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堂。

钟岳配好药,就被拉到这里来了。

他一来,几位相爷全都挤了过来。

“怎么样?”

“圣上如何?”

“能不能看好?”

钟岳团团一揖,回道:“几位相爷,容草民喘口气…”

都是位高权重的相爷,这么围着一人,确实有些不像话。

几人略退开些,钟岳喘匀了气,回道:“叫几位相爷失望了,草民已经治不好陛下了。”

郭栩急问:“怎么会治不好?你不是天下第一神医吗?”

钟岳连连摆手:“郭相爷不要埋汰我,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哪里有什么天下第一。”

“好好好,别管什么天下第一,你就说,圣上的病到底怎么样!”

钟岳道:“治是治不好了,陛下热血爆冲头部,处处淤堵,哪怕冒大风险开颅,都清理不干净。草民只能尽力用针灸之法疏理,再以汤药调和。但这样做,也只是吊着命而已。”

这话一说,几位相爷心里明镜似的,准备后事吧!

“安王呢?”

“已经传信去了,只是路途不近,再快也要十天半个月。”

“钟先生,圣上还能撑半个月吗?”

钟岳想了想:“应该可以。”

“好,多谢先生了。”

相爷们用完就丢,各自回值房干活,该预备的预备起来,刚才还人人围着的钟岳,这会儿已经无人问津了…

已经升为首相的张倓,回到值房,便问自己的心腹部下。

“黄院判人呢?可拿下了?”

心腹面露难色:“人已经失踪了,我们怎么找也找不到。”

张倓眉头大皱:“到底什么人,竟敢将手伸到宫里去!”

事情一出,他就觉得奇怪,黄院判向来谨小慎微,怎么胆子突然这么大,敢下这种虎狼之药。

现在终于确定,有人在弄鬼!

“查!把云京翻个底朝天,也给我查出来!”

“是!”

张倓坐了一会儿,心思越来越浮动不安。

皇帝重病,他早有准备,但突然间冒出一股不知名的势力,叫他怎么也安不下心。

这人神不知鬼不觉,把皇帝坑得发病,这样的本事,实在骇人。

759章医德

京郊。

傅今一边啃着果子,一边跨进院子。

“先生。”此处的守卫恭敬地行礼。

傅今点点头,听着屋里传来更加激烈的“唔唔”声,像是有人被堵着嘴巴,发出来的挣扎的声音。

守卫推开门,他跨了进去。

屋里,两人看守着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

这男人四五十岁光景,身上衣裳很是体面。

但他此刻的表情,一点也不体面,充满了恐慌。

傅今坐下来,抬了抬下巴:“让他说话。”

“是。”守卫拿掉他嘴里的软布。

男人立刻喊出声:“你是谁?你们想干什么?”

傅今抛着手里的香梨,笑道:“黄院判,怎么这么快就不记得了?不久前,咱们还喝过酒呢!”

男人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惊惧起来。

“你、你…”

这位就是张倓找不到的黄院判。

他回想起来,自己前段时间,在酒楼遇到个游方郎中。

黄院判有个习惯,爱好收集各家偏方。一些游医,不见得医术多高明,但手里有一两张偏方,往往就能混吃混喝。

所以他就和那位游方郎中喝了个酒。

听说他是太医,那游方郎中受宠若惊,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一些看病治病的心得都倒了出来,说自己手里有一张偏方,是治头风的。

黄院判一听,这不是跟皇帝的病对上了吗?越发热情招待。

两人混了几天,黄院判用自己的行医心得,换到了那张偏方。之后找头风病人来试,还真的十分有效。

他就琢磨着,是不是在皇帝身上试一试。

风险很大,但是如果真治好了…

不行不行,要是治出问题来,一家子都没命了。

可要是再不管,钟岳那个家伙,指不定就把他的位置给抢了。

为难间,他的独子叫人勾着犯了赌瘾,欠下一屁股债。

黄院判都快把家底掏空了,还填不上这个窟窿,而如此这事让外人知道,他维持了这么久的名声就…

利益驱动下,黄院判心一横,试探了皇帝几句。

没想到皇帝身体渐好,正觉得钟岳太过他保守,很不满足。

黄院判一说,正中下怀。

于是…

宫里的消息一传出来,黄院判五雷轰顶,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药,用在皇帝身上就不行。他明明找人试过药方的啊!用药之前,仔仔细细诊脉,半点都不敢疏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他正打算找那游方郎中问个究竟,一出门,便让人绑了来…

现下看到傅今,哪里还不明白,自己中了别人的计?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方子用在陛下身上,反而成了催命符?”

傅今意外地挑了下眉:“你想知道药方有没有问题?”

黄院判惨白着脸色,点了点头:“这不可能啊!我每日给陛下诊脉,脉象记得清清楚楚,没有问题的!”

傅今笑道:“黄院判医术高超,按你诊的脉,确实没有问题。可是…”

“可是怎样?”

“你怎么就确定,自己诊的脉,没出问题呢?”

黄院判琢磨着这句话,神情逐渐变得惊惧起来。

没诊出真实脉象,算他医术不济。可傅今这个外人,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脉象这个东西,能不能诊出来,就看各人医术,别人…

等下,过去大半年,陛下的日常起居、吃喝用药,全都遵从一个人的嘱咐!

钟岳!

“你们、你们…”

“看来黄院判明白了?”傅今笑了起来,“我想着,看在几日相交的份上,给你个机会。如果一进来,黄院判问的是自家性命,那不用说了,为了防止此事泄露,自然是灭口为好。”

黄院判在太医院混了这么久,哪里不知道这种事情,犯了一定会被灭口。听傅今这么一说,心中绝望极了。

自己这条命是保不住了,还有妻儿,肯定也会受到连累…

傅今话意一转:“…结果黄院判开口问的就是医理之事,这般专注医术,真叫某不忍啊!”

黄院判心中生出希望,忙道:“先生,你放了我!此事我绝不出口,一定埋在心里…”

傅今同情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傻?我现在放了你,你又能去哪里?犯下这样的大错,不管什么原因,你们一家的性命都保不住了。”

黄院判一听,丧气极了。

是啊,哪怕他回去了,也会被下狱的。

他治死的可是皇帝!

“不过,你也别担心。”傅今温言细语,“某既然不忍心,自然要给黄院判找一条生路。”

黄院判立刻生出希望:“先生怎么说?”

傅今抖出一件帕子,丢给他:“等会儿,我们就放了你…”

“真的?”

“别开心得太早!”傅今努努嘴,“你出了这个门,千万别回家,也别去皇宫。拿着这块帕子,马上去首相张倓的府邸,求见张相爷…”

他细细交代一番,末了道:“放心,你的妻儿我们已经接出来了,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你只要照我说的做,就能保住性命。等时机合适,我们便会接你出来,让你与妻儿见面。”

黄院判惶恐不安:“张相不会要我的性命?毕竟我犯下这样的大错…”

“都说不会了,你就放心吧。”傅今向守卫使了个眼色,“你要是担心妻儿,那也无妨,离开之前,让你们见一面,如何?”

傅今回到城里,袖着手慢吞吞去了钟岳的药铺。

他才从宫里出来,正在配药。

看到傅今,眉头拧得死紧,说道:“我这里不欢迎先生。”

被下了逐客令的傅今,笑得一点也不尴尬,十分自来熟地坐下,说道:“我是来看病的。”

钟岳冷着脸:“先生好得很,不需要看病。”

傅今打个哈哈:“钟神医还在生气呢?哎,不就偷了你一张药方吗?你的方子多得很,还缺这一张?”

钟岳正在碾药的手停下,冷冷地瞪着傅今。

“以医害人,先生将我置于何地?我来京城,已是目的不纯,先生想叫我医德丧尽吗?”

傅今满不在乎地说:“好好好,你们一个个有医德有良知。这事是我做的嘛!放心好了,没良知的是我,要有报应也是我。”

760章栽赃

傅今这没脸没皮的样子,钟岳简直无可奈何。

自他来京城,杨殊一直不在,打交道的便是这位傅先生了。

明明在京城百姓口中一副好名声,行起事来却与土匪没两样。钟岳行事向来板正,对上他只能一让再让。

“你算计的事已经成了,现下还来干什么?”钟岳问他,“病程发展至今,我已经无力回天。”

傅今笑嘻嘻:“钟神医出手救急,应该没那么容易死吧?到底还能撑多久?有没有确切的时间?”

“你当我神仙吗?”钟岳说,“只能说,十天半个月内,应该还死不了。”

“十天半个月可不够,殿下还没回来呢!”

钟岳冷冷道:“那你还挑这个时间动手?为何不等殿下回来再说?”

“就是要趁殿下不在的时候下手啊!”傅今意味深长,“不然,叫殿下来背黑锅么?”

钟岳诧异地停下手里的动作,问他:“你想栽赃给谁?大皇子?”

傅今哈哈笑道:“倒也不至于要了他的命,不过似是而非,叫他捡不着便宜而已。”

时间久了,犯的错会淡。

大皇子之所以被废掉太子之位,是因为他心术不正,谋害兄弟与庶母。

然而二皇子已死,而且还是那种不光彩的死法,只要皇帝愿意,就能洗白大皇子。

临到头了,傅今可不想让大皇子捡个便宜。

钟岳道:“他都已经让你弄得快出家了,还不够?”

“这种事,不到尘埃落定,就没法放下心。”傅今说,“以我的性子,为了万无一失,弄死拉倒。可你们一个个心软得要命,我也只能留三分余地了。”

钟岳听了,心里舒服很多。

傅今又问:“到底还能活多久?一个月有没有指望?”

钟岳回道:“只是吊着命,问题不大。”

“行!”傅今抚掌,“钟神医就好好看吧。”

然后随手抽了张他写好的药方:“我去抓药。”

他装模作样,假装诊治完了,去柜台抓药。

等傅今走了,钟岳忽然意会过来。

什么留三分余地,如果栽赃给大皇子,他自己能一点也不沾吗?这老家伙,是故意在他面前装憨厚!

张倓得到消息,匆匆回府。

他坐下来茶都没喝一口,便让人带了黄院判过来。

“你说有人害你?”

黄院判见着他跟见着亲人似的,就差抱着大腿哭了:“张相,张相救命啊!我一家老小,已经走投无路了。”

张倓面无表情地推开他:“好好说话!”

“是是是!”黄院判哪敢得罪他,一边退开一边抹眼泪。

“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黄院判当下把傅今教的话原原本本说出来:“…就是这么回事,那个游医,竟然是有人故意设了套子给下官钻。下官一时不防备,就…”

张倓理清思路,慢慢说道:“此人拿一张偏方引你上钩,又叫你独子欠了赌债,逼得你铤而走险?”

“对对对!下官听说陛下不好,立时明白了。怪只怪下官医术不精…如今下官的家人,都在对方手里,只能来求张相,救救我全家!”

张倓问他:“既抓了你,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黄院判哭丧着脸:“凶徒原本想灭下官的口,下官是碰巧逃出来的。”

然后想起了什么,从袖子里摸出一条帕子:“这是下官困在那里的时候,捡到的。”

张倓接过帕子,仔细端详,随后交给属下:“马上去查。”

“张相…”黄院判期盼地看着他。

张倓冷冷道:“你医术不精,总脱不了干系。来人,将他押入大牢!”

“张相!张相!”黄院判大惊,“下官愿意将功折罪,求您高抬贵手啊!”

张倓道:“以你犯的事,立时斩了都不算什么。现下只是关进大牢,等候发落,还想怎么样?”

“张相!”黄院判叫人拖下去了,嘴里喊得凄凉,心里却松了口气。

那位先生说了,如果张倓把他下狱,那就是最好的结果。

他回到公众眼里,在陛下驾崩之前,就是安全的。

至于皇帝死了以后…听天由命吧,老婆孩子在人家手里,能怎么着?

那张帕子,很快有了结果。

“是大皇子府上的。”属下禀道。

张倓眉头紧皱:“大皇子?他不是天天在玄都观为父母祈福吗?”

属下回道:“这事一出,他立刻从玄都观赶回来,递了话进宫,闹着要见圣上。不过圣上没有理会。”

不是不理会,是话传不到皇帝耳朵里。

都躺在那半死不活了,哪还管得了那许多。

张倓不在意大皇子。已经放弃的废子,不值得多花心思。

但他还是觉得不对劲,大皇子哪来这样的能量?他要是能神不知鬼不觉把皇帝害倒,早八百年自己上位了,还会阴谋暴露,弄得自己只能在玄都观装孝顺儿子?

可如果这事,是别人栽赃,那就太可怕了…

“再查!往大皇子府上查去!”

“先生就这么肯定,张倓会上钩?”蒋文峰问,“他老奸巨滑,而且可能拥有我们不知道的势力,怕是不会这么轻易相信。”

傅今道:“这样不是很好吗?逼出他暗中的势力,好叫我们弄清楚,他背后到底藏着怎样一张脸。”

“…”蒋文峰说,“这才是先生的目的吧?”

傅今笑道:“你当我真的算无遗策呢?不过是两手准备罢了。如果张倓能上钩,那么事情便推得干净。如若不然,引出他背后的势力,我们才能弄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个什么样的敌人。”

蒋文峰却心存忧虑:“时间够吗?便是殿下回了京,如何能在短短的时日里,叫殿下掌握全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