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知道你们在这。”皇帝笑吟吟,对杨殊道,“你姨母作起画来,废寝忘食的,你也不劝着些。”

杨殊起身行礼:“陛下。”

“免了。”他还没拜下去,就被皇帝一把扶住,跟裴贵妃说,“天都快黑了,你自己不吃,殊儿也要吃的。他正年少,精力旺盛,哪里挨得了饿?”

裴贵妃拍了拍额头:“瞧我,竟忘了这事。陛下可用过了?”

“朕知道你们肯定没吃,自然陪你们一起用膳。”皇帝道,“既然你们都在这,就不必回正殿了,我们到楼上吃吧,正好可以赏景。”

裴贵妃笑道:“陛下想的周到。”

玲玎阁的二楼,要温软许多,完全是女子闺房的样式,只是多了高台,可以观景。

千秋宫原来并没有玲玎阁,这是皇帝特意为裴贵妃建的画室。

楼下作画,楼上观景。

站在这里,可以远眺皇城。

落日的余晖下,宫门内外,都被涂上温暖的橘色。

万大宝传了膳来,皇帝挥挥手:“你们不必伺候了,到下面候着吧!”

“是。”太监宫女们便退得干干净净。

皇帝亲自夹菜:“爱妃,这是你喜欢吃的樱桃肉。”又给杨殊夹,“殊儿爱吃鹿筋。”

杨殊搁下碗筷,又要拜谢,被他拦住了:“好好吃饭,别拜来拜去的。少年郎就该多吃些,何况你还习武。”

他就低了低头:“谢陛下。”

还好皇帝没再给他夹菜,杨殊低头默默用饭,耳边时不时传来皇帝与裴贵妃互相夹菜说笑的声音,他充耳不闻。

用过饭,略歇一会儿,他便告退。

裴贵妃依依不舍:“这就要回去了?你也不常来,姨母还想多留你一会儿。”

杨殊道:“天黑了,外臣不该留在宫中。”

裴贵妃无法,叫宫人拿东西来。应季的樱桃,才贡上来的杨梅,吃的用的玩的,一并送到博陵侯府。

皇帝只笑吟吟看着。

杨殊谢了恩,跟着崔顺出了千秋宫。

走出百来丈,他回望宫门,嘴边讽笑一闪而逝。

这样尴尬的存在,在他面前演什么慈爱和乐?

他本不该活着,就如同他的名字。

殊,死也。

千秋宫里,皇帝慢慢饮着消食茶。

“舍不得他?”他柔声问。

裴贵妃慢慢理着画卷:“他越大,越不爱来了。”

皇帝道:“他现在大了,就是外臣,进宫本来不合规矩。”

裴贵妃抬头看着他:“你不喜欢他来?”

皇帝叹了口气:“我怎么会喜欢呢?他一来,你的全副心思就都在他身上。可再不喜欢,为着你,也会好好待他的。”

皇帝说的是我。

裴贵妃淡淡笑了笑:“陛下一直都是个好人。”

皇帝放下茶盏,握住她的手:“只是个好人吗?”

裴贵妃看着他的眼睛:“有些话,臣妾以为不用说的。”

皇帝就笑了下,将她揽入怀中,轻声细语:“朕知道你担心什么,别想太多,朕还能活不少时间。万一真有那么一天,也会把你们安排好的…”

169章绿帽

杨殊出了宫门,阿玄已经等着了。

“公子,先前世子夫人…”他凑过去,说了些话。

杨殊冷笑一声:“蠢货!知道我掌着皇城司,还敢在家里乱说话!”

阿玄低声道:“阿绾现在很生气。”

“让她暂时别动手,”杨殊冷冷道,“盯着卢家。”

阿玄马上明白他的意思了:“是。”

他翻身上马,阿玄紧随其后。

两人默默驰过数个街区,在回博陵侯府的路口,杨殊勒马停住了。

“公子?”

杨殊说:“你先回去。”

“那公子您…”

“我晚点会自己回去。”

阿玄懂了,公子心情不好。

“是。”

阿玄往博陵侯府的巷道驰了一段路,回头发现,杨殊调转马头,去了另一个方向。

这条路不是回皇城司,也不是去各大衙门,公子要去哪?

夜幕降临。

明微和纪家众人在院中乘凉闲话。

纪大夫人与董氏商量着添置夏衣,纪大老爷跟纪凌探讨明家的案子。

纪小五想跟多福说话,却被小珠儿缠着捉迷藏。

明微看月色正好,干脆攀过墙,去隔壁刚买下的宅子修炼。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是纪小五的自言自语:“捉什么迷藏啊,藏这里看你怎么找。”

他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吭哧吭哧攀上高墙,爬到屋顶。

这爬墙的绝技,纪小五很自得。以前他娘总拿锁门来威胁他,回家迟了就不给进门。而这并没能阻止纪小五在外面浪,因为他迅速学会了爬墙。

没事的时候,他也曾自鸣得意,就这手爬墙的本事,应该能当个飞贼吧?

刚在屋顶站稳,猛一抬头,发现盘膝坐在屋脊上的明微,他“嚯”了一声,吓得脚下一滑,差点摔下去。

还好及时攀住了瓦片。

“你怎么在这?”

明微没应声。

月色下,她坐得笔直,双手搁在膝上,是标准的五心向天姿势。

因为重孝在身,她穿得极为素净。

风一吹,白衣飘飘,仿佛下一刻就会升仙。

纪小五差一点就被迷惑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这是干嘛?”

他绕着明微走了两圈,自己找到了答案:“哦,是多福教你的?哎,我看到的是真的?你跟着学多久了?”

肩上的小白蛇扭了扭,不大喜欢生人的气息。

明微叹了口气,睁开眼。

“你想学这个,做什么用呢?”

纪小五眨了下眼:“做什么?做神仙呀!”

“做神仙有什么好的?”明微说,“如果你当了神仙,家人、朋友,还有这十丈红尘里的恩恩怨怨,都要抛下。你舍得吗?”

纪小五道:“你别蒙我,我读过列仙传的,东方朔、王子乔、范蠡这些人全都在凡间游荡,哪里需要抛弃家人朋友?范蠡当过越大夫,后来又成了陶朱公,享尽人间富贵。还有萧史,不但自己乘龙而去,还拐了个王姬当老婆…”

他没说完,就听明微低笑。

纪小五瞪眼:“你笑什么?”

明微道:“你为什么会相信列仙传?这不过是凡人编的书,你觉得它写的会是真的神仙吗?”

“这…”纪小五挠了挠头,“你说这是胡编的?不可能吧?这本书流传好久了。而且它记载的,全是历史真实存在的人物,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明微笑而不语,任他苦苦思索。

这时,小白蛇忽然说:“大人,外面有人,站在门口好久都不走。”

明微摸了摸它的脑袋,说:“你去看看是谁。”

“是。”小白蛇一溜烟地窜出去了。

她的动作吓到了纪小五:“你在跟谁说话?”

他左右四顾,这里还有别人吗?或者说,别的东西?

这时,有人从外头翻墙进来,身影一荡,轻飘飘落在他们面前。

纪小五瞪眼:“飞飞飞…飞贼?”

明微瞟了他一眼:“你家飞贼穿这么骚?”

“…”不是飞贼吗?纪小五定睛看过去,发现这人约比自己大了两三岁,一身玄色锦袍,玉冠束发,月光下容色过人,只是脸色不大好看。

他有点嫉妒。还在青春期的少年郎,迫不及待希望迈入大人的世界。然而他年纪还不到,虽然身段抽高了,身板却单薄。眼前这人,比他大不了多少,却刚刚好迈过了这个阶段,看着已经是大人了。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你认识?”

明微点头,然后问杨殊:“大半夜的,跑来干什么?瞧你这样子,刚见完客?”

“嗯。”杨殊应了声,然后盯着纪小五看。

“我表哥。”她说。

杨殊脱口而出:“就是你未婚夫?”

“是啊!”

杨殊从上到下扫了一眼,眼神嫌弃。

纪小五不开心了,他不想要婚事是他自己的事,凭什么让人瞧不起啊!

于是他问明微:“这是谁?半夜偷进来干嘛?私会吗?”

明微微笑:“你在这,怎么能叫私会呢?”

没见过当着未婚夫的面,私会男人的吧?

纪小五道:“又不是我领他来的。你还没说他是谁呢!”

明微就指了指:“杨殊。”

“杨…”纪小五想了想,“这名字有点熟啊!”

看着看着,他想起来了:“啊,朱砂痣!你是那个博陵侯府的…”

杨殊道:“劳驾,我有话和她说。”

意即,能回避一下吗?

纪小五眨了下眼,再眨一下,问明微:“你想支开你的未婚夫,跟野男人私会?你们想干什么?没成亲就想往我头上戴绿帽子吗?”

明微转过头,问杨殊:“你说呢,野男人?”

杨殊拧着眉,今天心情是真的不太大。

他问纪小五:“真的不走?”

纪小五坚决地摇头。

开玩笑,这婚事就算他不要,也不能这样被人戴绿帽子。坚决不走!

杨殊点点头:“好。”

话音一落,他出指如电,往纪小五肩上飞快地点了两下。

“嗯?”纪小五发现自己身体动不了了。

刚想张口,杨殊又点了两下,这下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最后,他抽了汗巾出来,撕成两团,塞到纪小五的耳朵里。

“…”

夭寿啦,当着未婚夫的面红杏出墙!

170章往事

“你今天很不一样。”明微说。

杨殊嗯了声,摸了个竹筒出来递给她。

明微闻到了酒味。

她接过,打开盖子,果然是上好的美酒。

“盛记竹叶青,一筒一卖,绝不讲价。”杨殊又摸了一筒出来,喝了口。

明微慢慢饮了一口,尝了尝味,便又盖上了。

明七小姐的体质不算好,为了自己着想,这些东西能不沾还是不沾。

杨殊却是一直没停,一直到饮尽最后一滴,将竹筒往下面一抛,身后一仰,躺在屋脊上不动了。

“我还在腹中的时候,我爹就去世了。”他忽然开口,没看明微,只望着黑沉沉的夜空,“一年后,我娘也病故了。我跟着祖父母长大,他们待我很好很好。”

“可我还是会想母亲。每到这时候,祖母就会带我去见裴贵妃。她说裴贵妃是我的姨母,和母亲长得很像,看到她就像看到母亲一样。这些话,我当真了十六年!”

他拿手臂盖住了自己的脸。

“我不是没有听到过别人的闲话。他们偷偷在背地里说,其实裴贵妃就是我的母亲,我父亲还在时,她就和那位有私情。等我父亲一死,她迫不及待改头换面进宫去了。舅舅抢了外甥的妻子,很符合皇室乱来的作风,对不对?”

他停顿了一下:“后来我年纪渐长,相貌除了像裴贵妃,还有几分像姜家人。这其实没什么,我祖母也姓姜。可总有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说我其实是裴贵妃和那位私情所生。”

夜风吹过,带来丝丝凉意。

“我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觉得这些人无事生非。祖父母那样疼爱我,我怎么可能是他们偷情所生?怎么可能不是杨家人?如果我真是这样的存在,他们会这样对我吗?可是,我错了…”

这一次,他停顿良久。

“三年前,祖母忽然生了重病,短短几天就干枯下去。最后一天,她从昏迷中醒来,回光返照,拉着我说话。”

他吸了口气:“她说,知道自己不行了,本想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的,但是实在不愿意到死都要憋屈下去。她十三岁上战场,半生戎马,杀敌无数,功劳赫赫,却连儿子的委屈都要咽下去。整整十六年,养着一个…野种!”

说到野种两个字,明微感觉到了他的颤抖。

“祖母那天很失态,从小到大,她连句重话都没对我说过,可那天却指着我大骂。骂完了,她又搂着我哭,跟我说对不起。后来,她终于冷静下来,告诉我真相。她说我确实不姓杨,而姓姜。宫里那位,也确实是我的生身母亲。她又让我发誓,这辈子都不能肖想自己不该想的东西,好好地当杨殊。只有这样,才不枉她十几年忍辱。”

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绷紧的绳。

听到这里,明微终于开口了:“所以,你一出生就改了面相?明明是真龙血脉,却不得不改命而活。”

“不这样,我可能活不到现在。”他说,“后族势力不小,倘若让他们瞧出不对,必会费尽心思要我性命。就算是现在,也不能说没有危险。皇后已逝,裴贵妃虽然没有立后,却是后宫之首。哪怕我的身世不能言说,一个手握大权的帝王,真的一意孤行,又有谁能阻止?”

长长的静默后,他继续道:“祖母死后不久,祖父也随她去了。守孝那一年,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过来的,每天浑浑噩噩,只能一天天在练功房里挥霍着汗水,那样还能感觉自己活着。多可笑啊,一直以为自己父母双亡,原来他们都还健在。”

明微无从理解这种心情,不过仔细想想,我父不是我父,我母不是我母,生来就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应该是不好受的。

“我都不知道该去恨谁。世人总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不管他们做得再做,都不能恨。难道我要去恨祖母吗?她疼我爱我十六年。”

“祖母是个很善良的人。我这样的身世,她能尽心抚养十几年,当初阿绾她爹出事,也是祖母费尽心思,保她下来…”

明微想了想:“你其实觉得,对不起她吧?她那么好的人,却因为你痛苦了十几年,连恨都不能恨。”

袖子掩盖下的脸,扭了个方向:“我只是想说话而已,不需你安慰。”

明微仰头看天。

这是被说破了觉得难堪吧?

算了,看在他这么惨的份上,不争了。

“你来找我,就是倒苦水吗?我还记得,当初在东宁,我问你身世的时候,你还说发过誓不能出口。现在突然跟我说了,是有什么决定吗?”

盖在杨殊脸上的袖子终于挪开了,他坐起来:“因为我认清了一件事。”

“什么事?”

“与其这样煎熬地活,不如…”

“痛快地死?”

“…”杨殊生气,“你是巴不得我死吗?”

明微只有心虚地笑:“我只是接得太顺口了,你继续说。”

杨殊望向她:“我不想再这样天天煎熬了,我想弄清楚,真相到底是什么。如果我真是他们偷情所生,那么早在我父亲死前,他们就已经…若是如此,我父亲到底怎么死?都说他病亡,可我查遍了,明明他从小习武,体质极佳,而且关于他的病症全无记录…”

“你怀疑他是被那位弄死的?”明微摸着下巴,“这个可能性很小。你祖母可是开国公主,就算她不争权,铁血里杀出来的威势,岂可小视?还有你祖父也是掌兵大将,真敢这么对杨家,他的宝座还能坐下去吗?”

“我也是这样劝自己的,可是…”

明微懂了。正因为这件事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他才日夜煎熬,没办法放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