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叙默然半晌,才道:“爹早就后悔了,我知道他后来一直惦记着你。”

“我没有怨爹。”钟岳平静地说,“爹出殡的时候,我去送行了,也偷偷到他坟前磕过头。不回宗家,只是不希望让宗家的名声变得不纯粹。我选择了不同的生活,甚至背离了宗氏祖训,不好再带累宗家。”

“唉,都这么多年了,你还这么倔。”

看着分别多年的弟弟,宗叙心中百般滋味。

宗氏祖训,宗家儿郎十二岁赴边关,一生保家卫国。

他的兄弟和叔伯,全都遵守此训。

但有一个人背离了。

便是他的六弟。

他这六弟,从小喜欢学医,不爱习武,怎么打都改不了。

十二岁从军,四年时间,别的兄弟最低升了校尉,他倒好,还是个小兵。

到十六岁,他到父亲面前说,打算退伍,去从医。

父亲大发雷霆,棍子都打断了几根,他却始终不松口。

眼看他被打得半死,兄弟们一商量,就叫他去相劝。

可是结果,被劝服的是宗叙。

六弟对他说,过去四年,他努力过,最终发现,哪怕熬资历,他顶多能做一个小校。

宗家出武将,可人和人之间天分有高低。譬如宗叙,便是一点就通的。而他,就是一窍不通的。

与其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校,他更想做一个举世闻名的大医。

他为将没什么天分,谁都能替代。但如果他从医就不一样了,他相信自己做得比大多数人要好。保家卫国,与济世救民,本质来说没有什么区别。所以,他虽然违背了祖训,却问心无愧。

宗叙思来想去,觉得六弟说的有道理,便大着胆子去求父亲。

父亲到底舍不得打死他,允了他离家,只是离了家,就不再是宗家人了。

自那以后,宗家再没有六郎。别人想起来,只说六郎疏于武艺,早早战死了。

宗叙很多年后才又见到六弟,那时他神医之名已经传遍天下,因战事吃紧,来边关做过一段时间军医,之后又走了。

算起来,又是很多年没见了。

“大哥不必多想,宗家很好,我现在很好,各得其所,是最好的结果了。”

“我总是说不过你。”宗叙摇头苦笑,又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扎营?”

“我好歹也是宗家人,如何判断行军痕迹,还是懂的。”

钟岳顿了一下,又道:“其实,这次我是特意来找大哥的。”

“特意?”

钟岳点点头:“前几天,我收到了一封信,是我一位好友寄来的。他托我来游说你。”

“游说!”宗叙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钟岳毫无隐瞒之意,取出一封信,递给宗叙。

宗叙飞快地看完,一时间神情变幻,既震惊又难过。

钟岳看他神色,微叹一声:“大哥是不是很伤心?不瞒你说,我看到信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我们宗家付出性命维护的人,竟然是这样的…”

“六弟!”宗叙低喝一声,制止他,“我们忠于的是那个位置,和别的没有关系。如果心生埋怨,自己便不纯粹了。”

钟岳却静静看着他,半晌才道:“大哥,我和你不一样,离开宗家这么多年,我不会再像你们这样,一力要求自己忠诚为先。”

“那你来做什么?劝服我也背离祖训?”宗叙声音略高,带了些微怒意,“你知道这一步,无异于越雷池,绝对不可能踏出去。一旦踏出去,我们宗家就完了。”

钟岳神情不变,淡淡道:“大哥你是家主,你说了算。我来,是为了说我要说的话,说完了,你要怎么做,那就是你的事了,我不会强求。”

宗叙缓了缓语气:“好,你说。”

钟岳点了点那封信:“当年,爹是不是入了太子一党?”

宗叙不悦:“怎么你也这么说爹?那件事,本来就是意外,爹没有结党,只是与太子共事过,信服他而已。太子是储君,与忠君不冲突的情况下,忠于太子有什么问题?”

钟岳点点头:“我自是知道爹是什么样的人,只在别人眼中,那会儿的情形,爹的作为与结党没有两样。虽说名分已定,可不到最后,谁知道谁会坐上那个位置。爹早早有了决定,不就是他更支持太子吗?”

宗叙默然。话是这么说…

“到了现在,我自不会再论旧事是非。现在皇位上另有其人,往事休提。但,往日有情分在,大宗你说,他的后嗣,该不该救?”

454章生气

看到暗箭,阿玄一下子反应过来,喊道:“有埋伏”

训练有素的亲卫们迅速将杨殊围了起来。

刚刚被逼得透不过气来的纳苏,趁着这机会,退出包围圈。

要论马上功夫,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他谁也不惧,但为了抓郭栩,他是悄悄摸过来的,自然没骑马。相反,杨殊以前用的最多的是剑术。

以少敌多,又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纳苏很快明白过来,这一趟自己掉进了陷阱。

他是个很干脆的人,觉得抢走郭栩没希望,便不打算抢了。只是杨殊步步进逼,一时走不脱。

这下可好,不管是谁要杀杨殊,对他来说,都是个好机会。

“走”他带着手下撤离。

阿玄见状,松了口气。

纳苏就够难对付的,偏偏又来了暗藏的杀手,一下子难度倍增。

他肯走最好,也不指望这回的陷阱能抓住他了,公子的性命最重要。

又是无声无息的暗箭,亲卫们有的甚至没反应过来,便见一道暗影飞速掠来。

只差半寸,暗箭擦着杨殊过去了。

阿玄大怒,点人:“你们几个,把人揪出来”

真以为他们是吃素的

被他点到的几个人飞快去了。

就在这时,纳苏忽然回头,战刀挥动,挟着劈山裂石之威斩了下来。

这一刀来得突然,而他的亲卫又与他配合默契,同时扑回,有人撞开杨殊面前的家将,有人帮着截断去路。

战刀完全没有遇到抵挡。

“呜”低低的空气破鸣声后,现场一片混乱。

有人大喊公子,有人愤怒地向纳苏冲过去。

被甩在一旁的郭栩吓得魂都飞了。

别看他刚才气得要死,杨殊真出事了,他第一个先急了。

这些天,他也看清了。宗叙对他格外看重,不是没有缘由的。一件任务,交给宗锐,那多半能板板正正地完成,而若是交给杨殊,那就能等着他在完成的基础上,带回来别的惊喜。

扪心自问,如果他是宗叙,看到这样一个好苗子,也会舍不得的。

是以,一开始他还在考虑,杨殊不适合掌兵的问题,后来就把这问题抛到脑后去了。

仗都打起来了,还考虑别的干什么谁能打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现在杨殊出了事,宗锐一个人能不能顶住就是问题。

“杨三公子杨三公子”郭栩连滚带爬扑过去,想看看情况。

可杨殊被围得结结实实,他哪里挤得进去只看那些家将愤怒的样子,心凉了半截。

这是受重伤了

完了完了。

明微和宁休赶到,看到的便是这般情形。

两人的脸色都很难看,明微一言不发,纵身便往夜蝠埋伏之处追去。

暗杀这种事,求的是一击必中。如果不中,那就寻找下一个机会。

眼看已经暴露,对方倒也干脆,直接选择退走。

只见黄昏中几道人影飞快退走,明微追了一阵没追上,只能懊恼地回头。

那边,纳苏在家将们的追击下,也远离了。

明微回来,抓着宁休问:“他怎么样”

宁休少有表情的脸上,隐露怒色与伤心,却没回答她的问题,只道:“你自己看吧”

明微心一凉,跌跌撞撞地跑回来,推开那些家将,想看一看杨殊伤得如何。

她心里乱糟糟地想。不会那么倒霉的,他是帝星,有气运加身,哪怕推离了原本的命格,剩余的气运也不至于

可这种事谁说得准如果帝星就不会出事,他上辈子就不会那样了。

明微只觉得心刀割似的难受。第一时间想的不是帝星出事了任务完不成该怎么办,而是他出事了,自己可没有第二个天行大阵回到过去

家将们退开,她看到被围在中间的杨殊跌坐在地上,抓着肩膀:“疼死我了”

明微怔了下:“你没事”

杨殊抬头看到她,大喜:“啊,你怎么来了”

明微抓住他的手挪开,仔仔细细地看,确定他只是伤口崩裂了,差点想一脚踹过去。

“没事干嘛吓人”

杨殊眨了下眼,看着她从来没有过的愤怒的神情,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没吓人啊

明微也说不清楚自己怎么突然这么大火气,看她脸色这么难看,杨家这些家将噤若寒蝉。

这气一时不知该朝哪里发,她闷了一会儿,只能扭头便走。

“哎,明微,微微,小微”杨殊乱叫一通,爬起来去拦她,“对不起,我错了,你打我吧”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错了,反正她在生气,认错就对了。

明微本来不想理他,心情莫名烦躁,想找个地方安静一下,理一理思路。哪知被他这么歪缠,再加上那么多人在旁边看,就更烦躁了。

“放手。”

“我不放。”他还故意拿受伤的那条手臂挡在前面。

明微冷笑一声,伸手一推一压。

“啊”刚才被暗杀的时候,都没叫得这么惨。

杨殊崩裂的旧伤迅速渗出血来,痛得手都抬不起来了。

“打了,满足你”明微将他一脚踹开,走了。

杨殊一边疼得脸都白了,一边还想爬起来去追。

宁休拽住他:“刚才暗杀你的人是夜蝠,赶紧回营地。等会儿我会带她回去。”

杨殊眼泪汪汪,想追上去可伤口实在是痛,只能同意:“哦。”

宁休追上去的时候,明微正在分辨夜蝠的痕迹。

“他们已经在这里潜伏好几天了。”她看得很仔细,“打扫得很干净,果然是势在必行。”

“这件事等下再说。”

“看起来他们不会退离,定会卷土重来。”

“我们谈谈。”

“我让小白蛇去追了”

“明微”宁休低喝。

明微抿了抿嘴唇,终于停了下来。

宁休无声叹了口气,走过去道:“刚才是我不对,故意误导你。”

明微垂着头,一言不发。

一直以来,她总是那么沉着,叫人信赖。而此刻,孤单地站在那里,莫名透着委屈,才像个年轻姑娘家。

宁休继续道:“对不起。”

过了一会儿,明微才开口:“抱歉,先生,我与其说在生气,不如说在借题发挥。这样的小玩笑,以前并不会在意。是我这阵子心态失衡了,借着这件事发作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455章开解

确切地说,这件事的根源,发生在去年。

她被千里追杀,杨殊前去相救。

那会儿她就意识到一件事。

自己好像玩脱了。

当初答应他的时候,想得很简单。他喜欢她,而自己又有所动念,相逢在最好的年华,那么给彼此留下一段美好的记忆,没什么不好。

反正总有一天,她会离开。

而少年情热,早晚会熄灭。

只是她没算到,他的感情会如此炽热,自己渐渐也难分难舍。

从北天门回来,明微心里就压了这件事。

他不在的这半年,每每忆起,便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宁休认真听完,说道:“我知道了,你刚才生气,有两个原因。一是气自己没能把持住,二是这几天过于担心借机倾泄情绪。”

“…”明微低声道,“很幼稚是不是?”

宁休却笑了。

明微不满:“先生你笑什么。”

“你压力太大了。”宁休说,“其实我一直以来,觉得你过于理智了。看看你和小师弟在一起的样子,胡闹的是他,歪缠的是他,说傻话做傻事的也是他。而你总是那样任他闹任他缠,稳稳当当把握着你们之间的关系。”

“这样不好吗?”

宁休摇头:“不好。谈情说爱,就该快活任性。想矫情就矫情,想作就作,别人看着幼稚可笑,但这也是趣味所在。你为什么不能闹脾气?反正有人哄着。无理取闹又怎样,说不道歉就不道歉。”

明微“嗤”地笑了,说道:“先生,你这样说,我倒生不起气来了。”

宁休微微一笑:“我看那小子不顺眼很久了,见他摔跟头,实在开心。等会儿回去,你别那么快消气,没道理一直由你哄他,有时候也该闹闹别扭,让他来哄。”

“先生…”

“放轻松,不就闲着没事作一作吗?应该的,有人爱就是这么任性。”

嗯,所以没人爱的他,突发奇想开个玩笑都翻车了…

突然觉得好悲伤,不想劝了怎么办?

明微笑着笑着,忽然觉得不对:“先生,你这么说,完全没有解决我的问题啊!”

宁休挑眉:“你要解决什么问题?不想自己陷得太深,还是不想他陷得太深?”

“…两者都有。”

“这个解决起来很容易。情爱之事,真想了断,也就一眨眼的事。我且问你,现在愿意离开他吗?”

明微拧着眉不说话。

“看样子是不愿意了?”

明微道:“虽然我觉得那就是未来,可没有发生之前,它还是未知。为了不一定会发生的事,现在就了断,感觉自己有点…”

“傻?”

明微不好意思地笑笑。

宁休点点头,语气一本正经:“是挺傻的。既然这么傻的问题你也考虑过,看来是真的喜欢小师弟了。这个事,你只是出于自我保护,因为预料到到时候会痛苦会伤心。可那时的痛苦与伤心,是现在的幸福与美好的延续。你不如问问自己,拿将来的痛苦与伤心,来换取现在的幸福与美好,愿不愿意?”

“…愿意。”

“这不就结了。”宁休伸出手,碰了碰她的头,这对他来说,是难得表示亲近的方式了,“以后可能会痛苦,可能会伤心,所以现在更要快活。”

“…嗯。”

“至于生气,那是应该的。这小子,不知道多让人担心,咱们好端端在砾石坡晒太阳,就因为他这点破事来回奔波,凭什么不能生气?就该教训教训他,让他知道自己不能胡来。”

明微听笑了。为什么无理取闹的事,让宁休说得这么理所当然?

见她不再纠结,宁休放下心来:“走吧,我们回去。夜蝠还不知道躲在哪,外面不安全。”

“好。”

回到营地的明微,还板着脸。

杨殊已经把崩裂的伤口重新处理好了,心惊胆战地看着她,小心翼翼伸手想拽衣袖:“我都道歉了,别生气了…”

明微冷眼一瞥,吓得他赶紧缩手。

郭栩正在隔壁营帐治伤,不知道是不是军医故意下重手,爹得他哭爹喊娘。

过了一会儿,宗锐回来了。

“这老小子,命挺大的,就手给扭脱臼了,别的没事。”

宗锐说完,跟明微打了声招呼:“明姑娘,你们怎么来了?”

宁休看了她一眼,主动回答:“我们收到消息,有人要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