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带着兵马,回到宗叙扎好的营帐里。

杨殊进了营帐,挥退其他人,只剩下明微与宁休。

明微坐下来,喝了口茶,说道:“你可真会骗人。”

杨殊一脸无辜:“我哪里骗人了?说的不都是事实吗?”

明微瞥了他一眼,将宗叙那句话换了个说法:“既然要维护同一个秘密,双方就是一伙的,那与投了你什么分别?”

杨殊哈哈一笑:“早说我不造反了…”

“目标太远大,说真话未必有人信,假话倒是一个个觉得合情理。”明微摇了摇头,感叹,“人啊…”

408章审训

大帐内,亲卫刚把黑袍带上来,宗家父子就听外头传来声音:“杨三公子,大将军现下有要事,请您…”

“我也有要事。”说着便要往里闯。

“杨三公子!”亲卫急忙拦住他,“您要见大将军,卑职这就去禀报…”

“让他进来吧。”宗叙扬声。

亲卫闻言,让开了:“是,将军。”

宗锐就看着杨殊掀帘进来,身后还跟着那位明姑娘,不禁暗暗翻个白眼。

这个杨三,行事也太不讲究了。人家姑娘这么跟着他,不明不白的,像什么样子?说难听点,又当谋士用又当姬妾用,还连个名分都不给…

渣,实在是太渣了!

渣渣杨三公子往他们面前一站,看着捆得结结实实的黑袍,问道:“宗将军这是要连夜审问?”

宗叙点点头:“他那些手下,全都是死士,事败一律自尽了。现在只剩他一个活人,老夫只怕夜长梦多。”

杨殊就问:“宗将军不介意我旁听吧?”

宗锐心道,你人都站在这里了,难道我们还能赶你出去?

“将军不反对,那我就当答应了。”

杨殊说罢,大喇喇捡了个位置,还招呼明微:“来,坐这。”

“…”

宗叙道:“三公子留下也无妨,只是审问少不得要用一些特殊手段,过程可能令人不适,你们要做好准备。”

杨殊懒洋洋:“本公子掌过皇城司,这审讯手段,只怕大将军知道得未必比我多。不必多说,来吧!”

宗叙一想也是,便示意宗锐开始。

宗锐解开黑袍嘴上的束缚,喝问:“说,你到底是谁的人?”

黑袍的神色看起来很萎靡,额上汗滴如豆。他抬起头看了宗锐一眼,冷笑一声,又垂下头去。

宗锐又问了数声,他都不为所动。

看来不上刑是不行了,宗锐喊了一声,进来几个亲卫。

但见他们搭起几张长凳,将黑袍头朝下斜放在上面,又抬进来一桶水。

宗锐说了一声开始,亲卫便将一张湿布盖在黑袍脸上,然后舀起水来,不停地浇上去。

过了一会儿,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亲卫停止浇水,揭开他脸上的湿布。

宗锐蹲下身:“说不说?”

黑袍咳了几声,一言不发。

宗锐挥手:“继续。”

这水刑看起来不血腥,却实实在在是项酷刑。人在生死之间挣扎,赖以生存的空气一点点消失,而湿布又将眼耳口鼻都盖住,连感观都被剥夺。

如此数次下来,黑袍明显开始恍惚了,然而他也是真硬气,仍然不肯开口。

“少将军?”亲卫犹豫地看向宗锐。

以他的经验,再继续下去,黑袍可能会被折磨死。

宗锐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决定。别的死士都死光了,只剩下黑袍一个活口,要真的折磨死了…

他犹豫不下的当口,就听杨殊一声轻笑,搁下茶盏,说道:“既然宗大公子撬不开他的嘴,不如让本公子来?”

宗锐怀疑地看着他:“你?”

杨殊起身晃过去,在黑袍身边蹲下,说道:“林先生,你知道本公子掌过皇城司吧?”

黑袍看了他一眼,便闭了眼睛扭开头,一副不打算配合的样子。

杨殊继续道:“先生这么硬气,叫我好生佩服。像你这样的人,一般只能动用特殊手段。比如,皇城司有一种秘药,吃了之后神智恍惚,根本无法自控,问什么说什么…”

黑袍猛地睁开眼睛,吐出一口水,哑着声音说道:“你不必吓唬于我,当我不知么?此药十分贵重,皇城司也没有多少,只有非常重要的犯人才会用…”

说到这里,他眼神散乱起来。

杨殊留意到了,叹了口气:“看来先生知道,柳阳郡王曾经被服用过这种秘药。”

黑袍一咬牙,面露怒色。

“于情,本公子十分佩服先生。柳阳郡王死了这么多年,你仍然忠心护主。论起立场,我与你更接近些。可是,谁叫你犯到本公子头上呢?拿我的命当棋子,就要自己沦为棋子的觉悟!”

杨殊合了扇子,冷冷地看着他:“这秘药,我早先掌着皇城司的时候,自己留了一份。现在我已经不在皇城司了,用了这药也不必上报,既然先生送上门来,就让我瞧瞧这药是真是假!”

而后,他取出一个药瓶,从中倒出一枚乌黑的药丸。

“别怕,”他柔声说,“这药除了那点成分,别的都是补药,吃进去不会让你痛苦的,甚至还能吊着你的命。”

说罢,他将药丸往黑袍嘴里一扔,手指在喉咙处一顶,便叫他咽了下去。

黑袍眼中露出恐惧的神情,感觉那药进入食道,再感觉不到了。

杨殊起身,吩咐亲卫:“继续。”

亲卫看了眼宗叙,见他没有反对,便答应一声:“是。”

水刑又持续了两次,黑袍眼神越来越涣散。第三次,亲卫揭下他脸上的湿布,他终于开口了:“我说…”

宗锐松了口气,蹲下身问:“你是柳阳郡王的人?”

黑袍动了动嘴角:“是…”

“你此行意欲何为?”

黑袍喃喃道:“我们要为郡王报仇…”

“报仇?你要怎么报仇?”

“鼓动宗家,再让皇帝产生疑心,逼反了他们…”

宗叙和宗锐都是大惊。

他们都知道,皇帝对宗家的信任有多微薄,如果这次真叫他们成功,再到皇帝面前挑拨,成功的可能性只怕不低。

倘若皇帝真的下决心弃了宗家,他们到底是反还是不反?

反了,宗家几代的名声,都毁于一旦。不反,就等着抄家灭族。

宗锐又问了几个问题,黑袍一一答了。果然,他们早就有人潜伏到皇帝身边了。

宗氏父子面色阴沉,恨得咬牙切齿,又万分庆幸。

这次要不是成功破了他们的计策,宗家真的要万劫不复了。

宗家一死,二十万宗家军肯不肯?虽说皇帝未必会死,大齐却要乱了。

杨殊瞥了他们一眼,却问了另一个问题:“你之前说,当年的夺嫡之乱,当今也牵涉其中,是真是假?”

409章痛苦

先前,黑袍假意来投的时候,说过这件事。

杨殊本来没当真,以为他是故意挑动自己对皇帝的仇恨。但是刚才,他阴谋败露的时候,在宗氏父子面前又说了那些话。

这就耐人寻味了。

还记得之前,他身世初露,与傅今等人在京城密谋的时候,就曾经考虑过这个问题。

如果思怀太子之死与当今无关,长公主为什么要瞒着他的身份?

已经隔了两代,哪怕他是思怀太子遗脉,对皇位也产生不了威胁。

父传子,才是正统。

可长公主到死都瞒着,甚至还故意骗他,让他以为自己是皇帝的私生子。

完全不合情理。

当时他们就猜,或许当今这位,有什么说不好的地方。

“杨三!”他问出这句话,宗锐便是一惊,喊了出来。

宗叙也道:“三公子,这事…”

杨殊瞥了他们一眼,说道:“我知道你们不想翻旧账,对你们而言,这些事最好埋进黄土里,永远都没人提及。但是,对我而言,这是必须弄清楚的一件,懂吗?”

宗氏父子当然懂,只是…

“三公子,现在追究这个没有意义。你自己也说了,没有资本造反,既然如此,何必…”

“能不能报仇是一回事,真相摆在面前,我却不探听是另一回事。”杨殊冷冷看着他。

“可这是无意义的事…”

杨殊寸步不让:“先前说过了,我不要求你们宗家站在我这边,但,你们也不能阻止我寻找真相!”

宗锐气急败坏:“杨三!先前说好了,我们只是帮你守着你这个秘密,你现在还要利用我们寻找什么真相?你…”

杨殊懒得理他,只看着宗叙。

宗叙叹了口气,挥手道:“由他吧!”

“爹!”

宗叙摇了摇头,宗锐气极,却只能听命退后:“好,随你!”

杨殊继续问:“说!当年夺嫡之乱,当今做了什么?”

黑袍惨笑一声,说道:“太子殿子被陷害,是秦王做的手脚,晋王殿下也没放过这个机会…太祖皇帝召太子回京的时候,晋王殿下就与秦王有了默契,绝对不能让他回到京城。”

黑袍气若游思,却说了下去:“当时赵王与温国公世子交好,而温国公又是晋王一派,这消息竟让他听了去…那时,谁都留意到赵王,他没有自己的派系,根本比不上三个哥哥。后来,太子死于回京途中,让太祖皇帝震怒,下令彻查。两位殿下早就将此事抹平,也不知怎么的,竟然那么快就让皇帝找到了线索…”

“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两位殿下一个吊死,一个死于流放途中,元后所出嫡子,只剩一位赵王,他就这样顺顺利利登基,成为天下之主。哈哈哈,我们也是后来才明白过来,皇帝之所以那么快发现不对,就是因为赵王告的密。而他明明早知道行动,却也没有提醒太子。他就那样藏在暗处,冷眼看着三位哥哥互斗,自己在最恰当的时候,把事情抖露出来,将他们全部坑死!真是不容小觑啊!人人都说,赵王殿下纯善仁爱,谁能想到,他居然玩了这么漂亮的一手?要是当初三位殿下多加留心,可能今天的大齐,就不会是这般情形…”

这番话听得众人震惊不已。

宗叙拧着眉头,半天没说话。

杨殊垂目看着黑袍,脸上也不见过多的情绪。

宗锐越听越震惊,不由看向父亲:“爹?”

宗叙摇了摇头。

这些话,本不该他们知道,现在听到了,也只能当不知道。

皇位之争,充满血腥,这谁都知道,哪一代都是如此。

姜家这番手足相残,既不空前,也不绝后。

何况宗家只是武将,先前所谓投靠太子,也只是他父亲一时糊涂,以为太子即将登位,就会是名正言顺的主上。真说起来,他们这个太子一党的身份,并站不住脚。

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当今帝位稳固,他们还能做什么?只能是尽臣子的本分。

宗叙这样想着,看向杨殊。

他是臣子,可以忍下来,这位杨三公子,可是思怀太子遗脉,知道这样的真相,会不会…

杨殊神情还算平静,继续问道:“你先前说的罪证呢?柳阳郡王找到罪证,后来去了哪里?”

黑袍苦笑一声:“罪证?哪里还有什么罪证?当初郡王事败,押入皇城司服了秘药,有罪证也早就被搜走了。现在他干干净净的,什么也不怕…”

杨殊闭了闭眼,起身对宗氏父子点点头:“我已经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余下的请便。”

说完,他毫不犹豫转身,出了大帐。

回到自己的营帐内,明微跟了进来。

“那个秘药是假的吧?”她坐到杨殊面前。

“嗯。”杨殊声音低落,“那秘药极其稀少,每一份都有记录,就算我还在皇城司,也不可能随便拿到手。”

明微就道:“既然是假,他不过是受不住酷刑而开口的,所说未必是真。”

她话音才落,就见杨殊猛然站起,将矮几上的东西全部推倒,又一脚将凳子给踢碎,双目充满血丝,暴怒无比的模样。

“公子?”阿玄冲进来。

杨殊仍在暴怒中,一脚踹倒灯台,营帐陷入黑暗。

“出去!”他喝道。

阿玄犹豫,却听明微平静的声音:“出去吧。”

阿玄松了口气:“是。”

黑暗中,明微听着他如同野兽负伤一般的声音,压抑而痛苦:“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他在我面前装得多好啊!我甚至以为他真是我的生身父亲,怀着孺慕之思,却又不敢靠近。哪怕后来,我知道他不是,我知道他骗我,但还是以为,他至少是个好皇帝。除了夺走我母亲,别的事他做得都很好,捡了漏也不是他的错。可是结果呢?结果呢?”

“他骗我!他骗我!他根本不是无辜的!我一家惨死,他也是凶手!”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带了哭音:“他怎么是这样的人?我这样信他,这样信他…”

410章下雪

现在再劝他,这未必是真,就有些自欺欺人了。

明微叹了口气,摸黑走上前。

杨殊喘息很重,浑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气息,被她抓住的时候,手臂肌肉跳了跳,差点将她也甩出去,到底忍住了。

明微便将他抱住,轻轻抚着他的背,低声说:“别生气,没有他,你还有很多人。想想贵妃,想想阿绾,想想宁先生,还有我…”

在她的安抚下,他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黑暗中紧闭双目,直到觉得自己不会流下泪来,他才睁开眼,反手抱住她。

他抱得很紧,几乎将她揉碎一般。

“能不能别走?”声音低哑。

明微怔了下,说道:“我怎么会走?自然是与你在一处的。”

“不,不是现在。”杨殊只觉得脑子纷乱,难受极了,“我知道你总想着,有一天会离开,所以不肯给我承诺。哪怕这样无名无分的,承受别人异样的眼光都无所谓。可是我不想这样,我希望我们能够一生一世,一直走到白头…”

明微张了张嘴,一时竟答不上来,只觉得一颗心也被揉碎一般,酸楚得无法呼吸。

“不行吗?真的不行吗?”他没得到回答,就这样喃喃地追问。

明微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清楚地说到:“我会一直陪着你。”

“真的?”他似乎不敢相信。

“真的。”明微将头抵在他胸口,“你不叫我走,我就不走。”

杨殊终于吐出那口气,安定下来。

这一晚,他们什么都没再说,只默默陪伴着彼此。

直到天光大亮,起程回统帅府。

回到左军统帅府的杨殊,窝着就不动了。

第二天宣称自己病了,要留下养病。

然后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

刚开始,宗锐还有点愧疚,该不会那天把他吓到了吧?

住着住着,他回过味来,请教父亲:“爹,他是故意装病?”

宗叙有点头疼儿子的迟钝,叹着气说:“杀人的时候眼睛都不眨,哪有那么容易被吓到?”

“那他赖着不走是什么意思?想坑我们吗?”

宗叙想了想,说道:“目前坑我们对他没好处,不走可能就是不想走。”

“不想走?他留下来有什么用?”

宗叙也想不通。但人家就是不走,他们也没法子啊!总不能赶人家走?

宗锐犹豫良久,压低声音问:“爹,你说他真的没动那个心思吗?”

宗叙摇头:“要说一点心思不动,恐怕不能。但,那日他说的不错,两位郡王有封号有名分,都成不了事,何况是他?就算想报仇也有心无力,动了心思也无可奈何啊。”

宗锐想着想着,竟觉得他有些可怜了:“如果没发生那事,现下在位的便是先太子了。他身为长子嫡孙,有很大的可能荣登大宝。哪像现在,孤苦伶仃,一个亲人都没了,甚至连真实的身世都不能公布。生在帝王家,真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事。”

“说什么呢?哪有那么多如果。”宗叙瞪了他一眼,“这事以后烂在肚子里,不许再提!”

宗锐摸摸鼻子,知道自己多嘴了:“哦…”

刚开始,杨殊只是懒得动弹。

他没去问宗家,最后怎么处理黑袍的。

虽然阿绾也算这些人的旧主,可黑袍所行之事,早已脱离单纯的报仇,称为乱国都不为过。

他不希望阿绾被卷入这些是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