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栩眼睛都不眨,神色自若,淡定极了:“您今晚不出兵,以苏图的个性,会不会事后算账?既然格桑部注定要与雪狼部起冲突,为什么不提前保存实力?”

他略微停顿一下,声音逐渐加大,说到最后,已是断喝:“您年轻的时候,也是纵横草原的英雄,难道老了,反而要让一个刚刚断奶的小子骑到自己头上吗?”

“你——”格桑大汗的刀已经拔出一寸。

郭栩此时却越发沉着了,含笑向城关方向伸了伸手:“假如大汗现在愿意退走,我军有丰厚的礼物送给您。其中有五百斤大齐官铸的银两,可以向大齐买任何您想要的东西。另外还有两车军粮,供您在路上食用,确保您的战士能够平安回到部族驻地。”

仿佛在验证他的话,城墙方向,火把高举,齐军将士将一个个箱子堆叠起来,仿佛只要郭栩一句话,他们就会通过吊篮送下来。

郭栩这时却不再说了,只微微一笑,将选择送还给他:“要怎么做,大汗自便。”

身陷敌营,周围尽是虎视眈眈的胡人勇士,他们一个个手握刀柄,只要格桑大汗一句话,就会扑上前砍掉郭栩的脑袋。

然而此刻,手无缚鸡之力的郭栩,却一点也不怕。

他甚至有些兴奋。

这是身为文人最大的荣耀。

他能不能赌赢,就看这一刻了。

这时,中军方向传来让格桑大汗为之动摇的消息。

“齐军杀入王帐了!雪狼卫死伤惨重,大汗,苏图他…”

“死了?”格桑大汗大声问。

“不知道。”这胡兵答道,“总之,他已经身陷重围。”

到这里,不用再犹豫了。

格桑大汗回身大喝道:“拔营!”

“是!”

郭栩笑了。

今天过后,他将是大齐朝堂上,最耀眼的新星。

——哦,不对,是重新升起的半旧不新的星。

谁都没想到,最先投靠苏图的格桑部,会在雪狼部受到重击的时候,选择拔营退走。

雄鹰部和哲林部一看,有人走前头,他们还留着干什么?

于是也下令拔营。

别的小部族更是二话不说,赶紧退走。

天渐渐亮了。

阴气逐渐散去,那些阴兵不再有依托之物,有的执念消散,就此消失于世间。有的杀伐之气未消,继续潜伏着等待下一次苏醒。

一夜之间,胡兵围城的险境,就此解围。

441章突围

东方泛起鱼肚白。

郭栩伸了个懒腰,志得意满。

看看,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他这样被踢出政事堂,发配来这种破地方干苦差,还不是漂漂亮亮打了场翻身仗?

这场仗过后,北胡八部将会再次分裂。其中两个部族,已经在内乱中彻底消失,剩下的几个人口大减,彼此又有血仇。

可以说,边疆最起码会有二三十年的安定。

如果运气好,四五十年也不是不可能。

这是什么样的大功?

立国起来,从未有过的大功啊!

嗯,这份表功奏折要怎么写呢?宗叙肯定不会抢功的,到他这个份上,战功已经不是越多越好了。杨三那小子不能直接写,圣上对他的态度有些古怪。看来只能分功于诸将了,这样宗叙肯定能答应。至于他嘛,当然要占个首功啦!

郭栩美滋滋地想着,却见城门忽然大开。

他哈哈一笑,心想,宗叙还真是个会来事的,这是特意开了城门迎他回去?

也对,想他孤身一人,来去敌营,三言两语,智退万兵,当得起最隆重的…

等下!那是什么?

就听马蹄声纷至沓来,困守砾石坡将近两个月的西北军精锐倾巢而出,硕大的宗字旗迎风招展,马上骑士威风凛凛。

“众将——随我出击!”旗下大将举起长刀,大声喝令。

他身后的将士齐声应和,杀气腾腾。

郭栩疑惑地看着领军之人,这个人不是宗叙么?他不是中了毒箭半死不活躺着吗?还说自己可能保不住命了…

郭栩的眼睛越睁越大,火气也越来越旺,忍不住追过去怒吼一声:“宗叙!老子叉叉你大爷!”

然而,骑兵一掠而过,他的声音都淹没在了马蹄声里,最后还吃了一嘴的雪泥…

阴气散去,众将出击。

将战场交给他们,明微和宁休回了城关。

虽然昨晚玩得很漂亮,但是想将苏图拿下,没那么简单。

此番胡兵来袭,雪狼部的人数最多。

而昨晚的阴兵,看起来声势浩大,其实数量有限,最大的作用还是牵制。

如今天光大亮,阴气散去,那些胡兵终于脱离了阴魂的纠缠。

哪怕宗叙领着大部分守军出击,人数还是处于劣势。只不过对方被骚扰了一夜,而己方好吃好睡,体力占了优势。

明微与宁休站在城墙上,一边观战,一边吃早饭。

“你昨晚那个阵是怎么回事?”宁休掰下一块硬馒头,放在嘴里慢慢磨。

明微啃了两口大饼,实在咬不动,索性放到茶汤里泡着。

她回道:“就是聚集阴气,再以度魂曲招魂,没什么特别的。”

宁休说道:“可阵眼好像有玄机。”

明微笑道:“想招阴兵,哪那么容易?必须阴气足够,才能叫阴兵现世。倘若没有这些活死人,我顶多能招来百来个阴兵,不足以改变大局。但那些活死人不同,他们每个人灌满了阴气,根本就是阴气的容器。所以我布阵之时,就故意露了破绽,叫他们找到阵眼。当他们破除阵眼的时候,自身便与大阵联系起来了,成为阴气的提供者。”

宁休默默嚼了一会儿馒头,直到一块都啃完了,他才拍拍手,说道:“原来玄术能发挥这么大的作用,我还道没什么意思。”

明微挑了下眉,促狭地问:“先生现在后悔了吗?我可以教哦!不过那样的话,就要喊我先生了!”

宁休提了提嘴角,难得露出一个类似笑的表情。

他看向城外:“你说,我们能赢吗?”

明微道:“我相信宗大将军。”

到现在,苏图已经不可能赢了。

其他部族都跑光了,哪怕他占了人数的优势,以疲惫之师,克精锐之军,气势就落了下风。

他占不了城关的。

那么留给他的,只有回草原这条路。

回去后倒是有两个选择。其一,回北海休养生息,他们雪狼部起于北海,那里是极寒之地,其他部族不乐意去。等个十年二十年,雪狼部又会是一个强大的部族。其二,收拾剩余兵马,重新统一八部。

明微觉得,以苏图的个性,极有可能选择第二个。

雪狼部的兵马只是分散了,如果合一的话,仍然凶猛悍勇。然后回去草原,收拾掉那些背叛的小部族。一点点吞并,一点点壮大,直到全部被他吞下。

这么一来,不会有任何捷径可走。

他必须花很多年的时间,才能真正成为草原之主。

不过,宗大将军肯定不会任由他施为。

苏图能不能安然回到王庭,要看他的本事和运道了。

过了一会儿,果然雪狼部准备突围了。

不愧是百战之兵,到现在他们仍然悍勇。

人数优势,最终雪狼部还是突围离去。

宗叙没有立刻去追,而是调头回了城关。

一战而胜,还活着的齐军大声欢呼起来。

明微看到了杨殊的身影,他披盔戴甲,是她不熟悉的样子。

但她看到他和那些将士一样,摘下头盔,欢呼着抛上天,快活极了。

明微轻轻一笑,决定先回去休息。

招那么多阴兵,她可不比苦战一夜的将士轻松,赶紧回去睡一会儿。

一觉睡醒,她发现杨殊就躺在旁边,睡得比她还沉。

明微好奇,伸手将他从头摸到脚,发现他竟然一点伤都没有。

这人运气这么好的吗?苦战了一夜,居然没受伤?

杨殊被她摸醒过来,将她一揽,按在胸口,含含糊糊地道:“累死了,你且饶我一回,等闲下来再补给你。”

明微听着这话不太对,琢磨出意思来,又好气又好笑,拍了下他的胸口:“胡说什么呢?”

杨殊其实有点睡醒了,但他懒得动,就抱着她继续赖床。

可惜没过多久,外头响起了阿玄的声音:“公子,宗将军有请。”

杨殊只得睁眼,用尽毅力爬起来。

明微抓紧时间问他:“你们不打算追击吗?”

“追啊!”杨殊一边刷牙,一边抽空回,“不过,刚才你也看到了,我们就剩这么点人,真的追下去,孤兵深入草原,难说谁吃亏。”

吐掉漱口水,随便擦了下脸,他继续道:“所以,我们打算等一等,只要援兵一来,就出兵草原——直接绕过上头,生米煮成熟饭再说。”

442章分功

进入三月,天气终于稍微转暖,冻得结结实实的山道,有了雪化的迹象。

木鸟传了讯过去,宗锐派人加紧疏通,竟在四月前打通了这条路。

他以救父的名义,亲自带领十万兵马,奔赴砾石坡。

宗叙见到他的第一眼,便问:“西戎如何?”

宗锐极是羞愧,向父亲请罪:“孩儿没能夺回谷梁关,叫三叔骸骨无归…”

宗叙淡淡道:“谷梁关易守难攻,失去了就很难夺回来,倒怪不得你。”

宗锐才松了一口气,又听他爹说:“但你姓宗,身为宗家的长子,要承担更多的责任。别人可以做不到,你不行。”

宗锐默默地跪了下去。

“回去再跪吧,向战死的曾祖父、祖父、叔父们赔罪。”

“是。”宗锐知道这是父亲给自己机会。

冰雪消融,兵马就位,现在是出兵草原的良机。

西北战事的奏章,刚刚发出去,他们得抢在圣旨发下来之前,造成事实。

如此,才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

这是一场二十年没有过的大战,自从今上登位,西北军再也没有打过这样大规模的仗了。

同样,这也是他们这些年轻将领成长的最好机会。平时学得再好,都不如亲自去打一仗来得有用。

郭栩气得发抖,在宗叙派人请他去议事的时候。

他冲进大堂,几乎顾不上风度:“宗叙你个老匹夫,竟然如此蒙骗本官!本官定要上奏,叫圣上知道你的嘴脸!”

宗叙面色红润,精神饱满,看到郭栩,哈哈一笑,被他痛骂也不生气,反而站起来迎上前,极是亲热地去挽他的臂膀。

“郭大人,生这么大的气干什么?”

郭栩用力甩开他。

宗叙一点也不介意,继续去挽,几乎强行把他架住,按在帅位下来第一个座位上。

“此战郭大人居功至伟。”宗叙说了这句话。

郭栩的火气压了压,怀疑地瞅着他:“你不打算抢功?”

他还以为,宗叙给他来这一出,是想直接摘他的桃子呢!他自己是不需要太多的功劳了,可部下需要啊!

宗叙笑道:“没有郭大人的主意,我们哪能打这么一场漂亮的翻身仗呢?”

郭栩缓和了一下,问道:“你愿意把首功给我?”

宗叙正色道:“此战布局,郭大人当居首功。”

听得这话,郭栩才笑了,瞥着他道:“别以为说两句好话,本官就会将之前的事一笔抹了。你们合起伙来蒙骗本官,这帐可没那么清。我想想,你和杨三那小子,早就勾结到一起了吧?难怪先前本官一到白门峡,就觉得你们之间有古怪。”

“郭大人,您这是什么话?怎么叫勾结呢?咱们一同被困,从死地里挣扎出一条生路,这可是过命的交情。您与杨三这小子,处的时间还比老夫多,难道就没有一点感情吗?”

郭栩冷冷道:“我可不敢跟这小子有感情,谁知道他背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看在我们一起共过生死的份上,老宗,我也劝你一句,涉及到顶层的事,不是咱们臣子能碰的。”

宗叙叹道:“我哪里想碰那个?不过瞧他可怜罢了。长公主与博陵老侯爷何等英雄,教出来这么一个孩子,竟然只能在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里消磨沉沦。他是什么样的人,这些日子你是亲眼看到的,你觉得他应该过那样的日子吗?”

这番话可说是推心置腹,郭栩便也缓和下来,说道:“老宗啊,你也是有大智慧的人了,我可不信你看不透。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是最不重要的一件事,关键是他身处的位置,还有上面怎么想。再说,他现在可能不会想要那些,你确定他以后也不想吗?良将到处都是,便当真是战神转世,如果威胁到了上面的安定,该放弃也得放弃。相对国家、历史而言,个人太渺小了,便是无辜牺牲了,也算不得事。”

宗叙黯然道:“便是如此,也叫他现在开心一些吧。这首功定然是你的,余下的分给我的部下,至于他么,提都不要提。”

郭栩笑道:“提还是要提的,他人在这里,能瞒得过鹰的耳目?只是这功劳,半点都不能分给他。他也别委屈,这已经是我老郭看在两个月生死与共的份上,特意将他脱出来了。”

“郭大人想得周到。”

两人说这番话,基本把大饼分完了。郭栩得偿所愿,心情大好,又提醒他:“你们之间的事,我不掺和。但要是朝廷再派人来,那我可就没辙了。”

“郭大人放心,定不叫你难做。”

郭栩走了。

宗锐从后面出来,叫道:“爹,你为什么要把首功给他?就算不得不把功劳分出去,也不用给他首功吧?他就动动嘴皮子,拼命的可是我们。”

宗叙淡淡道:“你是不是觉得他很好骗?我告诉你,别说一个能进政事堂的相爷,就算随便一个文官,都别小瞧他们。他固然生气,可摆出这样暴怒的样子,是故意的。”

宗锐愣了下:“为什么?”

“这里是我们的地盘,他孤身一人,没有任何保障。要是我们黑心起来,把他弄死了,再报一个战死,有谁知道真相?他这样怒气冲冲进来,为的就是探一探为父的态度,好谈条件。不然,怎么我语气一缓和,他就转变得那么快?”

宗锐:“…”

“你啊,打仗天分不错,在这方面差杨三差远了。你看他,打完先前那一仗,屁事都不管了。先前还叫着给他表功,现在呢?”

停顿了一下,宗叙又道:“我将首功让给郭栩,也是为了给日后留一条退路。这位郭相爷,深知这是怎样的大功,也知道圣上是什么样的态度,首功给他,为了顺利出兵草原,他会在其中尽力周旋。虽然他有不少政敌,可人脉也不容小觑。何况今日结下善缘,他日说不得有什么求到他头上。”

他没说得太明白,宗锐细细品味了一番,便知父亲指的是杨三的身世。

等下,这岂不是也是给杨三结善缘?他才多久不在,这小子就已经把他爹给收买了?

443章出征

山道一通,西北军便整顿人马,调集粮草,准备出兵草原。

明微没再跟着出征。

真正两军对垒的战事,她能帮上的忙不多。

而且,先前招魂,她几乎耗尽所有功力,正好趁这个时间恢复恢复。

她站在城墙上,目送杨殊跟随宗叙出征。

“铮!铮!”耳边传来充满杀伐之意的琴声,仿佛金戈相击,豪情万丈。

明微看着角楼前坐而弹琴的宁休,轻轻一笑,摸出那只箫,跟着和了起来。

有了箫声的加入,音律多了一股苍凉之意。

随军出征的郭栩回望城楼上以琴箫送行的两人,不禁又唱起了那首歌:“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

这样的情境,这样的氛围,再配上这样的诗词,众多将士纷纷跟着唱了起来。

雄浑的歌声响遏行云,声振林木,在苍茫的古城关回荡,渲染出无比的壮丽。

杨殊可没这么多诗兴,只回头向那两人挥了挥手,喊道:“等我回来!”

宗锐就在身侧,忍不住问他:“明姑娘随你东奔西走,帮了那么大的忙,你连个名分也不给,太过分了吧?”

杨殊翻了个白眼:“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给名分?”

“我哪只眼睛都看到了。”宗锐道,“没名没分的,你怎么就敢跟她睡到一起?女儿家名声多重要,听说她也是名门之后,千金小姐,哪怕你不肯给予妻位,也得好好纳进门哎哟!”

宗锐捂着被他砸疼的脑袋气愤不已:“你还打人!”

“打的就是你!”杨殊怒道,“什么叫纳?你当她是姬妾么,要不要脸?”

拿硬饼子砸完了,他犹嫌不足:“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京城有老婆,这边还带两个小妾?别拿我跟你比啊!我可没这么龌龊。”

宗锐气得够呛:“你说什么呢?我老婆是堂堂正正八抬大轿娶的,小妾是正正经经写了文书纳进门的。总比你睡了人家还不给名分的好,居然有脸说我龌龊!”

“本来就是,你东睡一个西睡一个,不龌龊?本公子比你干净得多,从来不乱睡!”

宗锐疑惑:“照这么说,你就这么一个女人?”

“那是当然。”

宗锐更奇怪了:“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好好娶进来?她的家世虽然低了些,但也勉强能相配了。”

这一说,杨殊连耳朵都耷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