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倒出里面的铜钱,笑道:“还请杨兄帮忙看看,小弟这命是好还是不好啊!”

杨殊笑吟吟的,目光瞥过去,却是越看越凝重。

荣公子见他这样,心里直打鼓。

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命不好吗?

“多福。”他听这位杨公子唤了一声。

那丫头应道:“奴婢在。”

“你看这卦象如何?”

丫头凝神看了两眼,颤着声音道:“奴婢、奴婢不敢解读。”

杨殊点点头,收了卦筒与铜钱,说道:“抱歉,荣兄,你这命我是真不敢算,要食言了。”

荣公子目光闪动,说笑:“杨兄方才是逗小弟的吧?瞧你这样子,必是大家出身,哪有不学诗词学算命的。”

杨殊却没有反驳他,面上也不见笑容,起身向他施礼:“小弟还有事,不好再陪荣兄游玩,就此告辞。”

荣公子看着他深揖下去,又叫多福送上自家的美食,才客客气气地带着人走了。

看着他们主仆离去的背影,荣公子问身边的随从:“他是不是算出来了?”

这随从面白无须,声音带着古怪的尖锐感,细声细气地回答:“公子何不亲自去问问?奴婢瞧着,这位杨公子确实有几分稀奇。”

说不敢算,半途抽身,又这么恭敬,真的很古怪。

杨殊直接回了常家别院。

才歇了一会儿,那边常大公子带着客人来了。

杨殊看到常大公子身后的荣公子,吃惊极了:“荣兄?你怎么…”随后想到什么,一副明白了的样子。

常大公子笑着向他行礼,说道:“我原想介绍杨兄与荣公子认识,没想到你们二位先一步结识了,还真是有缘。”

杨殊目光微闪,施了礼却没说话。

常大公子心中更满意几分。他认出荣公子的身份,没有趁机结交,反倒退走,看来确实没有攀附的心思。

荣公子看他这样,道:“杨兄好像不怎么欢迎小弟啊!”

杨殊勉强露出笑容:“不是不欢迎,只是觉得,没有资格与荣…荣公子相交。”

“哦?此话何意?”

杨殊被他们四只眼睛盯着,似乎一定要个答案。

他叹了口气,说道:“可否请两位入内一叙?”

常大公子心知肚明,笑道:“这有何妨?杨兄请。”

三人进了屋,又将仆从留在外头。

门一关上,杨殊便躬身施了正礼,压着声音问:“恕小弟无礼,敢问荣兄,可是姓高?”

另两人对视一眼,常大公子缓缓道:“不错。”

荣公子又补了一句:“我姓高名荣,先前并非故意欺瞒杨兄,只是不好告之真名。”

高荣,当今南楚皇帝的名字。

杨殊再次揖了下去:“小弟料想荣公子姓高,没料到竟然就是…有眼不识泰山,请荣公子不要怪罪。”

657章说动

他只是行揖礼,并没有行跪礼。

天成帝目光闪动,亲手扶他起来:“杨兄事先不知,朕如何会怪罪?不要多礼。”

“谢…圣上。”杨殊直起身,露出个有点不好意思的笑,“没想我一个齐人,第一次见到皇帝,竟不是齐国的,而是楚国的,真是世事难料。”

常大公子哈哈一笑,伸了伸手:“陛下,不如坐下谈?”

天成帝在主位坐了,说:“你们也坐。”

杨殊迟疑,最后还是常大公子拉了他一把:“陛下说坐就坐吧,皇家其实日常很随和的,又不是议政,不用那么严肃。”

天成帝也点头道:“是啊,杨兄,这里又不是皇宫,我们先前相谈甚欢,还那样相处可好?”

杨殊慢慢坐了下来,叹了口气:“外祖与我说过,不要与贵人过多来往,那样的话会惹很多麻烦。先前我总不以为然,如今才知,这话一点没错。”

天成帝闻言疑惑,这话什么意思?

常大公子替他问道:“杨兄为何这么说?我们似乎没有给你带来什么麻烦。”

杨殊对上他的视线,说道:“先前我就觉得奇怪,常兄为何对小弟这么好。虽说玄武山有些名头,但一般来说,松松手结个善缘也就是了。常兄却将小弟带回别院,费心安顿,甚至还领着小弟四下游玩。我原想着,大不了替你算上一卦,想法子帮你改改运,还了这份情也就是了。如今看来,是我想得太轻松了…”

常大公子听他说到改运两字,与天成帝对了个眼神,眼里透出兴奋,尽力压着情绪问:“杨兄何出此言?”

杨殊道:“常兄就不要瞒小弟了,凡是知道我们身份的,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无不想叫我们算命改运。”

他苦笑:“帝王之命,本不该轻易算的。沾了这因果,也不知道是缘是劫。”

常大公子听得心动不已,起身向他施礼。

杨殊连忙伸手去扶:“常兄万万不要如此,小弟也是感叹自己的运气。先前与圣上不期而遇,已经在无意中结下了一份缘,我们相师,最看重因缘。唉,说不准这也是命数。”

常大公子马上道:“既然是命数,说明杨兄与圣上还是有缘。杨兄,看在这缘分上,你就帮个忙吧?”

杨殊面露为难。

天成帝见了,便道:“正明,你就别为难杨兄了。这命理之说,只可信三分,倘若朕坐稳江山,还得靠改运,那说明朕不是真命天子。我们与杨兄相交,为的是这份意气相投,身为朋友,怎好去为难他?”

杨殊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又没说出来。

常大公子叹道:“圣上胸怀开阔,是我想岔了。杨兄,对不住。”

于是这话不再提起,常大公子另外起了话题,只说些吃喝玩乐的事。

杨殊松了口气之余,中间心不在焉,好几次答错了话。

常大公子与天成帝交换了个眼色,装没看见。

眼看天色将暗,天成帝起身,打算回宫。

在他踏出门的时候,杨殊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道:“圣上,先前在半山亭,在下还有话没说完,不知…”

天成帝眼里露出喜色,却又十分克制,说道:“杨兄既然为难,就不要说了吧?朕不想强人所难。”

杨殊道:“这卦已经算了,算不上强人所难。我们相师最重因果,这因都种下了,逃避果也没有用。”

“这…”

“圣上,请。”

天成帝看了常大公子一眼,点点头:“那就有劳杨兄了。”

杨殊冲外面喊道:“多福!多福!”

多福急忙进屋:“公子?”

“卦筒拿来。”

“是。”

杨殊接过卦筒,从里面倒出铜钱,按照先前的排布,一一摆好。

他吐出一口气,开始说话:“您的命星应在紫微,也就是帝王之命。然而有命无运,气运似断时连,一路走低。如无意外,几年之后,您的气运就会彻底枯竭,到那时…”

天成帝神情郑重,问道:“这个几年,究竟是几年?气运彻底枯竭,是朕的性命不保?”

“这…”

天成帝忙道:“还请杨兄实言相告,朕绝对不会怪你。”

杨殊道:“也不一定,还有活命的可能,只是那个位置就…”

就是说,皇帝做到头了。

天成帝深吸一口气,克制住翻滚的情绪。

听杨殊这么说,他心里是怒的。哪个皇帝听别人当面说自己短命,能不生气?但是,他又不同于一般的皇帝,被几大世家拱上位,做了十年的傀儡,日常忧心自己的命运,他的接受能力很高。

甚至可以说,这是他可以猜测到的未来。

因为他不服,不愿意被几大世家控制着。他很清楚,自己必然有一天会反抗,而反抗失败的结果,无非如此。

“杨兄,”常大公子问道,“一定会这样吗?能不能改?”

天成帝言不由衷:“正明,为帝王改运,何等大事,哪怕杨兄的外祖过来,也不敢轻易应下吧?你就别为难他了。”

“可是…”常大公子一脸忧愁。

杨殊看看他,又看看天成帝,叹道:“改自然是能改的,我们相师相信一句话,三分天命,七分人为。换句话说,我们虽然算命,但并不十分信命。命有运相助,才能成为现实,倘若运变了,那命就会走上另一条路。”

常大公子大喜:“真的?”

杨殊神情复杂:“要是命不可改,要我们相师做什么?玄术之所以神奇,就在于此啊!”

天成帝与常大公子对视一眼,均面露喜色。

“杨兄…”

杨殊主动开口:“圣上现下改运,还不算晚。您的运势目前下落得很缓慢,完全可以制止。增强运势,一步步扭转,最后就能改变命运。”

天成帝不确定地看着他:“杨兄这么说,是愿意帮忙了?”

杨殊苦笑:“谁叫我多此一举,主动替圣上算卦呢?这因果也是我自己招来的。但有一点,还望陛下允准。”

“你说。”

“这是我一个人的事,请不要去打扰玄武山。我们师门有命,不可随意参与国运之争。要是被外祖发现,我这双腿大概保不住了。”

658章湖边

唐熙婚事的风波,足足月余才息。

而这些并不关明微的事。

她每天晚起早睡,吃吃喝喝,惬意得不得了。

唐家现在顾不上她,或者说不想搭理她,任由她一个人住得开心。

明微倒是想尽一尽门客的本分,然而她几次想去见老夫人,都被拦住了。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去讨人嫌呢?

四月,宜都进入雨季。

明微推开窗,看到外面阴雨连绵,便问两个丫鬟:“我们出去游船,怎么样?”

“现在?”雪鹦睁大眼,“明七小姐,下着雨呢!”

“就是下雨才要游船啊!”明微笑眯眯,“客舟听雨,岂不快哉?”

“…”雪鹦是个正常人,不大能欣赏这种神经病的行为,不过自己被拨来服侍明七小姐,听话就是了。

海燕则想到一个问题。

明七小姐算不得客人,主子让不让出门啊?

她欲言又止,明微瞧出来了,笑道:“你去问一声。”

海燕松了口气,应道:“是。”

过不多时,海燕回来了,吩咐雪鹦:“收拾一下吧。”

这是能出门的意思。

于是两人把该带的东西带上,跟着明微出门。

中间让人去喊纪小五,结果这小子在睡觉,死都不肯爬起来。

明微便带着两个丫鬟,施施然从角门出了唐府,撑着伞去了河边。

下雨天,生意都不好做了,船夫听说她要租船,乐得送了一大盆樱桃。

明微便与两个丫鬟坐在船里,一边听雨一边啃樱桃。

吃得尽兴了,她漱口净手,取出自己的箫。

箫声伴着雨声,小船滑入宜都城中心的大湖。

烟雨蒙蒙,湖上一条堤坝横过。

有个妇人站在堤坝尽头的亭子里。

雪鹦扒着舱门,看着那人,奇道:“下着雨,这人站那里干什么?”

恰在这时,传来一声断续的啼哭。

海燕道:“你看她手里,好像抱着个孩子。”

两个丫鬟探头去看,果然瞧见这妇人怀里有个襁褓。

雪鹦更奇怪的:“为什么要抱孩子到这里来?总不会是…”

两人对视一眼,同声喊道:“船家,快到那边去!”

喊完了,雪鹦才意识到船上还有个人在,忙道:“明七小姐,那人古古怪怪的,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明微此时已经停了箫声,看向堤坝那头。

这妇人一身布衣,十分单薄,怀里的婴儿发出断断续续的啼哭声,小小的手脚时不时挣出襁褓。

她却一动不动,像座雕像。

“你们怀疑,她要扔了那孩子?”

“是啊!”雪鹦说,“下着雨,没人会来大湖玩耍的,何况她看起来也不像会玩耍的人。”

海燕赞同:“那孩子看起来很小,可能还没满月,谁会抱出来玩呢?”

两人异口同声:“明七小姐,救救他吧!”

明微叹了口气:“那就去吧。”

小船离堤坝越来越近,明微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她有一种古怪的感觉…

小船还没到,雪鹦叫出声:“快看,有个人来了!”

明微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心猛地一沉。

那人一身灰袍,在风中飘飘摇摇,仿佛下一刻就会乘风归去。

他往堤坝那头走,看起来很慢,却眨眼就到了观湖亭。

那妇人猛地回头,喊道:“别过来!”

灰衣人停下了。

小船离得近了,她们清楚地看到亭中的情形。

这妇人二十出头的样子,身穿蓝布衣裳,头上裹着布巾。容貌生得极好,神情却很憔悴。此时抓着怀里的婴儿,十分激动的样子。

雪鹦“呀”一声,掐着海燕的手,紧张地说:“她不会把孩子扔出去吧?”

明微没说话,定定地看着亭中的情形。

灰衣人叹了口气,向她伸出手,柔声道:“别怕,把孩子给我。”

小船转了个弯,三人看清灰衣人的模样,雪鹦倒抽一口凉气,惊呼:“他的脸…”

这灰衣人约摸四十来岁的样子,头发夹杂了银丝,左脸颊更是有着大片的伤疤,看着十分骇人。

明微猛地攥住了手里的箫。

雪鹦和海燕在小声交谈。

“他们是什么关系?”

“这人要她交出孩子,是不是坏人啊?”

“我瞧着不像,这位大叔样貌虽然吓人,气质倒是很好,你看…”

“可是,他们这样子好奇怪。你说这孩子是这大嫂生的吗?她这副打扮,像不像坐月子?”

“好像是…”

“既然是她生的,为什么下雨天抱到湖边来?就不怕孩子着凉?”

“是哦。”

“这大叔也怪怪的,他是她什么人?夫妻不像夫妻,父女更不像父女…”

明微的心思已经飞远了,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灰衣人,将他的样貌一点一滴刻进心里。而后去看那妇人,和她怀里的孩子…

怎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妇人抓着怀里的孩子,紧张地盯着他:“别过来,别过来…”

灰衣人放柔声音:“好,我不过去。你小心孩子,雨洒进来了,你过来一点,好不好?”

妇人低下头,有雨丝飘进亭中,落在孩子脸上。

她迟疑了一下,慢慢往前走了一步。

这样,雨就淋不到孩子了。

灰衣人紧盯着她,继续柔声说道:“中午了,你还没吃饭吧?我们先去用饭好不好?”

妇人眼中现出一丝迷茫,重复:“吃饭?”

“对,吃饭。人饿了要吃饭,你不吃孩子也要吃的…”

怀中的孩子仿佛在响应他的话,大声啼哭起来。

灰衣人狰狞的脸上,露出慈爱的表情:“阿柳,你看她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