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方面,宗叙有问必答,郭栩不疑有它。

密谈过后,郭栩回到客院。

此番跟他出来的,是他一个远房侄儿,此时绞了热巾子递过去,说道:“六叔,这宗家看起来很老实啊!”

郭栩一边净面一边说道:“老实?哼!演戏演到我头上,当我不知道呢!”

侄儿一愣:“演戏?方才他们没说实话?他宗叙怎么敢?您明着是贬出京,可谁都知道您还是圣上的重臣,只要您一句话…”

“不是西北军务的事,这些宗叙不敢骗人的。”郭栩脱下棉靴,冻了一整天的脚泡进热水,舒服得他眯起眼。

“那您指的是…”

郭栩嘴角露出冷笑:“什么演武争胜,赖着不走,当本官是傻子呢!”

侄儿领会过来:“您说的是杨公子的事?”

“嗯。”郭栩一边泡脚,一边道,“宗家怕我误会,这很正常。他们这样统兵在外的大将,怕的就是上头不信任,不敢接触杨三情有可原。可杨三也这个样子…双方默契太好了,说他们之间没猫腻,我半分不信!”

“那怎么办?”

郭栩略加思索:“这要不是大雪封路,我现在就派人去高塘,看看杨三搞什么名堂。可西北一旦下起了雪,寸步难行啊!”

那侄儿问:“会不会杨三和宗家勾结起来,另有所图?”

郭栩倒没往这方面想:“他们便是勾结起来,又能做什么?总不能是造反吧?出师无名,想都不用想。大约这其中有什么利害关系,我一时琢磨不透。”

他泡完了脚,拍了拍侄儿的头:“脑筋别瞎转,反正杨三也走不了,等雪化了,我们去高塘看看。赶紧倒水!”

“哎!”

郭栩一心想立功回政事堂当他的相爷,哪怕年关到了,也还是十分勤勉,天天泡在白虎节堂审核军务,倒是帮宗叙解决了不少难题。

到大年三十,天气大好,无风无雪,郭栩代表皇帝出席晚宴,犒劳西北诸将。

大家都在吃酒,总不能漏了杨殊,于是他也受邀出席,明微则被请去与女眷同坐。

宗锐看到他,鸡血又上来了。

好不容易酒至半酣,众将放开怀畅饮,他提着酒到杨殊面前。

“杨三公子,今儿日子好,我们再来一局?”

杨殊神情散漫,瞟了他一眼:“反正你也赢不了,再玩有什么意思?”

宗锐怒道:“谁说我赢不了?这些日子,我埋头苦思,定要将你打个落花流水!”

“是吗?”杨殊喝了口酒,没什么诚意地说,“那祝贺你,我认输了。”

嘴上说认输,态度可不是那么回事。

宗锐气得七窍生烟:“你是不敢比吗?”

杨殊继续喝了口酒,懒得搭理他的样子:“你喝多了,宗大公子。”

宗锐推开搀扶的侍女,赌咒:“今天你要赢了,以后见到你,少将军我绕道走,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半个屁都不放!可你要是不下,那就是龟孙子!”

杨殊眼中掠过一抹寒光,酒杯往案上一顿,冷道:“宗大公子该醒醒酒了!本公子的先祖是谁,你在脑子里过一过再说!”

他们俩本来就引人注目,这番对谈,最起码半数人留心着,听得杨殊这话,众将都是一愣,马上反应过来。

对哦,这杨三是明成公主的嫡孙,太祖皇帝的曾外孙,他要是龟孙子,那岂不是说…

宗锐脑子一凉,酒醒了大半,正想说什么,却见杨殊再一次端起酒杯,淡淡说道:“不过,宗大公子既然自己讨打,那本公子就不客气。舆图你挑,规矩你定,看你这回输了,还有什么话好说。”

他一句话带过,宗锐松了口气,可先前的气焰也没了,只得低声吩咐亲卫拿舆图来,两人就这样摆开了棋局。

下军棋嘛,众将当然感兴趣,便围过去看了起来。

宗锐说他近日埋头苦思,还真是没糊弄人,杨殊先前的招数,被他看破不少,双方陷入胶着。

郭栩在那边冷眼看着,手里握着杯子把玩。

他是钦差,没人敢灌他酒,是以喝得不多,此时清醒得很。

宗叙与他说话:“叫郭大人见笑了,我家这小子,口没遮拦的,真是管教不严。过后定当好好约束,不叫他再失态。”

郭栩淡淡道:“年轻气盛,可以理解。”

宗叙陪笑:“先前与您说过,他跟杨三公子,真是天生不对盘。末将说了好几回,也还是见面就争。”

郭栩没理会他的话,倒是对他们的棋局很感兴趣,问:“他们下的是军棋吧?论兵法,杨公子竟能胜过令郎?”

宗叙不以为然的样子:“这棋局,犬子确实下不过杨三公子,不过,行军打仗又哪里是下棋能论断的?”

“杨三公子由长公主与博陵老侯爷抚养长大,那两位可是传世名将。”郭栩看似随口一说。

宗叙道:“长公主与博陵老侯爷自然是兵法大家,可杨三公子又不曾上过战场,纸上谈兵,也就是游戏而已。”

他三言两语带过,并不提及,杨殊在短时间内就将宗锐与他的路数摸了个彻底。这样的学习能力,委实可怕。哪怕没上过战场,有经验丰富的老将带一带,短时间就能成长起来。

他们在这说着闲话,忽然看到外头一骑飞奔而来,甚至进了帅府也不下马,一气奔至堂前,马上骑士才滚鞍下马,大声喊道:“报紧急军务。大将军,胡人叩关了!”

414章雪难

帅府的空气为之一静。

宗叙猛地站起:“你说什么?冰天雪地的,胡人怎么会叩关?”

冬天不止他们难过,胡人也难过。这些年来,双方便有摩擦,到冬天也会暂时休战,过完年再说。

那骑士道:“禀大将军,就在一个时辰前,胡人骑兵偷袭了砾石坡,战报千真万确!”

他双手呈上,宗叙一把夺过,拆开来飞快地扫过去。

郭栩也是吃了一惊,凑上去细看,才知缘由。

夏天的时候,北胡八部在天神山杀了个血流成河,随后雪狼部七王子苏图出面,将八部整合到一处。

八部分裂已久,各自有血仇,自是互不相容。

为了完成整合,苏图提起屠刀,直杀得草原上的草根都变成了红色。

眼见其他部族不是苏图的对手,宗叙料想八部统一是早晚的事。也曾经上过奏折,询问是否趁机出兵,然而皇帝并没有给他回复,只能算了。

宗叙心知,皇帝是个守成之君,叫他下决心征伐胡部,太为难了。

何况,南边还有个楚国,真的开战,涉及太多因素,不怪他求稳。

只是错过这个机会很可惜,宗叙仍然时时派人盯着胡部的动向。

依这半年来的境况,整合中的胡部别说叩关,连袭扰边境都分不出人手,突然传来这样的消息,着实叫人纳闷。

等看了战报,宗叙才知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其他不肯归顺的余部,一路被苏图赶到南边,集结人马冲击砾石坡。

宗叙将战报交给副将,对郭栩道:“冰天雪地还要出兵,只怕这些胡人是走投无路,来夺生存之地,砾石坡将是一场苦战。郭大人,末将这便赶去前线,还请您自便。”

郭栩点头道:“战事为重,将军随意。”

宗叙当即回白虎节堂,调度军队,甚至他自己,打算亲自去前线。

宗锐道:“爹,不过一个砾石坡,何须您这个西北军统帅出马?孩儿去就行了。”

宗叙避了人,才跟他说:“为父不是为了支援才去的,此战虽然艰难,但我们兵马强壮,粮草充足,不足为虑。这半年来,草原尸横遍野,我们与胡部的攻守形势完全颠倒过来,倘若能够借着这次胡人叩关,进兵草原,就不需要圣上下旨…”

宗锐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爹,那我也要去!”

“你得留下。”宗叙丝毫不给他希望,“我们跟右军不一样,他们只要守好北天门就行,而我们除了北部的胡人,还有西边的乌氏、昆夷等部族需要警惕。为父去了北边,没人留守白门峡,我不放心。”

宗锐再不甘愿,也只能应下。

宗叙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我们宗家常年镇守边关,为父这一代的兄弟大都战死,没剩几个了,而你那些弟弟又还没成材,只能我们父子辛苦些。”

“孩儿明白,爹此行万万小心。”

宗锐内心期盼,宗叙此行顺利,若能进兵草原,有的是机会立功。

胡人叩关的消息传来,明微正和那些将官的女眷在一处。

这些女眷常年在边关,早就习惯了,并不惊慌。

宗叙的二房如夫人有条不紊地安排散席,安抚各处,又叫人送明微回去。

明微顺从地回了客院。

不多时,杨殊也回来了。

“怎么回事?”她问,“苏图怎么还有余力南侵?”

杨殊摇头道:“不是苏图,是被他赶出部族的那些人。天寒地冻,无处可去,所以铤而走险。”

“哦。”明微松了口气。她记忆里没有这一遭。

“说叩关什么的,我还以为要大举南侵。”

杨殊笑道:“白门峡不如北天门得天独厚,正因为如此,南下的路上有数道城关。砾石坡只是一座小关,哪怕被夺走,问题也没那么严重。”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便像往常一样休息了。

杨殊甚至还有兴致缠着她玩了大半夜…

第二天醒来,外头又飘起了雪。

雪花不大,点点飞扬,很是诗意。

杨殊叫来宁休和阿玄,一起吃羊肉锅子,快意极了。

就这么混了两天,半夜统帅府忽然喧闹起来。

这几日杨殊虽然过得潇洒,但心里一直惦记着。外头一有动静,他便爬起来。

“阿玄,阿玄!”

阿玄衣服没穿好就过来了:“公子,属下已经派人去打听了,您稍等一会儿。”

杨殊搓搓手,那边明微也起来了,三个人围着火炉等消息。

不多时,家将回来了。

“公子,是宗大将军出事了。”

杨殊怔了下:“怎么回事?”

那些残余胡部,杨殊根本没放在心上。可能小战役会比较艰苦,但西北军兵马众多,只要援军一到,定能解决。何况宗叙亲至,能出什么问题?

家将喘着气道:“宗大将军去砾石坡的路上,遇到了雪难…”

“是真雪难?”

家将回道:“他们都这么说。”

杨殊点点头,回屋换衣裳,准备亲自去等消息。

他到白虎节堂时,宗锐和郭栩都在场,看到他进来,众人没什么反应,因为他们已经在救援这件事上争执起来了。

杨殊听了一会儿,发现事情可能比想像中还严重。

宗叙失踪了,而且因为雪难的缘故,砾石坡已经失守。

杨殊有不好的预感。

他好不容易在争吵的间隙,找着机会问宗锐:“你打算怎么办?”

宗锐看了他两眼,低声说:“我想去救父亲。”

“可是你一走,谁来坐镇?别说你弟弟,他现在只是个小校。换成别人,不姓宗始终威望不足。”

宗锐拧着眉头。

杨殊劝他:“知道你心急如焚,但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妄动。西北军人马众多,并不缺你一个战将,多的是人可以派。说严重些,宗大将军已经出事了,你到不到现场,都不影响救援,万一自己栽进去,那才是赔本买卖。”

宗锐勉强点点头,犹豫了下,还是说了:“多谢。”

杨殊就不在这个时候笑话他了,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宗锐冷静下来,思索派遣的人选,偏在这时,外面又有战报传来。

“报少将军,西戎诸部反了!”

415章难关

有句话叫屋漏偏逢连夜雨,还有句话叫祸不单行。

砾石坡战报传来的时候,众将大多以为,这就是一场局部战争,甚至有不少人想去捞军功,没想到才几天,就发展到如今这情形。

单单那些走投无路的胡人来攻打,问题还不大。西戎诸部跟着反了,这可是大事!

西戎部族合起来,人数不少啊!

“怎么会这样?他们不是才送了进贡的年礼过来吗?安分了这么多年,居然这个时候反了?”宗锐目瞪口呆。

当年太祖皇帝开国,曾经狠狠把西戎诸部收拾了一遍,这几十年来,他们乖顺得跟小绵羊似的。

参军道:“恐怕这是早有预谋啊!西戎诸部,历来是墙头草,谁强就依附谁。如今我方兵马强壮,北胡却在战乱中,照理他们不会动的。”

众将皆称是。

又有人道:“少将军放心,谷梁关那边有三将军镇守…”

话还没说完,那边新的战报又送来了:“报——谷梁关失守,宗庆将军战死。”

“什么?”宗锐大惊失色。

宗庆是他三叔,目前在谷梁关镇守,也是因为如此,他接到西戎反了的战报,才如此镇定。以为有三叔在那里,一定能稳住。

何况,那是从小疼爱他的三叔啊,就这样天人永隔了。

众将皆是大哗,参军忙道:“少将军,谷梁关一失守,便是宁义关了,那里守兵不多。您现下不能忙着伤心,赶紧派人支援才是。若是宁义关再破,那就直到白门峡了。”

宗锐擦了擦眼泪,点头道:“您说的是。”

宗家男儿的宿命就是如此,不独三叔一个。

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父亲生死不明,三叔又没了,自己得撑起来。

宗锐很快振作起来,与众将商议如何派兵。

白门峡的统帅府,是个小小的堡垒,外围是城墙模样。

杨殊此时便站在城墙上,看着传令兵来来去去。

“战事一起,边疆不太平了啊!”他感叹道。

明微只纳闷:“好生奇怪,我记忆中没有这样的事啊!”

杨殊问她:“你说西魏朝建立,是不是就这段时间?”

“对。”明微道,“就在年底,八部统合为一,胡主苏图称帝。”

“天神山搞那么一出,再想建朝,怎么也得等几年后。”杨殊拧着眉头,“奇了怪了,按理说,苏图没有余力南侵才对。可现在这情形,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么巧,西戎诸部也在这个时间反了,这里头肯定有关联。”

杨殊喃喃道:“我有不好的预感,这样突如其来,恐怕这场战事,会比预想中更难。”

他的猜测很快成了真。

宗叙一直没找回来,砾石坡的胡人借着地利之便,占了那座城关。

而西边的战事也不顺利,目前死守宁义关,伤亡甚大。

左军号称二十万,其实并不都在白门峡。他们要守的是漫长的边境线,哪能都堆在一起。

而且,现在冰雪封路,就算调兵也调不过来。

换句话说,在春暖冰融之前,白门峡连同周围的城关,就是一座孤岛。

万幸的是,皇帝一直很看重西北边防,粮草各种物资储备充足,暂时没有后勤危机。

杨殊每天都会到城墙上,看兵马进进出出。

明微看出他的心事:“你是不是想帮忙?”

杨殊半天才回答:“想也没用,我的身份太尴尬了,西北军有的是将领,不会让我插手的。”

明微却道:“我们不能上战场,不代表不能帮上忙。”

杨殊怔了下:“什么意思?”

“我总觉得,这场战事来得古怪,背后肯定有原因。我们要不要去查一下?”

“查?”

“对,去砾石坡。”

杨殊心动不已。

他知道去砾石坡很危险,但留在这里干看着,实在太难受了。

思前想后,当天晚上他去找了宗锐。

宗锐听了他的要求,惊道:“你疯了?我爹已经失踪了,现在冰雪封路,根本过不去,而且雪还在下,说不定会引发更大的雪难。你当我身为人子不着急吗?可着急也不能让手下军士去送命,只能慢慢找…”

杨殊道:“有两个理由。其一,我的人少,但个个拔尖,找人方面有优势。其二,我不归你们西北军统辖,出了事也不会影响大局。”

“话是这么说,但这样太危险了…”

要说这些日子,宗锐巴不得把杨殊给赶走。这家伙实在讨厌,说话不好听,专扎人心窝,下棋还特别厉害,没事就打他脸…

但再讨厌,也没有深仇大恨。甚至有时候想到他的能力和身世,还觉得同情。哪怕自己不需要负责,他也不希望杨殊在这里白白送命。

杨殊长吁短叹:“我何尝不知道危险?只是你也清楚,我这样的身世,想要凭自己本事大展拳脚,根本不可能。现下白门峡因冰雪隔绝于世,倒是天赐给我的机会。哪怕不可能扬名,也不会被表彰,能够让我有机会施展一番,也不枉十几年苦学…”

宗锐听他这么一说,颇为动容。

他再次问道:“你真的知道其中的危险性吗?冰天雪地行军,辛苦无比,可不是你想象中坐镇中军千里筹谋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