌面:“容我假设一下。十年前,柳阳郡王谋反被揭发,同时,明三老爷死于北胡。庚三可能查到这两件事有关,于是来到东宁,继续暗查。不知道他怎么暴露了,结果被击杀于明家。”

她抬起头,看着他们:“余芳园在十年前曾经出过闹鬼的事,但很快就平息了。或许,此事与庚三被杀有关。”

蒋文峰听到这里,取出纸笔出来,将她说的几个点简单地记了一下。

等他记完,明微往下说:“庚三一死,就地埋在余芳园,此事了结。一晃十年过去,庚三在这缕生魂的助养下,成为凶煞。但因为余芳园风水甚佳,一直没有显露。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成了今日的契机。”

蒋文峰听得认真,身体微微前倾,请教:“是什么?”

“撞鬼。”

明微将明七小姐如何撞鬼,后来她又如何发现园中诡局之事说了一遍。

“有人在余芳园里设了一个局,养出阴气,又埋下旧物。它本身并不可怕,只是吓唬人而已。但是,阴差阳错,这些阴气将庚三的凶魂激活了。”

因为这个局,明七小姐被吓死,明微在这具身体里复活。

也是因为这个局,庚三之死为人所知。不然,他们就算翻遍了东宁,也难找到庚三的尸首。

她所知的历史,正是如此发展。

祈东郡王几年后才被夺爵,自然是因为,这次他们没查到东西,无功而返了。

杨殊的手指在桌上划了两道线:“庚三这条线,暂时算是理清了。还有另一条线,目前还不甚清楚。”

“杨公子说的是我母亲之死?”

杨殊点点头:“设局之人是谁?只是为了吓人的话,对方应该没有杀心。明家有谁讨厌你母亲?”

“这可说不好。”明微慢慢道,“想来你们知道,我母亲在明家是什么样的地位。与她有关系的人,明六已是铁板钉钉,二老爷应该也逃不过。我想,讨厌我母亲的人,应该不少,但是,恨到想杀她的人,应该没有。”

“不管是谁,总之,这个人必然是明家人。”

明微淡淡道:“这件事只是个引子,是谁并不重要,此人若有心害我母亲,设下的就不会是这么个无关紧要的局。”

她如此理智,令杨殊很是赞赏。

“那我们回到关键的那个晚上来。”杨殊手指一顿,“你说,那日该去信园的人,本来是你的母亲。”

明微点头:“明二想叫她去探听圣命的真正内容。”

“这就对了。”杨殊眯起眼,“至少,在她出发去信园之前,明家没有杀她的打算。可就在几个时辰后,她被勒死了。这几个时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明微静默了片刻,道:“我问过嬷嬷,那天晚上,我娘知道我代她去了信园,就在流景堂等我。大约四更,冰心去睡了,只留下她一个人。杀人者不可能等到天亮,也就是说,她是在短短一个时辰内遇害的。”

杨殊仰头想了想:“就算明家发现,你代她去了信园,也没有理由杀人。”

“嗯。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将错就错。”

蒋文峰道:“一般杀人,要么为仇,要么为钱,要么…灭口。”

“仇这一条,我们先前已经说过了,虽然有人恨着她,但还不到要命的地步。钱么,与她也没有关系。”

“那就是灭口了。”明微轻轻道。

说出这两个字,三人默坐,心中皆在思索。

到底什么样的事,非得将明三夫人灭口不可?还那么急迫。

“我有预感。”杨殊喃喃道,“这两件事,或许有个很关键的交叉点。”

蒋文峰一直在奋笔疾书。

他先将庚三之事写了一页,然后将明三夫人之事重写一页。

写完之后,将两张纸放在桌上。

“你们发现了吗?庚三与明三夫人,这两个完全没有交集的两个人,同时和一个人产生了关联。”

他伸指点在中间:“明三老爷!”

075章可怕

要问庚三之死,最有可能与明家哪位老爷有关联,他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明三老爷。

留在东宁的三位老爷,都是多年没踏入京城了。他们与庚三能有什么联系?

只有死在十年前的明三老爷,是最有可能与庚三产生联系的。

而明三夫人一生的悲剧,就始于明三老爷的死。

看,这两件事,都归到了同一个起点。

明三老爷的死。

“但这一切,都是猜测。”杨殊道,“庚三究竟为何来东宁,我们还不能下结论。”

蒋文峰点头。

“还有,杀死庚三的那位高手,也非常可疑。别说明家,就算祈东郡王,恐怕也拿不出这样的高手。”

蒋文峰听出他言下之意:“你担心有别的势力插手?”

“嗯。”

“这个暂时不急。”蒋文峰道,“最重要的,还是找出凶手。”

杨殊叹了口气,点头。

他自然知道,要找出凶手,可是谈何容易。

转头一看,却见明微低着头,默默地看着蒋文峰做的记录。

“怎么,有问题?”

“我想起一件事。”她的手指在一条条清楚明白的记录间滑动,“撞鬼之事发生后,我娘请了个神婆来家中做法。那个神婆发现了庚三凶魂的存在,动手镇压。这个时候,明四老爷出现了。”

明微抬起头:“他踢翻了法坛,说,明家禁言玄道巫蛊。”

杨殊并不意外:“明家是有这条家规,怎么,有问题?”

“我当时没觉得有问题。”她轻轻说,“但现在想起来,有点古怪。”

“怎么?”

“我这四叔,是信鬼神的。”

“咦?”杨殊拿扇骨敲了敲手心,“那他为何要来踢法坛?”

“我有一个假设,”她说,“会不会,他知道那里有个死人?”

杨殊和蒋文峰同时一怔。

“他踢翻法坛,若不是因为无知,那就是因为知道。”明微回想着四老爷的行为举止,“而且,我一直怀疑,他身后有个懂玄术的人。这个人,显然不是明二,肯定也不会是明六。”

听到这里,蒋文峰飞快地将两张纸拿回来,一目十行地扫下来。

庚三被无名高手击杀。

明三夫人被神秘人勒死。

明家几位老爷似乎知情,却又不像是凶手。

“有个人。”他说,“有个我们都不知道的人,隐藏在幕后。”

明微便想起,她第二次见到的明四老爷。

那个和明四老爷长得一模一样,气却完全不同的人。

电光石火,忽然有什么一闪而过。

“明三。”

“什么?”

明微抬起头,原本就白皙的脸庞,带了惨白的意味。

她看着这两个人,一字一字地问:“假如,我是说假如,明三老爷还活着…”

室内一静。

这个猜测太可怕了。

但是,又好像…

过了一会儿,蒋文峰低声说:“若是如此,庚三为什么来东宁,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杨殊也喃喃道:“明三夫人为何会死,也有了原因。”

即便如此,他们仍不愿意相信。

因为,这太可怕了。

明晟心情低落,慢吞吞往正院走。

他去年年底回来的,原本过完年就该回京城去,谁知道一留再留,就到了这个时候。

现在,他更不好走了。

因为,母亲病了。

正是午歇时间,正院里静悄悄的。

丫鬟们都不在,大约也去歇息了。

明晟站在廊下,揉了揉额头,想着等会儿和母亲说什么。

忽听屋里传来动静,紧接着便是四夫人的声音响起:“你去哪里?”

咦?谁在里面?

很快,他听到四老爷的声音:“书房。”

明晟还没来得及想什么,就听得四夫人冷笑:“这屋子我是不让睡怎么的?天天去书房,也没见你干什么正事!”

听见父母吵架,实在是件尴尬的事,明晟便犹豫着是不是先走。

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四夫人又说了:“怎么,看着我就让你这么难受?这么不情愿,为什么当初还要娶我?”

四老爷没说话。

可他越是不说话,四夫人就越是愤怒。她喊道:“你就厌恶我到这个程度?连句话都不想说?”

四老爷抬脚要走。

“你给我站住!”四夫人气极,有些话便说出来了,“三嫂死了,你心如死灰了?瞧瞧你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死老婆了!天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连个人都不见,你怎么不随她一起去啊!”

过了会儿,四老爷充满厌倦的声音响起:“你别无理取闹,这些年我没对不起你。”

可他这样,四夫人反倒更生气。她冷笑着说:“是啊!旁人说起我,多羡慕啊!夫妻十八年,家里一点糟心事都没。人人都说,明四老爷脾气虽然不好,却格外专情。呵呵,你是专情,可他们都不知道,你专情的人不是我!”

有些事说出来了,就忍不下去了。

“人人都羡慕我,可谁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四夫人声音嘶哑,“从成亲开始,你的心一天都没装过我!你心心念念十八年的,是余芳园里那个!”

明晟目光凝住,看着檐下那朵刚刚开放的血红杜鹃,听着母亲痛苦的声音:“十八年,十八年了!我以为我能等你回心转意的,可我今天才知道,这辈子我都等不到了。她死了,你只会更加念着她,永远想着她,恨不得随她一起去。既然这样,你当初为什么不说出来?说救她的是你!说她一见钟情的人是你!”

明晟一怔,愣愣地转过头,盯着窗子。

一窗之隔,四老爷的声音传出来:“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四夫人继续冷笑,“你惦记她惦记到说梦话,自己不知道吧?”

“…”

“走到今天,你怨谁呢?当初你要够胆子去争,今天她就是你的妻子。凭你这样的专情,必定把她捧在手心里爱一辈子。可是你没胆,所以你眼睁睁地看着她变成自己的嫂子,眼睁睁看着她守寡,又眼睁睁看着她被欺负。然后,等她死了,你再来怀念她。哈哈哈,明菖,你真是可笑又可悲!”

076章契机

蒋文峰走了。

他趁着午休过来的,不能留太久。

而且,这样的三方会谈,也不能让人瞧见。

“你们这招,好像没什么用啊!”明微道。

“嗯?”杨殊的心思,还沉浸在方才所得的结论里。

“故意跟蒋大人不合,又暗中放消息说自己奉了圣命,祈东郡王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做出不恰当的事。”

杨殊一笑:“这世间大部分谋算,其实都是无用的。但不能因为无用就不做了,只要等到一个恰好的契机出现,一些无用的谋算,才会变成有用的东西。”

明微想了想:“比如明家?”

“比如明家。”他往躺椅上一靠,双手枕在脑后,以一种悠闲的姿态与她闲谈,“庚三之死,对明家来说,本该船过了无痕。明家那些龌龊事,旁人也无从得知。偏偏在十年后,一个无意中的契机,将这些引发了。”

明微默默点头。

这个契机,表面上看,是那个撞鬼的局。事实上,应该是她的到来。

有人想吓唬余芳园里的人,提早将庚三的凶魂放了出来。而这个凶魂吓死了明七小姐,让她得以在这具身体里复生。

于是,本该死去的“明七小姐”还活着。

本该在明七小姐死后心灰意冷,极有可能因此自尽的明三夫人,成了揭穿这一切丑恶的关键。

只不过,这是老天的谋算。

“那么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杨殊潇洒地打开折扇:“有个最直接的办法。”

“什么?”

“冲进明家,搜出明三。”

明微皱了皱眉。这样单凭一个猜测就冲进去,搜得出明三还好,搜不出来,他们在东宁所做的一切,就全毁了。

“可惜,我们不能这么做。”杨殊叹了口气。

他们是带着圣命来东宁的,做事不能胡来。

必须有理有据,谋定后动。

要去搜明三,就得确定明三在明家,并且能够在抓到人后,立刻拿出罪证。

只有这样,他们抓人的行为,才是合理且合法的。

“我有两个问题,杨公子可否解惑?”

杨殊懒洋洋道:“连皇城司秘录都让你看了,姑娘还客气什么?”

这话说的,好像他们真有什么关系似的。

明微在心里呸了一声,面上还是很正经地问:“第一个问题,柳阳郡王真的谋反了吗?”

“庚三找到了罪证。”杨殊端起茶,饮了一口。

“这不合理啊!十年前,圣上已经坐稳那个位置了,并且正当壮年身强体健,内有贤臣外有良将,怎么看都没可能谋反成功。”

杨殊托着茶杯轻笑:“涉及到皇权,哪有那么多理。我且问你,前朝戾太子谋反案,你知道吧?”

明微点点头。

“戾太子是前朝宣宗皇帝的嫡长子,立太子多年并无过失。但,因为皇后更喜欢献王,对他多有责难,仅仅一句废立的流言,便让他谋反了。”

杨殊问:“你觉得他的谋反理智吗?”不等她回答,就道,“宣宗皇帝对朝廷的掌控力仍在,那时候谋反是必败的结局。相反,他继续忍耐,不叫人找到错处,便是真要废他,朝臣也不会答应。”

“他为什么做出这样的事?归根结底,原因只有一个字,怕。”

他低头看着茶杯,里面映出一张俊美不似真人的脸庞:“一登九五,六亲情绝。他父亲晋王身死还不久,柳阳郡王怎么能不怕?圣上是仁厚,可再仁厚的人,坐在那个位置上,也会杀很多可以不杀的人。”

明微点头,第一问题就算过去了。

“第二个问题,祈东郡王是否真有反意?”

杨殊笑了:“有没有反意,自然是要查的,不然我们来东宁做什么?皇城司又不是死不起密探,之所以对庚三之死大动干戈,自然是因为他的死涉及到更重要的东西。”

明微想了想:“因为祈东郡王在东宁,所以你们对庚三死于东宁特别紧张?”

“可以这样说。”

说到这里,杨殊皱了皱眉,像是自言自语:“假如明三真的没死,当年诈死潜回东宁,是否已经打定主意投靠祈东郡王?那他要取得祈东郡王的信任,手里应该有什么投名状…”

“投名状!对了,投名状!”杨殊忽然站起来,在屋里来来回回,扇骨一下下敲在手心,“庚三一定是为这件事情来的!这件东西十分重要,能给祈东郡王不少助力。阿玄!”

他喊了一声,阿玄应声推开门:“公子。”

“柳阳郡王案的卷宗呢?快拿来!”

“是。”

阿玄关上门,没过多久,又推开了:“公子。”

卷宗真不少,搁桌上厚厚一叠,杨殊拿起一本,飞快地翻阅起来。

他翻阅的动作和旁人不太一样。已经订成册的卷宗,用右手握住,后面三指托着书脊,拇指按着书页,食指一顶,书卷一弯,飞快地往前翻。

只一会儿,一本册子便看完了,拿起下一本。

明微奇道:“看得这么快?”

阿玄瞧了她一眼,想着公子翻卷宗都没避开她,应是十分信任她的。便答道:“公子的眼睛生得与旁人不同。再不起眼的东西,只要见过就会记得。”

明微心道,不就是过目不忘吗?这本事虽然难得,但后天也能训练。

阿玄似乎看出她的想法,又补充了一句:“不是普通的一目十行,而是能分辨细微的东西。譬如这茶水,若是被人换过,公子看一眼就知道。”

“哦。”明微懂了。

过目不忘重在记忆,他重在辨别。

难怪那天晚上,他没有近看,都能认出她来。

这本事真叫人嫉妒。不像她,便是看得再认真,还是记不住人脸…

“找到了。”杨殊将其中一本册子翻到其中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