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辆不起的马车停在不远处,有人从车上跳下,走过来:“敢问是明四公子吗?”

明晟怔了下:“我是明晟,阁下是…”

这人三十出头,满脸带笑,举止恭敬:“奉我家主人之命,前来接公子一家。”

174章落定

明晟疑惑,他在京城虽有交好的同窗,可出狱的时间他们又不知道…

“你家主人是谁?”

看他脸上并无喜色,此人顿了顿,答道:“我家主人姓纪。”

明晟茫然,姓纪的人家?他不记得啊!

四夫人突然明白过来,拉着他低声说:“你三伯母娘家姓纪。”

三伯母娘家,所以是…

明晟的神情变得很复杂。

明昆直接就问:“是七姐叫人来接我们吗?”

明晟看对方没有否认,大概没错了。

他在内心叹了口气,心情复杂。

想到东宁的事,他实在迈不动腿。

刚想出口拒绝,对方又道:“四公子不必怀愧,我家主人说了,冤有头债有主,贵兄妹曾经伸出援手,这只是还报当初的善意。此事一了,再不相干。”

明晟低头看了看虚弱的弟妹,忍愧咬牙:“那就多谢了。”

一家四口上了马车,晃晃悠悠小半个时辰,终于停了下来。

“公子,请下车。”

明晟带着家人下了车,却见面前是一间小院。

这人开了门,领着他们进去,将一张契纸交到他们手上:“这院子我家主人已经交付了三个月的租金。另外厨房有米面,够你们吃用两个月了。还有这串大钱,你们才离了那地方,最好去医馆看一看。巷子出去,就是平安大街,谋生不难。”

明晟没想到对方考虑得这么周详,低头说了谢。

对方笑道:“善心得善报而已,小的先告辞了。”

此人离开,明晟在心中低叹一声,便想叫弟妹先去梳洗安顿,没想到一扭头,看到明湘满脸是泪。

“阿湘,你怎么了?哪里难受吗?”

明湘胡乱擦掉脸上的泪珠,摇头:“没事。我只是…没想到七姐…”

那天晚上,她虽然没在场,可在牢里,跟明家其他女眷关在一起,六夫人疯疯癫癫,日夜咒骂,她什么都知道了。

明昆则问:“四哥,我们是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七姐了?”

明晟张了张嘴,答不上来。

四夫人低声道:“见不到才好。她在纪家,虽然说不上大富大贵,但还是官家小姐…就这样相忘于江湖吧!”

一家四口便烧水洗沐做饭,安顿下来不提。

第二日,明晟去接父亲。

他到了衙门,却听官差说,明四已经走了,只留了一封信给他。

信纸是皱巴巴的草纸,上面还有洇湿的痕迹,用炭笔潦草地写了一些字。

吾儿阿晟,为父实在没有脸面去见你们,故而先行一步了。

那日于灵堂,你已知为父是何等懦弱之人。小七说的对,我没有资格在做了这一切后,与你们团聚,一家幸福。

过去这三十多年,为父活得糊涂。从今日始,我将以余生赎罪。

你且照顾好母亲弟妹,待为父挣得钱粮,再寄与你们家用。

父字。

明晟泪流满面,却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三伯母死后,父亲每日都活在良心拷问中。他没办法心安理得一家团聚,这样做,是赎罪,也是寻找心灵的平静。

为人子,他只能祈祷父亲在不知道的地方平安。

数日后的夜里,明微在屋顶见到了杨殊。

“该处斩的处斩,该流放的流放,这件案子尘埃落定了。”杨殊说,“黎家那个,判了流刑,不过我打点过了,他活不到目的地。”

明微睁眼,向他点了点头:“多谢。”

杨殊掸了掸衣摆,在屋脊坐下:“这些日子,每次见面你都跟我说这两个字,听都听腻了,就不能换一个?”

明微含笑:“那你要我怎么个谢法?”

杨殊刚想说什么,触到她月色下波光潋滟的眼眸,忽然间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有点不自在地撇开头,强行转移了话题:“明家的女眷,都被他们娘家接走了,只不过这样的身份,日后会过得很辛苦。四夫人的娘家没什么人了,现在他们一家四口住在一起。”

明微点点头,这些消息她已经知道了。他借她的人办完事就来禀报了。

“明四没回去,我叫人打探了一下,他到城外谋生去了。干的活很辛苦,不过看他的样子,似乎安之若素。”

云京是一座大城,城郊比一般城镇都要繁荣,是谋生的好地方。

他继续道:“你那四哥,找了个账房打下手的活,辛苦是辛苦一些,不过够养一家了。”

明微叹了口气:“这些我都知道了,不用你再说一遍。”

“…”

“你大半夜的跑过来,就是说这些?”

杨殊低下头去,闷不吭声。

他这样,倒叫明微心软了。大概又是心情不好,来找她疏散的吧?回了京城,他心情不好的频率太高了。

“你不想说别的,那就听我吹一会儿箫?”

杨殊默默点头。

于是明微取了箫出来,凑到唇边。

箫声呜咽,散入夜风,清幽的曲调,似有情似无情。

杨殊听了许久,眼看乘凉的人都回屋了,她停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该回了,身体却忠诚地告诉他,并不想回去。

挣扎良久,杨殊到底还是站了起来:“我走了,你叫我打听的事,已经有眉目了,一旦有具体消息,就来通知你。”

明微点点头:“好。”

他又踌躇了一会儿,终于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中。

明微从屋顶下来,看向花架阴影里的人:“听够了?”

纪小五哼了声:“你能不能有点做人未婚妻的自觉?怎么总是半夜私会?”

明微低笑。

纪小五不满:“有什么好笑的!再这样我就告诉爹娘去!”

“那你为什么不说呢?”

纪小五卡住了。

明微就笑:“五表哥,你真是个好人。”

纪小五脸色发红,白了她一眼:“有病!”

转身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娘说明天带你去书院,别起迟了。”然后一溜烟回去了。

明微含笑看着他走远,转身回屋。

书院啊!

京城的女孩子都读书,她今年才十五,又有孝在身,论不得婚嫁,舅舅和舅母就想让她去读书。

这样也好,去读书就能出门,自由多了。

175章入学

明微没想到,舅母带她去的,是明成书院。

这间书院,乃明成公主所建,七十年后,仍然声名赫赫。

明成公主故去,山长便由儿媳继任。

博陵侯夫人当然不可能天天在书院办公,具体事务还由下面的教授负责。

纪大夫人领着明微,带着束脩,求见书院教授。

一位姓贺的教授见了她们。

这位贺教授,其夫生前是位翰林,自身亦出于,颇有几分才学。丈夫在世时,她只是兼课,后来丈夫去世,家务都交给儿媳,干脆专心治学了。

明成书院的教授、博士等,几乎都是这样的。有家累的兼课,无家累才能像男人一般专注事业。

嗯,可见男人这东西,就是阻止女人创造世界的。

明微心思浮游,人却规规矩矩地坐在小凳上,听着舅母与贺教授说话,迎接对方时不时的打量。

因纪大老爷与其夫曾经共过事,纪大夫人与贺教授勉强算得旧识。两人寒暄一番,纪大夫人便说明来意。

贺教授道:“书院开门授业,令外甥女想来就学,自然欢迎。不过今年的入学考,三月份的时候已经考过了…”

纪大夫人恳求:“她极是聪明伶俐,我们不愿送她去别的书院将就,还请贺先生通融一下。”

贺教授想了想:“倒是有个学斋,还能进人。只是学员多数是勋贵家的小姐,不大好相处…”

纪大夫人忙道:“我这外甥女,性子柔和稳重,懂事得很,定不会与小姐们争执的。”

贺教授反倒更犹豫了。她怕的不是明微与别人争执,而是争不过…

只是纪大夫人连连说好话,想到纪大老爷,她便松了口:“也罢,明日你带她来考试,看看程度。”

又告诉她们考什么内容。

明成书院所学,与寻常书院大致相仿,又略有差别。经义、算学、德育是必修,诗词、书画、乐理还有骑射等是选修。

必修必考,选修择其二。

明微默默记下,又听贺教授说:“还未恭喜夫人,纪大人此番高升了。”

纪大夫人怔了下:“贺先生此话怎样?我家老爷…”

贺教授惊讶:“夫人还没得到消息吗?纪大人升了司业。”正因为如此,她才这么好说话,指不定哪天求到人家头上。

纪大夫人大吃一惊。

纪大老爷先前是博士,只管授课。他又是个性情板正的,越发吃亏,在国子监没什么存在感。

司业却是掌了训导之则,只在祭酒之下。这不只是升官,还是越级升官!

贺教授笑道:“告身已经下发了,想必夫人回家就能收到消息。”

纪大夫人谢了她,领着明微回家。

果不其然,纪大老爷回来,整个人都晕乎乎的,用梦游一般的声音,说了自己升官的事。

纪小五第一个跳起来:“爹升官了?四品?我也是高官子弟了?”

“从四品。”纪凌纠正。

纪小五叉腰大笑:“不管不管,从四品也是四品!爹,你争取当上祭酒,有生之年我也能做个纨绔了!哎哟!”

他摸着被大哥敲出一个包的脑袋,眼泪汪汪。

纪大老爷没理会不着调的小儿子,跟妻子长子说话:“就是有点奇怪,近日无事发生,怎么突然就升官了呢?那司业之位,已经空了半年之久,怎么算都轮不着我。而且,还有人透露于我,这是上面直接发下来的,根本没让国子监荐人。”

纪大夫人也纳闷,纪凌却隐约悟到了什么。

他看向明微,却见她蹲着跟小珠儿猜枚,好像根本没听到他们说什么。

东宁的事太过惊险,纪凌怕吓着父母,只说了个大概。

晚上,他翻来覆去良久,都没睡着,干脆叫醒妻子,将这事说了一遍。

董氏纳闷:“这是好事啊,你为什么睡不着?”

纪凌试图表达自己的担忧:“表妹的人际关系其实有点复杂,我怕爹娘知道了会…”

“那就不说。”

“可是…”

“有什么好可是的?表妹来往的人再复杂,她都没往家里带不是?反而让咱们沾了光,叫爹升了官。不然以爹的性子,八百年都当不上司业。”

纪凌愣了下:“有道理…”

董氏打了个呵欠:“纪老大,你就别杞人忧天了。一件简单的事,过了你的脑子,就多了八百个弯。睡吧,有空想这事,不如把脑力留着明年大比…”

然后就睡着了。

“…”纪凌只好清空自己八百个弯的脑子,找周公去了。

第二天再去书院,明微顺利通过了考试。

选修她考的是乐理和骑射,授课的先生十分满意,当下将她录入名册。

于是,她就这样成了明成书院的学生,分到了凌寒斋。

书院共有十二学斋,取名挺有意思。含英、照影、曲水、梅雨…

明微仔细琢磨了一下,发现依据是十二月令。一月百花含英,二月杏花照影,三月曲水流觞,四月梅雨连绵…而凌寒指的是十二月。

谁叫她来得晚,只能分到凌寒斋了。

去上学的那天,她看到站在门口,一脸生无可恋状的纪小五。

“五表哥,你站这里做什么?”

纪小五懒洋洋:“等你啊!”

明微道:“有多福陪着,我不需要送的。”

纪小五嗤了一声:“你当我想送你啊?是娘说,我们书院就在隔壁,就一起走好了。”

明微大为惊奇:“明成书院隔壁是国子监呀,五表哥你在国子监上学?”

纪小五抓了抓头:“怎么可能…”

本朝国子监,入学相对严格,要么高官子弟,要么学业优异,纪小五哪样都沾不着。

“我在秀山书院,就在国子监旁边…”

明微没听过,便问:“秀山书院是个什么来头?”

纪小五含糊道:“什么来着,不就是一家书院吗?你别磨蹭了,咱们快走吧。我迟到倒没什么,你迟到可不好看,听说明成书院很严的。”

于是两人带着多福,相伴去上学。

明微原以为,秀山书院既然在国子监旁边,应该也是间有来头的书院。后来才知道,确实有来头,只是这个来头和她想的不一样…

176、读书

“纪小五,纪小五!”

快到书院了,后头传来喊声,几个少年嘻嘻哈哈追上来。

纪小五回头怒视:“叫谁纪小五,我没名字的吗?”

叫的人轻轻打嘴:“好好好,纪维,你今天怎么记得来上学了?不是被你哥撵来的吧?”

还真是了解纪小五…

纪小五懒洋洋道:“我去上学有什么奇怪,交了束脩的。”

“谁不知道你…”这人刚想嘲笑,就被同行的伙伴轻轻拉了下。

几个少年挤眉弄眼,终于推出一个问他:“纪小五,这是谁?你怎么跟个姑娘一起上学?”

纪小五看了眼一尺外的明微,再看到这几人一直偷眼去瞧,怒了:“不许看!这是我表妹!”

几个少年听他这么说,连忙端正神情,向明微见礼。

明微便也回礼。

看他们脸红的样子,纪小五狠瞪了几眼,朝明微挥挥手:“书院到了,你自己进去吧!”

明微再施一礼:“是,五表哥。”然后十分规矩地带着多福,往明成书院去了。

看她这柔声细语的样子,纪小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中忿忿。只会在人前装模作样,人后老是挖坑给他跳!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多尊重他这个表哥呢!

果然,几个同窗少年都是羡慕不已的模样,还有人说:“表哥表妹,近水楼台啊!纪维,你可真有福。”

纪小五冷笑一声,不想跟人说明微的事,转身往隔壁书院走:“少说这些不着调的,我几天没来学里,姓赵那家伙有没有闹事?”

咦,纪小五这么个人,居然说别人不着调。不过,说到姓赵的,几个少年顾不得别的,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他前天把许仲的作业给换了。”

“昨天还告诉学谕,我们偷偷打牌。”

“还说我们是缩头乌龟,要跟我们约架!”

纪小五捋袖子:“反了他!约架就约架!”

进了书院,明微先去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