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的是杨殊。

宗锐愣了下:“怎么回事?”

杨殊回来先治伤,这事他还不知道。

宁休取出那几枚暗箭。

宗锐拿起来看了两眼,脸色有变了。

“你认得?”

宗锐点点头,压低声音:“将作监的手艺,我怎么会不认得?”

他看着杨殊,神情变幻。短短时间里,转过好多个念头。

杨殊冷眼看着他:“宗大公子,你不是想绑了我送上去吧?”

宗锐被他一盯,直觉否认:“怎么可能!”

想了想,又小声问:“是谁干的?”

“你说呢?”杨殊嘲弄一笑。

宗锐沉默下来,坐着一杯接一杯喝茶。

他脑子有点乱。这暗箭出自将作监,说明暗杀杨殊的人来自京城。而且,出自顶层。

那么,会是太子和几位皇子吗?还是…

宗锐打了个冷战,不敢再想下去。

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问了:“你知道谁想要你的命吗?”

杨殊道:“我怕吓着你。”

“…”得了,说这句话就已经够明白了。

就算是太子派人来的,他们宗家也不怕,因为他们只忠于一个人,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没必要配合人家。

能让他吓到的,就是自家效忠的对象了。

宗锐沉思良久,说道:“我写信给爹。”

杨殊点了下头,没为难他现在就做决定。这么大的事,宗锐也做不了决定。

看着宗锐离开,他心情沉重,不知道宗家会怎么选择。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杨殊打起精神,出言相问,“他为什么忽然要我的命?是京城出事了吗?难道贵妃…”

想到这个可能,杨殊脸都白了。

是不是贵妃出事了,所以皇帝不打算忍他了?

“别紧张。”明微说,“你先看看傅先生的信。”

456章问心

钟岳来了大营,暂时住了下来。

他每日出门采药,回来与军医探讨医术,最多和宗叙一起吃顿饭,然后各自安歇。

这样的态度,倒真的如那天说的一般,他只讲他要说的,说完了宗叙如何选择,他不再多管。

可宗叙却因为他的话,辗转数日,来来回回地想着两人之间的对话。

那日钟岳问他该不该救,他这样回答:“这不是一个人,一条性命的问题,而关系着国之根本,政局的安定。六弟,我不可能因为私人的情分,就让宗家牵涉进这样的事里。”

“这么说,哪怕他因此而冤死,大哥也不会相助?”

宗叙默然。

钟岳又道:“他的存在,真的已经威胁到了政局的安定了吗?大哥你扪心问问自己,到底是害怕政局动荡,还是担心宗家失去圣宠?”

“这两者都要考虑。”

“那就分开来回答,大哥,你觉得救了他,会使政局动荡吗?”

宗叙沉默良久,终究不能违心,答道:“思怀太子去世多年,哪怕他的后人还活着,对皇位也没有威胁了。当今是父死子继,得位再正当不过。”

“这么说,大哥也承认,哪怕他的身份公之于众,也不会有影响?”

宗叙委婉地道:“只是依理而言。莫忘了,柳阳郡王和祈东郡王,都生了叛逆之心,谁也料不准他有了名分会做什么。”

钟岳摇了摇头,直言道:“还未发生的事,如何去断定?这是莫须有啊,大哥,‘他可能会做’,你要用这样的理由,断掉他的生路吗?想来那位也是这么想的吧?”

宗叙从来知道,自己这位六弟辩才无碍,平常不怎么说话,真到他说话的时候,那必是字字句句都有道理的。像现在,他就被问得哑口无言。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们宗家的祖训,归结起来无非这八个字。我们受太祖皇帝恩惠而起,故而世代为大齐镇守边关。但是大哥你别忘了,我们宗家的荣耀,不在于我们忠于哪位皇帝,而在于我们忠于大齐。我们为了大齐而奋战,而不是为了某个人的私心。”

“六弟你这话,未免狡辩。”宗叙道,“谁坐在那个位置上,谁就代表了大齐。”

钟岳叹了口气:“这个问题,大哥不如好好想想再回答。我们宗家的忠心,到底基于什么。我怕回答早了,你会后悔。”他顿停了一下,又说,“皇帝,已经不是两年前的皇帝了。”

那天的对话至此为止。

宗叙知道,钟岳还留在这里,为了等那个答案。

照理说,他马上可以回答,可越想越是踯躅起来。

那个孩子,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成为牺牲品吗?

生于皇家,他没得选择。他也从来不曾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反倒为国征战,有功无过。

就在这个时候,他收到了宗锐的信。

严格来说,宗锐写的是战报。上面只简单地写了那天设伏,试图擒下纳苏的事。

但是,宗叙从中看出了端倪。

是夜蝠,趁着他欲擒纳苏的时候动手了。

六弟果真没有骗他。

宗叙握着那份战报,神色阴晴不定,终于一掌在案上,霍然起身,来来回回地转着圈,宣泄自己的情绪。

他不想出兵草原,自己能理解。南北夹击,只要一个不好,大齐这艘船就掌不住。

他对杨殊态度暧昧,自己也能理解。先太子后人的身份,多少让现任国君忌惮。

甚至派人暗杀,自己还是能为他辩驳。现下传出那样的流言,是有心人推动,刻意搅乱局面。

但是,他这样不择手段要杨殊的命,宗叙再也不能理解了。

那是多好的机会!

如果能拿下纳苏,自己于此阻住苏图,大齐的边境线就能推到凉川!

这条线,直接截断了北胡与西戎的商路,此后他们两家再也不能联合起来闹事,反而被大齐扣住命脉。

再往大了说,若能守住凉川,以此隘口扼住胡人咽喉,便不必再花大量兵力镇守西北边陲,从而腾出手脚南征,一统天下。

这是统一的开始啊!

这么重要的事,在他眼里,竟比不上一个流言?

宗叙捶了捶胸口的铠甲,心痛极了。

当年宗家追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没能一统天下,是他们至死不忘的事,在他眼里难道什么都不值吗?

宗叙不禁想起六弟那天说的话。

皇帝,已经不是两年前的皇帝了。

他坐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吩咐亲卫:“去请钟神医。”

钟岳很快来了:“大哥。”

宗叙什么也没说,将那份战报扔过去。

钟岳飞快看完,毫不意外的样子,问道:“大哥怎么想?”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宗叙闷声道,“也许什么也不想,才是对的。”

钟岳笑了。

“你笑什么?”宗叙不开心。他这么纠结,有什么好笑的。

“我有一件东西,可以解决大哥你的难题。”

“什么?”

钟岳从怀中取出一本手札,拿出夹在其中的一张纸,递了过去。

谁都没想到,这次的流言会这么迅猛。

短短半个来月,各州府传得沸沸扬扬。

要说起来,也是呈州那边的叛军的功劳。

他们打定主意,不遗余力地想让他弄死杨殊,以报白门峡之仇。

然而,这般行事,倒是正中傅今的下怀。

闹吧,闹得越大越好,闹得皇帝非得面对不可。

杨殊现在最缺什么?让傅今来说,他会回答两个字,名分。

他不姓姜,没入皇室玉牒,不是皇家人。

只要他一天不是皇家人,哪怕皇子死绝了,众臣也只会从远支里过继,而不会多看他一眼。

哪怕要造反,这个名分也不可或缺。

譬如呈州叛军,他们就是柳阳郡王的余孽,势力没多强,就因为打着这样的名号,引得天下人议论纷纷。

就算没发生这样的事,在他羽翼逐渐丰满之后,傅今也会想办法造势,让他得回自己的身份。

现在,他们只是把事情提前了而已。

虽然现在不是好时机,但若借势而为,未必不能成功。

457章保他

宗叙没功夫纠结那个问题了。

因为苏图来了。

宗叙半途袭击,与苏图所统领的胡部剩余兵马,一路纠缠,直到凉川合兵。

双方展开搏杀。

战事激烈,宗叙一口气都不敢松。

不管皇帝怎么想,他都希望能凭着这场战争打下根基,为来日南征做准备。

这是宗家三代人的梦,也是太祖皇帝的遗志。

宗叙的变化,不止宗锐看出来了,郭栩也瞧了端倪。

但这老小子,鸡贼得很,深知在西北军中,跟宗叙作对没好处,自己想占便宜,老老实实领功劳就行了,因此屁都不放一个。

这场决战,一气熬了两个月,眼看到了深秋。

或许是宗叙这口气憋得狠了,在他的号令下,齐军疯了一样进攻。

苏图一步不想退,奈何节制不住别的部族,先被冲垮了左右两翼。

败相一露,他再不想退也只能避其锋芒。

——知道宗叙吃了什么药,跟不要命似的。

本就是一代名将,还这么个豁出命的打法,别说现在的苏图,十年八年后的苏图都扛不住。

胡兵一退,凉川落入齐军之手。

齐军大肆庆贺,众将都知道这对齐国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是立国之战结束后,对胡人用兵最大的胜绩!

他们,注定名留青史。

庆功宴上,郭栩心情好极了。

这一战,宗叙身为统帅,必定是首功。不过宗叙之下第二人,应该就是自己了。

这大半年,他和宗叙早就达成了默契。

他帮着调和西北军与朝廷之间的关系,宗叙分功给他。

哎呀,有此等功劳傍身,回京再熬上几年资历,首相之位也可以肖想一下了。

说起来,吕相七十几了?过不了几年,也该退了吧?

郭栩想着想着,一个人笑出声。

“郭大人。”宗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美梦。

郭栩笑吟吟拱了拱手:“少将军,恭喜啊!”

别管是谁,今天恭喜准没错。

宗锐却很敷衍,淡淡道:“家父有请。”

郭栩一想,这是要分功劳了吧?哈哈哈,好!

“少将军请带路。”

郭栩跟着宗锐,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帅帐。

帐内坐了三个人,除了宗叙,还有他的心腹参军与杨殊。

宗叙此刻正对着舆图发呆,明明打了大胜仗,脸上却没有半点喜意。

“宗将军?”

听得郭栩的声音,宗叙回神,露出个礼节性的笑:“郭大人。”

看他这神色,郭栩收敛了笑意,正色道:“不知宗将军唤本官来,有何要事?”

宗叙的目光一直放在舆图上,没有收回,此时抹了把脸,带着几分疲惫说道:“末将想与郭大人商议一下,这战报要怎么写。”

来了,分功了!

郭栩脸上再次露出笑来。他知道宗叙的情绪不对,但是大战过后,精神有点萎靡很正常。像他,在香闺大战三百回合,第二天都会直不起腰呢…

“宗将军有何高见?”郭栩的语气十分温和。

宗叙打起精神,强撑着道:“此战艰苦,末将自当为麾下将士请功。以我之想,今日破敌,杨三公子当居首功。若非他与铁衣卫分兵两路,以双连环冲破左右两翼,我们没那么容易拿下凉川。”

此言一出,不止郭栩愣了,杨殊也懵了。

宗叙一开始就跟他说明了,自己哪怕死在这里,都不会有战功。现在是怎么回事?宗叙要分战功给他?

郭栩以为自己听错了:“宗将军,您说什么?”

宗叙说得很慢,一字一字重复:“今日破敌,他当居首功。”

“…”郭栩左右看看,帐内并无外人,干脆直言相问,“宗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的意思。”宗叙语气淡淡,“今日的战报,除了末将的统帅之劳,杨三公子当居第一。”..

郭栩勃然大怒,愤而站起:“宗叙,你过河拆桥吗?先前如何答应我的?现在决战胜出,便将本官甩到一边?”

他原以为,自己这样恼怒,宗叙定会好言解释。

不料,回应他的仍是宗叙冷冷淡淡的声音:“是啊!老夫打定主意将功劳给他,你待如何?”

话音一落,宗锐虎视眈眈上前一步,手已经按在腰间佩剑上。

郭栩瞬间明白过来,宗叙是认真的。

这老小子,犯什么毛病?不是早说过了,功劳给谁都不能给杨三,他疯了吗?

“老师…”杨殊一脸茫然。

事情根本没说,他不懂这是什么路数啊!

郭栩瞟了他一眼,心中迅速有了计较。

杨三不知,那就是宗叙自己的考虑。

奇了怪了,宗叙可不是那种只会打仗的大老粗,先前说的好好的,怎么突然改主意了?这里头定有缘由。

他在心中默念了几遍能屈能伸,挤出笑容道:“宗将军,你我共事大半年,一起出生入死,这交情不比他人。本官知道,你这么做定然有你的理由,我也不是那等不明事理的人,可否告知一二?”

郭栩自说得恳切,但凡宗叙没有杀人灭口的念头,也该有所回应。

宗叙确实回应了。他使了个眼色,宗锐抱了抱拳,掀帘出去了。

然后他听到宗锐的声音:“你们下去吧,这里有我守着。”

郭栩有不妙的预感。

事情这么大吗?居然让宗锐亲自去守?

在郭栩的猜疑中,宗叙慢慢开口:“有件事,郭大人可能不知道。大约三四个月前,呈州有叛军举旗,号称当今得位不正,当归位思怀太子。其后,流言传遍天下,思怀太子并未绝嗣,永溪王留下一子,寄养在博陵侯府。”

永溪王,便是当年的皇长孙。

郭栩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

他看向杨殊,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些日子在军中,他的消息渠道全都掌握在宗叙手里,竟然错失这样的消息。

原来杨三根本不是当今的私生子,而是永溪王之子,先太子之孙?

这…

郭栩脑子里乱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