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了,”妇人喃喃地重复,低下头看着孩子卷着舌头的样子,仿佛想起了什么,“对,孩子饿了,要喂奶…”

“没错,”灰衣人接下去,“快回去吧,该给孩子喂奶了。”

“回去…”妇人一边念着,一边举起脚步。

“不!”她忽然停住了,抓着襁褓手格外地用力,孩子因此哭了起来。

“阿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孩子的哭声,灰衣人叫了大声了一些。

这似乎刺激到了妇人,她猛地退后,背靠亭柱,紧紧地抓着怀里的孩子:“不,我不能回去,恶魔,全是恶魔!”

她低头看着孩子,脸上露出扭曲的恐惧的神情,抓着孩子的手越来越用力,仿佛那是个多么可怕的东西。

“死,都得死…”

“阿柳!”

妇人转过身,奋力跃了出去。

659章师姐

雪鹦大叫起来。

海燕更是扒开舱帘就想跳下去救人。

她的手被扣住了。

“明七小姐?”海燕惊疑不已。

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拦着她?两条人命啊!其中还有一个孩子!

“不用管,你们坐好!”明微语气淡漠。

“这…”海燕更糊涂了。

她没机会再说话,只觉得周围有无形的气浪爆开,然后整个人僵住了,仿佛时间停止了一般。

紧接着,她看到明七小姐掀开舱帘出去了。

海燕张开嘴想叫,却发现自己无法出声。

发生了什么事?

明微站在船头,任由细雨落在身上,面如寒冰:“出来!”

没有人应答。

那妇人带着婴儿投下去的地方,旋涡一层一层转个不停。

刚才还焦急不已的灰衣人,此时和两个丫鬟一样,僵在那里,仿佛一座雕塑。

明微转动手里的箫,凑到唇边吹了出来。

箫声响起,每一个音节,仿佛都带着力量,拂起掉落的枝叶,围绕着灰衣人一圈一圈地旋转。

气浪卷动得越来越快,风声也越来越急,灰衣人身上的衣袍刮得猎猎作响。

终于——

咔嚓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灰衣人身上,出现一条诡异的裂缝,这裂缝越来越大,最后终于碎成两半。

刚才还活生生的一个人,仿佛碎瓷一般跌落,直到掉在地上,融入尘土。

一张绘着堤坝、亭子、妇人与灰衣人的工笔画,在风中飘飘摇摇,落进湖水,很快吸饱水分沉了下去。

明微移过目光,看到观湖亭上,坐着一个身穿青衣的年轻人。

“明宵。”她轻轻吐出这个名字。

青衣人——明宵看着她,笑了下:“难怪师父总是夸你,这一年时间,我废寝忘食,改进画技,还是被你轻易地破解了。师姐。”

当他叫出师姐两个字的时候,眼神里的情绪格外复杂,既有亲近,又有恶意。

明微淡淡道:“你可别叫师姐,担不起。”

明宵笑道:“你我师出同门,你先我后,叫一句师姐,不是应该的吗?”

明微却不给面子:“我只有一个师弟,他死在另一个时空里,跟你可没有关系。”

“看来你对我十分反感啊!也是,毕竟我抢了你的位置。”他转了转手中的笛子,瞅着明微继续道,“这种滋味,想来很不好受。可有什么办法呢?你本就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何苦逆天而行?师姐,听我的话,回去吧!命师传承已经进入正轨,这里不需要你了。”

他柔声相劝,带着苦口婆心的意味。

明微只觉得好笑:“我不应该存在,你就应该存在吗?命师传承如今在宁休之手,你又从何而来?非要这么说,你的玄术岂不是无根之木?如果没有它们,你又凭什么站在这里?”

明宵想了想:“这么说也有道理。”

明微继续道:“我的存在,有清晰的脉络可寻。你的存在,却如同梦幻泡影。真正不该存在的人,到底是谁?”

两人视线相对,如刀锋相交。

明宵笑了起来:“师姐,你这是在试探我,想见师父?”

明微没有回答。

“他不会见你的,这个世界已经有了我,所以你不需要存在了。”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明微不屑道,“他说的也未必是真理啊!”

明宵哈哈笑了起来:“师父说你固执己见,果然如此。可是师姐,有时候人不能不认输的。有些事情,你以为的,未必就是真相。比如…”

他慢悠悠道:“你真的认为自己的存在,有脉络可寻?”

这句话说出来,带着沉重的质询意味。

明微意识到他后面的话,可能会对自己造成冲击,但来不及了——

“刚才那个孩子,就是另一个世界的你。一个早早葬身水底的婴儿,何以站在这里?何以说自己的存在,有脉络可寻?”

话音落下,周围的时间又开始流动。

妇人抱着孩子跳水的地方,发出汩汩的声响,气泡不停地冒上来。

灰衣人瞬间出现,急奔过去,跃入水中。

“阿柳!阿柳!”

他潜入水中,拼命地寻找,然而等他终于把人捞上来时,一大一小,已经没了气息。

灰衣人怔怔地看着两具尸首,布满伤疤的脸上,不知道是湖水,还是泪水。

“阿柳!”他抱住妇人和孩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明微看着泡得浮肿的尸体,看着妇人怀里的婴儿。

她还那么小,或许还不到满月,还来不及认识这个世间,就这样被剥夺了生命。

这时,那个已经死去的婴儿,忽然睁开了眼睛。

本应该蒙昧的双眼,却露出成年人一般的眼神,看着明微,咧开稚嫩的嘴。

明微全身冰凉。

别人或许不认得,但她不会看错。

这是…她自己!

明微一言不发,转动手中的箫,凑到唇边。

箫声响起,挟带着前所未有的猛烈的旋风。

这旋风仿佛一把刀刃,向亭子顶上的明宵卷去。

明宵仓促之间,只能举笛相迎。

狂乱的音律,如狂风疾雨般砸了过来,根本不给他喘息的空间。

原本微微的细雨,骤然变成了滂沱大雨。

雨滴如同冰雹,铺天盖地地倾泄下来,雷声炸响。

顷刻间,笛箫相争的两个人,就被雨幕淹没了。

明宵几次想退,却又被缠着退不了。

越是相争,他就越是恐惧。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她有多可怕。

明明重伤初愈,明明内力还不够圆融,但对于功法的理解,对于音律的操控,却达到了让人仰望的境界。

他终于明白,在长生寺能够重伤她,是多大的运气。

但凡那时候,她有一丝半点的理智,就不至于落到那个下场。

不过,这也说明了,师父在她心里,占有多重要的位置。

这简直就是一个无法回避的弱点!

明明已经洞悉了她的弱点,可明宵此时已被逼得无法应对。

他一退再退…

“轰…”沉闷的声音响起。

海燕在这一瞬间恢复了行动能力,发现堤坝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妇人孩子,也没有什么灰衣人。

微风细雨中,观湖亭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忽然炸响。

小船倾覆。

一个身影飞奔而来,“扑通”跃入水中。

660章旁观

一大早,金道长就催着唐劭出去游玩。

唐劭道:“家里一大堆事,道长自去玩耍可好?”

金道长不肯:“你别糊弄道爷,哪有什么事。你叔叔已经大好,凌家的事也交待清楚了,给你父亲的信也写了,你还有什么事?”

“…”

“是你自己说,带道爷吃遍宜都,道爷这才跟你回来,怎么,架都的打了,说话不算数?”

唐劭无言以对。

再说下去,他就要变成负心人了。

这时,小厮过来禀报,说是那位明七小姐想上街玩耍,服侍的丫鬟来问可不可行。

金道长乐了:“还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那丫头也挑在今天出门。唐二公子,要不一起?”

唐劭无视了他,跟小厮说:“以后她想去哪随她去,来禀报一声就好。”

“是。”

于是,那边明微刚上了船,金道长与唐劭二人就从另一个角门出去了。

下着细雨,街上小贩少了很多,唐劭领着金道长去临水阁吃宜都特有的千鱼宴。

临水阁是宜都数一数二的酒楼,就坐落在大湖边上。

唐二公子到来,老板自然不敢怠慢,给了临湖的包厢,可以一边吃一边赏景。

金道长吃得稀里呼噜的时候,唐二公子握着酒杯看着湖面出神。

看着看着,那边一条小船从河道划进了大湖。

细雨蒙蒙,会出来游船的人,还真是十分有闲情雅致。

唐劭笑了一下,一边喝酒,一边散漫地看着。

这一看,他发现好像有点不对。

“道长!”

“你想吃?想吃就吃啊!又没拦着你!”金道长把自己吃到一半的鱼片夹到他碗里。

唐劭哭笑不得,然而现下没有心情与他玩笑,指着湖心问道:“你看那边,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金道长瞅了两眼,忽然把筷子一抛,开始捋袖子。

“道长?”

金道长扯着嘴角冷笑:“敢在道爷面前玩这种把戏,厉害啊!”

“果然有问题?”

“嗯,有个小家伙在那里拖别人入幻境。”金道长脚都踩到窗台上,眼看着跃出去了,却又忽然停下,“咦?”

“怎么了?”唐劭并非正统的玄门中人,只看出那边有人使用玄术。

金道长把脚收了回来:“有点意思。”

唐劭往那边瞅了瞅,只看到小船停在亭子附近,却没瞧见半个人。

“道长…”

金道长看得目不转睛,懒得搭理,只抽空把一面铜镜扔过去:“自己看。”

唐劭举起镜子,对着亭子的方向。

但见镜中蒙蒙雾气散开,映出现实中没有的一幕。

抱着孩子的少妇,脸上有疤的灰衣人,还有坐在亭子顶上的青衣人。

妇人纵身入湖的时候,他听到了熟悉的箫声。

唐劭愣了一下,心里浮起那个名字。

她?竟然是她吗?

果不其然,小船的舱帘掀开,明微出现在船头。

箫声中,灰衣人被撕裂成碎片。

镜中光影一晃,唐劭再次看向凉亭,刚才还空无一人的亭子和船头,多了两个身影。

坐在亭子上的,便是刚才镜中的青衣人。

立在船头的,正是明微。

“道长,这是怎么回事?”

金道长指着飘飘摇摇落入湖水的画纸,说道:“以画入境,这小家伙实力不凡啊,我都没底气胜过他。”

唐劭看向明微。

隔得虽远,但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不需要过多解释。

“是她的仇人?”

金道长摇头:“不像。这人的目的,不是杀人,而是要催毁她的意志。刚才的幻境,应是这女娃心里非常重要的场景。”

唐劭拧了拧眉,奇怪极了。

灰衣人和那少妇,和她能有什么关系?

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人再度消失。

唐劭看向镜子,发现先前打破的幻境又出现了。

当灰衣人抱着溺死的两个人痛哭的时候,唐劭似乎明白了什么。

而就在此时,明微出手了。

箫声绵密,杀机腾腾。

那天晚上,唐劭没有真正见到明微出手,直到此刻,才知道她真正爆发出来是什么样子。幻境中的灵息波动,完全被她操控,身为幻境之主的青衣人,反而左支右绌。

“道长…”

金道长困惑不已,喃喃道:“这女娃到底哪来的?这样的实力,足可以踏平那些玄门大派了…”

唐劭没有说话。

他也是秀仪将明微劫回来后,才去打探她的来历。

然而什么也没打听出来,就好像这世上凭空出现这么一个人。除了明面上的身份,其师承来历充满了神秘色彩。

“不妙啊!那小子抓到她的漏洞了!”金道长有点崩溃,“怎么回事?这年头的年轻人,怎么一个比一个厉害,道爷我老了吗?”

一直紧紧盯着镜子的唐劭,看到明微越来越紧绷的身躯,预感也越来越强烈。

“不好!”他将镜子一抛,从窗口跃了出去。

“哎!”金道长吃了一惊,“你小子怎么比我还快?”

唐劭刚刚落在堤坝上,幻境再次被明微撕开,气浪卷荡,掀起湖水。

在明微落水的一瞬间,他狂奔而至,跃入水中。

硬生生受了反馈之力的明宵,正想追击,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出来一个老道,毫不客气对他拔剑而出。

仓促间,他只能咽下翻涌的气血,举笛相迎。

两人飞快地过了几招,明宵自知自己伤重,已不堪对敌,找了个机会虚晃一招,便火速退开。

金道长追了两步,却见他抛下一张画纸,对刚才的幻境记忆深刻的金道长,停步戒备。

这一迟疑,他的身影便远去了。

金道长可惜地摇了摇头,回身去看。

唐劭已经把人捞了起来。

刚刚上了岸,明微吐出几口水,便抬头四顾,急迫地寻找明宵的身影。

“跑了。”金道长说,“不过这小子受了重伤,你没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