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微见他没有避开的意思,便伸手拿过来看了看。

“有人举报柳阳郡王私藏兵甲、暗筹军资?”

“对。”杨殊呷了一口茶,“但事后,皇城司并没有找到这批兵甲和军资。”

“你的意思是,明三可能握有这个秘密?”

明微觉得,自己需要修正一下对那个便宜爹的印象。

她有许多次听人提起,明三老爷生前如何聪敏灵慧,才华过人。还说,明氏再崛起的希望在他身上。因此他的死,分外叫人惋惜。

她一直将明三老爷当成一个才子,或许,他的聪明不止在读书上?

077章锁匙

“明三身上,汇集了明家两代以来所有的灵秀。”杨殊道,“明相爷两子均是平平,六个孙辈,余者皆资历寻常,唯有明三,自小聪慧过人。”

“他二十岁下场,文采出众,本该列入一甲。但因为他的出身,最终只排在第十。凡是与他共事过的人,无不赞他谦逊知礼,有乃祖之风。”

“他在朝中不显山不露水,初看并不惹眼,细究官路却是十分顺遂。”杨殊感叹,“这是个聪明人啊!他知道以自己的出身,锋芒太露不是好事,走的是润物细无声的路子。”

“可有他与柳阳郡王牵连的证据?”

杨殊摇头:“他与柳阳郡王倒是认识,但都是在诗会这等场合堂堂正正地见面,并无私交的样子。故而,我们一开始并没有怀疑到他。”

“这么说,他做事很干净。”

杨殊赞道:“是的,很干净。所以在还没事发的时候,他就借着王庭动乱的机会假死,利落地脱身出来。谁会怀疑他的死呢?那里是北胡,离得那么远,又是王庭动乱这种事。就连将来他复活,都有现成的理由。隔得那么远,死讯传错了啊!”

越想他越是佩服:“是个人物,难怪连庚三都栽了。”

明微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支金簪。

“你干什么?”

杨殊看她握着金簪,心道,自己没有动手动脚啊,总不会拿来扎他的吧?

明微瞟了他一眼,握着簪头轻轻一扭,层层累丝的金簪里,竟然隐藏着另一方小天地。

“这是…”

“十二连环锁的钥匙。”她伸手拨弄了几下,这钥匙就变了样子,再拨再变,一连变成了十几次才停下。

明微将簪头按回去:“听过天机阁吗?”

杨殊想了想:“好像是个精通机关的玄门。”

“早在前朝,天机阁就因为卷入皇权纷争而断了传承。”明微道,“这十二连环锁,是天机阁的秘技,它以十二地支为基准,藏有数千种变化,可以说是这世间最难解的锁。而且,天机阁每造出一对锁匙,就会将图纸毁去,只有其主人,才知道如何匹配。”

杨殊讶然:“竟如此难得?它又怎么会在你手上?”

明微淡淡道:“这是我娘生前给的,说是明三送的。”

这简短的一句话,藏着许多玄机。

杨殊脱口而出:“兵甲军资!”

“不一定是。”明微道,“但可以肯定,这把钥匙所匹配的锁,一定藏着非常重要的东西。”

明晟神情冷漠,听着屋内传来的父母的争吵声。

“你有什么资格怀念她?她这一辈子的苦,不都是你给的吗?兄长要娶她,你不敢争。你当初选择不争,现在又来摆什么姿态?”

四夫人声音激烈,仿佛过去十几年,在四老爷面前谨小慎微、柔顺体贴的是另一个人。

“说啊?为什么不说?你不是很生气吗?骂我呀!打我呀!”

最终传来的,只是四老爷冷淡的声音:“我不与你计较。”

“明菖!”四夫人却要与他计较,声嘶力竭地喊,“你这个懦夫!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你想的是,虽然是双生子,可自己差了哥哥太多太多,只有他配得起她,你配不起!”

“是啊!你跟你哥怎么比?他从小聪明过人,人人都说他是明家的希望。而你呢?你哥都要去参加春闱了,你连乡试都过不了!所以,当你哥想娶她的时候,你却步了。你觉得跟他争,是自取其辱!她这样美好,该嫁的应该是你哥这样的完人。可是你没料到啊!你料不到你哥会死得那样早!”

“于是她成了寡妇,于是她被老六欺凌,生生吊死了!你现在知道了,是不是很心痛?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那样也许她就不用死了。可是,她现在死了,你连为她报仇都不敢,只能躲在屋里伤心!你就是个懦夫,彻彻底底的懦夫!”

四老爷扶着门,漠然而立。

说错了啊。他在心里说。

他早就发现了,可是什么也做不了。

因为,没有资格。

最有资格的那个人都默认了,他有什么资格!

也许她死了才是好的,就不用再受苦了。

屋外,明晟发现自己出奇地平静。

或许是因为,早就意识到了吧?

在别人眼中,他有个再圆满不过的家庭,可明晟知道,这只是表相。

父亲心思游离,从来就没放在这个家里。

母亲心怀怨恨,只是十几年来一忍再忍。

他们貌合神离,同床异梦。

表面那样的圆满,揭开来,里面却是那样的不堪。

“相公!夫君!老爷!”四夫人凄声喊道,“你能不能正眼看看我?便是这样痛骂,你都不屑与我生气吗?是不是要我骂她贱人,你才会有反应?她再好,我才是你的妻子啊!”

明晟眨了下眼睛,不知道自己该去心疼母亲,还是该袖手旁观。

“我知道你不会的。”四老爷轻轻的声音传过来,“这些年让你这么痛苦,是我的错。但是,太迟了。我原来以为,自己能当个好丈夫、好父亲,我真的以为自己能做到。但是,十年前…我做不到了。”

她幸福着,所以他可以抽身。当她身陷泥沼,他就陷入了无法挣脱的愧疚中。

他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事情早就不能挽回。

他愤怒地去找二哥,结果被带到了那个小院子里,见到了本以为已经死去的人。

从那时起,他就不是一个人了。

他只是一个傀儡。

“别再惦记这件事了。”他的声音冷静极了,甚至带着一点同情,“孩子都这么大了,何必跟自己过不去?为了我这么个懦夫,为难自己,太不值了。”

直到这时,四夫人终于痛哭起来:“你好狠心,你好狠心啊!”

他的同情,是一把最锋利的匕首,狠狠扎进她的心窝,将最后的希望搅得粉碎。

这样的置身事外,才是真正的决绝。

不是他不给,是做不到。

天底下最叫人为难的事,就是做不到。

哪怕海枯石烂、天崩地裂,哪怕她有千般对,他有万般错。

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078章一算

明微将金簪插到发间。

她身上还穿着孝,这样一只金簪戴在头上,很不相衬。

但杨殊只是笑吟吟看着,说道:“美人就是美人,不管怎么样都好看。”

明微并不理会,只问:“阿绾姑娘呢?还随不随我回去?”

“自然要随。”杨殊说,“连庚三那样的人,都能被击杀,若是放你一个人在明家,谁知道什么时候死?我这人,最舍不得看美人死了。”

“阿绾姑娘的武功比庚三强吗?”

没等他回答,她便接下去道:“你就不担心她与我一起死?”

杨殊叹了一口气,笑着承认:“好吧,我一直派人盯着,如果真有人要动你们,他们第一时间就会闯进明家。”

明微看了他一会儿,也笑了:“杨公子对阿绾姑娘真好。”

杨殊哈哈一笑,冲她眨了眨眼:“吃醋了?”

她慢吞吞地理着袖子:“吃醋的人,难道不是阿绾姑娘?”

杨殊就语重心长:“小姑娘家,依赖心重,你莫与她斗气,待她再大一些,就明白了。”

明微笑而不语。

她笑得太意味深长了,令杨殊不得不回想,自己方才那些话,有什么漏洞吗?

“明姑娘笑什么?”他决定问出来。

明微没有回答,却道:“我给公子算个命如何?”

杨殊一怔,随即笑了:“玄士还要会算命?”

“命师。”像先前那样,她出口纠正,然后解释,“术士相师、巫医僧道,都是玄士。术士不一定会看相,相师不一定会抓鬼,巫医僧道各有所长。但是,命师必须全都会。因为…”

“天下玄士之首,方为命师。”

“公子知道这句话,是找到相关记载了?”明微抿唇一笑,又说,“我算命很贵的,千金难求一卦。今日看在公子顺便护我性命的份上,免费送一次。公子要不要?”

杨殊笑:“命师大人亲自为本公子算命,不要岂不是太可惜了?”

明微便取了纸笔在手:“公子的八字?”

杨殊说了八个字。

明微一一写下。

杨殊甩着手中折扇:“本公子连八字都告诉你了,可是给了你逼婚的机会啊!明姑娘不珍惜一下?”

明微没搭理他,只将这八字掐算了一遍,忽然就笑了。

“倘若这真是公子的八字,那便是天生的富贵命。除了妻运不太好,这一生再顺遂不过,没什么可算的。”

杨殊扬了扬眉:“明姑娘这话说的有意思,什么叫倘若?八字还能有假?”

明微慢吞吞道:“公子或许不知,命与运是互相交缠的。命中有运,运中有命,二者相辅相成。命与运合不上,肯定有一方不对劲。我对自己的观气之术,还是挺自信的。”

意即,你这八字就是假的。

也是有意思,她生平第一次,遇到个算命给假八字的人。

堂堂命师,她这一算,可是千金难求。

到底是怕她逼婚呢,还是担心泄露某些东西?

“找到这样一个八字,不容易啊。既要年龄对得上,又要合上出身,还要与原定命格有一定的相似性。”明微点点头,“是个高手啊!”

她揭开香炉,将写有八字的这张纸焚了。

杨殊眨了下眼:“明姑娘这话的意思,本公子不大明白。”

明微看着他眉间的朱砂痣:“改命的人我见得多了,改到像公子这般,还是第一次见。这颗痣,点了很多年了吧?单是一个假八字,还不算什么,连面相也一并改了,才是高手中的高手。这让我更好奇了,到底什么样的命,值得如此费心?”

“哈哈,”杨殊把玩着折扇,“这么好一个逼婚的机会,明姑娘居然不要,真是伤本公子的心啊!”

满口谎话的人,明微懒得与他多说,起身:“我这人,不爱欠人情。杨公子这一算,暂且与你留着,哪一天你真想算了,再来寻我。”

走到门口,又停了下:“对了,阿绾姑娘的面相也挺有意思的,你们二人气运相交,看似凶险至极,却又暗藏生机。如此贴合的气运,一般来说,不是夫妻,就是亲属。”

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杨殊听得阿玄的声音:“姑娘要走了?”

“是,有劳了。”

“公子!”阿绾进来,期盼地看着他,“我还要去吗?”

杨殊拍拍她的头,笑吟吟道:“丧事暂时办不了,你不必再喝粥啃馒头了。”

也就是说,她还得去。

阿绾失望地叹了口气。

杨殊就道:“你方才说,想找个玄士来,学一学玄术。我觉得,也不必舍近求远了。明姑娘那般厉害,你随便学一些,大约就够用了。”

“我才不想跟她学!”

杨殊柔声安慰:“别置气。你要将她的本事都学到手,以后也用不着她了。”

阿绾这才喜笑颜开:“那我认真学。”

“这才乖。”

楼下传来喧闹声,杨殊推开窗,看到酒楼前停了几辆华丽的马车。

先下车的丫鬟个个俏丽柔顺,迎下来的夫人小姐,更是贵气逼人。

这些女子的出现,给长街添了一抹亮丽的风景,吸引了众多的目光。

她们当然不会这样任人观看,很快进了酒楼。

接着楼梯被踩响,女子的莺声燕语随之响起。

其中一个声音分外清亮快活:“哎,你不是表哥的护卫阿玄吗?难道表哥也在这里?”

杨殊推开门,缓步走出去,目光扫过这些风情各异的女子,含笑行礼:“原来是表婶与表妹来了。”

“真的是表哥!”祈东郡王有两名嫡女,说话的便是安乡县主。

另一位金林县主,抬眼往屋里瞧,掩唇笑道:“表哥在这里,与什么人相会?”

话刚说完,便被郡王妃轻拍了一下:“胡说什么呢?咱们出来踏青,到酒楼歇一会儿,难道你表哥不能来歇?”

这边郡王妃与杨殊说话,那边不知哪家夫人小声交流:“这杨公子看着挺正经的啊,怎么会有那样的坏名声?”

“大概是生得太好了吧?这眼睛一笑就像暗送秋波。”

阿玄听着,面无表情地想,那是对你们没兴趣。

079章激怒

“表哥若是一个人,那我要去讨杯茶喝!”安乡县主笑嘻嘻跑过去,探着脑袋往里瞧。

她今年不过十二,这样的行为做出来,只有孩子恶作剧的可爱,丝毫不觉得不雅。

只见这间屋子布置得简单雅致,一通到底,并无屏风等遮蔽之物。

屋里只有阿绾在收拾茶水,并不见客人。

看到安乡县主,阿绾低身行礼。

“真的没有人啊!”安乡县主失望极了,“还以为能看到和表哥相交的是什么人物呢!”

杨殊的扇子轻轻在安乡县主头上拍了拍,安抚孩子般的亲昵:“顽皮!不叫你见,自然是没得见。”

“这么说,表哥果真是来见人的?”

杨殊哈哈一笑,并不作答,对郡王妃拱手:“既然表婶在此,侄儿就不打扰了。晚些时候,再去郡王府拜见。”

郡王妃含笑:“是我们打扰了你。安乡,不要麻烦表哥,我们去那边坐。”

一众夫人小姐,越过他去了别的雅间。

杨殊站在一旁,送她们离开。

形容俊美,面带微笑,举止有礼,与传闻中那个浪荡公子判若两人。

于是,就这么短短的一个会面,又收获了数颗芳心。

若不是郡王妃在此,怕是要忍不住议论,黎家那桩官司,大约有什么隐情?瞧这杨公子眼睛规矩得很,可没有乱瞄乱看的。

杨殊回了屋,听得阿绾小声而气愤地说:“这是来捉公子的奸呢!真是无聊!”

“明姑娘呢?”杨殊问。

阿玄答道:“从另一边走了。”

杨殊甩了下扇子:“谁说我这表叔沉得住气?今日若是抓到我与她在此私会,我们的名声就不能听了。”

阿玄心道,是明姑娘的名声不能听了,公子您反正是没有名声的。

“使出这种手段,可见郡王心里发虚。”阿玄答得很正经,“既不敢与公子您真刀真枪动手,又不甘心什么也不做。”

杨殊点点头。

他约了明微出来,这件事本来就没打算隐瞒。

接人的马车,还有先前故意做出的亲密举止,就是要让盯着他的人看到。

但是,看到归看到,拿出来做文章,就不对了。

男女之事,再怎么折腾,毁的不过是名声,让他多点麻烦,并不能真的打击到他。

便是成功了,得到的还是太少,不过激怒他而已。

而现在,虽然没有成功,他也被激怒了。

倘若明微没有及时离开,母亲还没下葬就私会男人这件事,足以让她名声扫地。前些日子,她在灵堂做出的姿态,所博取的那点舆论,也全都毁了。

连带的,明三夫人的名声,别想要了。

母亲新丧,女儿就敢私会男人,那母亲会是贞烈女子吗?

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大事。他身上的桃色传闻还少吗?

对明微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并不是真正的明七小姐,有那样的本事,不要那个身份过得也很好。

但对明三夫人来说,她将受到前所未有的抵毁。

杨殊叩了叩桌子,说道:“既然表叔这么闲,就给他找点事情好了。什么侵占良田、纵奴行凶,那些案子都翻出来吧。”

阿绾惊讶:“公子,这么做的话,等于把这件事摆上台面。万一打草惊蛇怎么办?”

“我们来东宁这么久,慢慢来也没见什么成效。”杨殊道,“是时候改换一下策略了。我们就在明面逼他,看他焦头烂额之下,会不会出昏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