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说不定再次遇到雪难,埋于冰雪之中。哪怕安全过去了,也有可能遇到被胡人砍死。”杨殊伸出手掌,“可是你看,我从小到大,学的东西不比你少,你能大展身手,我呢?你觉得我耽于享乐,实是没有别的选择…”

宗锐看他手掌上老茧的位置,和自己一模一样,心有戚戚。

这是学马术留下的,这是习剑留下的,这是握枪留下的…

他动容了。

“要是我无故死在白门峡,你们父子恐怕要被问罪。但如果是遇到了战事,就与你们无关了。倘若我真的回不来,你上奏的时候帮我多说好话,让我死得风光一些,也不枉我们相交一场。”

宗锐道:“我怎么会怕麻烦,只是担心你…罢了,既然你决意要去,那我就不拦了。若是你真能寻到我父,便是我宗家的大恩人,日后只要不违背祖训,我们定会护你到底。我宗锐话就放在这里,一言九鼎!”

杨殊偷偷一笑,面上一本正经:“希望我们有再见的一天。”

416章出关

杨家众人听说要去砾石坡,倒是个个都很兴奋。

他们都是长公主与老侯爷从后辈选出的精英,从小精心教养,年纪到了还得去军中历练,然后才回到杨殊身边当差。

换句话说,他们是打过仗的真正的军人,哪能不向往回到战场?

宁休听说这件事,默默将自己的剑从琴中抽出,擦了好几遍。

待杨殊过来,师兄弟俩坐了一会儿,他才问了一句:“你是故意的?”

“什么?”

“如果你能找到宗叙,宗家定会对你感恩戴德。”

杨殊笑笑:“我不否认有这个因素,但想去砾石坡,主要还是不想干坐着,什么也做不了。”

宁休想了想,点了下头。

“师兄,你这是认同我了吗?”

宁休将剑身擦得锃亮,插回琴内,才道:“只要你不是做恶事就行。”

众人收拾妥当,各自翻身上马。

杨殊看着明微一并跟出来,皱眉道:“你身子寒凉,这么冷的天,还是别出门了。”

明微笑道:“你不想干坐着,我当然也不想。何况,你这样去我不放心,哪怕出事,能在一处总是好的。”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说得面不改色,杨殊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支吾两声,他道:“你非要跟也行,衣服穿厚实些,别忘了里头套上软甲。”

明微裹好斗篷,说道:“放心,我都穿好了。”

白门峡城门再开,三十余骑催马出了城关,沿着大道一路往北。

宗锐特意出来送行,此时看着他们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雪地里,感慨万千。

“都说杨三是个胡天胡地,没想到这种时刻,他竟愿意冒着生命危险伸出援手。”

听他这话,参军也很唏嘘:“前几年去过一趟京城,听说杨三公子出了名的胡闹,还以为是个虚有其表的草包,见了真人才知道传闻错得多离谱。可惜了,他的身份怎么就见不得光呢?”

这参军是宗叙的心腹,抓捕黑袍那晚也在场。

宗锐压低声音:“就算他的身份见了光,也没那个机会。皇子有好几位,哪里轮得着他?”

想想又道:“不管上面怎么争斗,我们宗家只信守祖训,忠君卫国。您这话,下回不要说了。”

参军点头称是。

他也是一时感慨,心里也知道,杨殊不但没有半点机会,能保住性命都不容易。

“走吧,我们回去,宁义关的战报该到了。”

郭栩此时也在城墙上,不过没和宗锐在一处。

见他拧着眉头看着杨殊一行人离去的地方,他那侄儿试探着问:“六叔,您不高兴吗?”

郭栩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猜不透,杨三这是想干什么?”

侄儿道:“这样顶风冒雪去北边,应该不是玩花招吧?毕竟那是前线,还有雪难,一不留神,可是要丢命的。”又说,“没想到杨三公子这么仗义,宗家自己都不敢轻易派人,他倒是二话不说去了。”

郭栩的眉头没有半分舒展。

甚至,侄儿的好话让他更加怀疑。

这种危难时候,正是收买人心的好时机。看看他这侄儿,日日跟在他身边,本身对杨三没什么好感的,这会儿居然也开始说他好话了。

在京里被坑得灰头土脸的郭相爷,本能地怀疑一切。

雪地行军,极不容易,从白门峡到砾石坡,快马只有一天的路程,他们足足走了三天才到。

杨殊感叹:“宗大将军要是真的被雪埋了,这么多天尸体都要冻干了。”

明微随口道:“我看他周身气运凝聚,应该没那么倒霉。指不定被雪难堵在哪一处,没法出来而已。”

杨殊就问:“那我们气运怎么样?他没事不会我们反而倒霉吧?”

明微笑:“你面相与气运不合,哪看得准?反正已经够糟了,有什么好怕的?”

杨殊喃喃道:“这话可真不好听…”

“要好听还不容易,我现要就说一堆好话,你信不信呢?”

杨殊连忙摆手:“算了,好端端的当什么神棍。”

明微笑着转头问宁休:“先生,我们去观一下地势吧?”

“好。”宁休答得干脆。

于是一行人下马,找背风的地方埋锅烧水,整顿休息。

明微和宁休施展轻功,寻找高地,以便观察山势。

两人站在一处高坡上,将周围地势一览无余。

明微道:“此处山脉走势,暗合阵门。师父早年与我说,所谓阵法,皆从山川地脉而来,果然如此。”

宁休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先生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

宁休摇了摇头:“少年时,先师也这么说过。”

说到这个,明微问道:“先生,你觉不觉得,我们所学之玄术,颇有相通之处?”

宁休点了点头。

“真是古怪,我之师门向来一脉单传…”

“我也是。”宁休说,“师父虽然收了两名弟子,但玄术皆传于我,小师弟只学了那门剑术而已。”

“但先生没有精研玄术。”

宁休坦然直言:“我对玄术没有那么深厚的兴趣,水平远不及先师。你的玄术比我高明太多,偏偏又有许多共通之处,有时候恍惚觉得,你才是先师的嫡传弟子。”

明微若有所思。

宁休不知她来自几十年后,以今时的眼界去看,自然猜不出她的师门。

相合之处太多,不禁让明微思考一种可能性。

以年纪论,宁休与师祖倒是差不离。

然而,师父只传了师祖的名号下来,不知宁休是否是他出家前的姓名。

算算时间,师祖得回命师传承的时间,已经不远了,那时留意一下,应该就能知道这猜测是否属实。

那边,宁休拾了根树枝,在雪地里绘起了阵图。

等画完了,唤她过去:“你来看看,我绘的对不对?此处暗合八门,若是能找到生门,说不定就能找到宗将军所在。”

明微仔细看了看,稍微添了几笔,与他商议起来:“这是景门,此处应休门,生门的话…是这里。”

宁休点着另一处:“开门在这,死门这。我们避开死门,从开入休,再到生门,最是安全。”

“嗯。走吧,我们得加快速度,雪下得这么大,万一八门变动就不妙了。”

417章寻人

明微与宁休划出路径,一行人牵着马,在雪地里小心钻行。

山林里雪积得太厚,万一再崩一次,连他们都给埋进去,那就成了千里送人头了。

行路花了三天,到了目的地,他们又在林子里钻了两天,仍然一无所获。

“休息吧。”眼看天要黑了,杨殊吩咐。

众家将扎营的扎营,拾柴的拾柴。

“我们真能找到宗叙吗?”眼前茫茫一片雪色,杨殊不禁怀疑。

“如果宗将军还活着,应该就在这一带。”明微搓着手说,“此处是生门,且看地形,林木旺盛,有藏身的余地。”

杨殊揣着她的手,解开自己的衣襟放进去。冰冷的手触到温热的胸膛,冻得他一哆嗦。

“早让你别跟来了,冻成这样,病了怎么办?”

明微笑道:“不是有你吗?”

“我又不是神仙。”把她的手烘热,他张开手臂,“自己过来。”

明微听话地靠过去,让他紧紧抱住。

“你先睡一会儿,等等能吃东西了再叫你。”杨殊说。

“嗯。”身体被他烘得暖暖的,明微没拒绝。这具身体有些弱,要是病倒可就真拖累他们了。

才迷糊过去,就听到耳边传来说话的声音。

她睁开眼,却见家将们扶着个冻僵的人过来。

明微眨了眨眼睛,一下子清醒过来,坐直身躯。

“人!他们找到了一个活人!”

杨殊拍了拍她,理好自己的衣襟,等着家将过来禀报。

“公子,我们拾柴的时候捡到了一个人!”斥候老方喜滋滋地禀报,“看他身上的战甲,应当就是宗大将军的亲卫。您稍等一会儿,我们把他弄醒。”

家将们挖来一捧雪,将这人的搓热,又烤了一会儿火,终于见他慢慢转醒。

“兄弟,能听见吗?”

这人看清他们的模样,十分激动:“你们是援兵?我们终于等到了!”

阿玄忙问:“你可是宗将军的亲卫?人还活着吗?”

“正是,”这人神色有些黯淡,“将军还好,但兄弟们被雪埋了不少…”

确定宗叙还活着,杨殊放了心。问明他们的情况,当即吩咐:“我们别在这里扎营了,与宗大将军会合再说。”

“是。”

家将们飞快收拾起来,跟着这名亲卫,又钻了许久的雪地,终于在天色大暗的时候,找到了宗叙栖身之处。

“将军,将军!”那名亲卫高兴地喊出声,马上就被严厉喝止了。

“小声!你想再雪崩一次吗?”

亲卫连忙封口,压低声音禀报:“队长,援兵来啦!有人找到我们了!”

宗叙正在烤火,眼见这亲卫身后跟着人,起身走过来,激动地问:“可是锐儿派人来了?”

“宗将军,是我。”杨殊脱下头盔。

宗叙见是他,十分错愕:“怎么是你?此处不安全,三公子怎好涉险?锐儿呢?”

杨殊道:“将军,宗大公子来不了,西戎各部反了。”

“什么?!”

月色映着雪地,更显孤寒。

杨殊与宗叙对坐于营帐中,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宗叙拧着眉头,半晌不语。

“宗将军,您看这事,是不是有问题?”

“怎么讲?”

“太凑巧了。胡人攻打砾石坡,然后您来支援,就被困住了。紧接着西戎诸部一起反了,短时间内冲破谷梁关,一下子将西北军逼入最坏的局面。一环扣一环,一点反应时间都没有。”

宗叙想到战死的三弟,神情黯淡下来。

宗家的儿郎,又战死了一个。

“老夫镇守边陲几十年,对西戎诸部了如指掌。他们远不如胡人凶悍,也没有那么齐心。这次这么整齐,并且还一举破关,要说背后没有谋划,是不可能的。”

宗叙顿了下,又道:“还有我那三弟,向来机警,由他坐镇谷梁关,老夫很放心。这回居然在这么快的时间里被人破关,而且他自己还逃不出来,着实不敢相信…”

“这么说,宗将军也觉得,这事有猫腻?”

“老夫什么也不敢保证。”宗叙圆滑地说,“我这才走了一半,就被雪埋了,自己还闹不清楚怎么回事呢!”

说到这里,又问他:“砾石坡战况如何?”

杨殊黯然摇头:“这次雪崩,将路给埋了,不止宗将军困在这里,我们的援兵也过不去。这么多天,路才铲了一半不到,砾石坡的守军想必已经凶多吉少。”

宗叙早已见惯死亡,平静说道:“看来他们已经为国尽忠了。”

杨殊道:“现下路埋了,倒是不惧胡人南下,只是这事,总透着古怪,不弄清楚,怕后患无穷。”

宗叙看着他不说话。

杨殊摸了摸自己的脸:“宗将军,有什么不对吗?”

宗叙凝视着他:“三公子想要什么?”

杨殊摇了摇头:“您这话,我不明白。”

宗叙淡淡道:“这本来不关你的事,你却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寻老夫,现在更是一点也不嫌麻烦,试图找出背后的关联。宗家无缘无故受人恩惠,实在叫老夫难安。”

杨殊笑道:“宗将军这般活着也太累了,竟是一点也不敢接受别人的好意?”

“别人还罢,三公子的话,老夫还真是不敢。”

杨殊无言以对。

过了会儿,他道:“我确实希望能得到宗家的好感,但别的东西,我要不起,也不敢要。如今这般,只是无法坐视而已。”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倘若我就姓杨,今日是不是会过得更舒心一些?学的那些兵法、技艺,是不是就有了施展的空间?人生一世,我竟不知这样活着意义在哪里…宗将军,这些日子,我实在羡慕令郎,能够学有所用,真是件快活的事。”

杨殊的声音低低的,在雪夜里透着孤寂清冷。

宗叙明知他是刻意营造气氛,此时也不忍打破。

静默良久,他道:“此事再议。如今三公子来了,手下又有能人,先帮我们找一条出来如何?哪怕砾石坡的兄弟们都已经战死,也要将他们的尸体背出来。”

杨殊便也收拾起心情,颔首道:“我既来了,就听宗将军的命令行事。”

418章熟悉

第二日放了晴,明微与宁休再次出去观山势。

这个地方,已经隐隐能看到砾石坡了。

他们推算出一条路线,回来道:“这条路应该能走通,但是行军的话,恐有隐患。”

宗叙问:“隐患在哪里?”

“周围地势不稳,雪又积得厚,容易再次发生坍塌。一旦真的发生,我们很可能会被截断后路。”

砾石坡已经失守,若是援兵再被截断后路,那就使自己陷入只能前进不能后退的地步了。

宗叙沉思良久,最后道:“现在若是不去砾石坡,只怕会错失良机。”

杨殊表示理解:“我的人无妨,到底怎么做,您决定就是。”

宗叙点点头,向宁休与明微拱手:“两位,有劳了。”

最稳妥的方法,还是顺着他们找过来的路返回。反正砾石坡已经失守,有冰雪封路,便让胡人占去一冬,也不会影响大局。而他回去的话,只要将西戎诸部一力镇压,西北边境仍然固若金汤。

只是,宗叙始终惦记着出兵草原的事。

指望皇帝下令,是不可能的。这位的性子,他心里清楚,看着仁慈,实则胆小,生怕自己在位期间,留下叫人诟病的缺失。是以,他一力施仁政,在文治下功夫,武这方面却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这没什么不好。一个有自知之明的皇帝,总比心里没数,胡乱败家的强多了。

但宗叙是一代名将,难免心中遗憾。

明明这么好的机会,如果趁着北胡大乱的时机出兵北上,指不定能一举将草原纳入版图。

开疆拓土啊,这是身为将领最大的功绩,定能载入史册,功耀千古。

所以,一听说胡人叩关,他就琢磨着是不是能借这个机会出兵草原。

西戎诸部的反叛,现下看起来压力大,但西北军的底子在,有才能的将领层出不穷,哪怕他不在那里坐镇,也出不了大事。

倘若失去这个出兵草原的机会,才是真的可惜。

宗锐的心思,杨殊心知肚明,私底与明微提了几句,说道:“宗家已经三代,还有这样的血气,倒是件好事。可惜…”

明微安慰他:“至少比我经历过的历史好多了,是不是?咱们不着急,慢慢来。”

“嗯。”杨殊将她的斗篷裹得更紧些,“别冻坏了,要是冷,让师兄一个人去。”

明微道:“你这样让先生知道,又要生气了。”

杨殊理直气壮:“他一个大男人,吃点苦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