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的明峥,相貌与父亲有了更多的相似之处。

明微从不知道,师父年轻时,是这样温文俊逸的。

后来他在镇妖时毁了容,便一直觉得配不上她母亲。

此时的明峥,并不知道这些,他只以为,眼前的明皇后,是他的堂姑母。

明微问了他一些话,见他才思敏捷,心想,师父果然是师父,这一世他只会比原来更出色。

她慢慢和他说:“等你四十岁那年的冬天,去安城一个叫义兴的镇子救一个人…”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了。

“…姑母?”明峥疑惑,他还只有十四岁,四十岁对他来说太遥远了。

明微回神,笑了一下,摸了摸他的头:“人你一定要救,后面的事,就随你吧。”

明峥不懂,只能“哦”了一声。

见她说完了,宁休让明峥退下,自己和她说:“你为什么不说完?如果他续上这一段姻缘,你或许可以再出生。”

明微道:“上一世,他家破人亡,才会孤身一人。现在他父母俱在,难道我要叫他不娶妻,一直等到四十岁吗?再说…”

她将目光投向殿外,杨殊正和长安说话。

“如果知道我还会出生,他一定会等的…那样太苦了。”她眼中泪花点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才敢这样显露出来,“蒋大人等茜娘,等了十五年,如果他要等我,就是五十多年,太漫长了。”

宁休听她低低说道:“师父以前念过一首诗,我记得很深刻。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时代的人,能够有这一段姻缘,已经是侥天之幸了。”

宁休黯然不语。

杨殊进来时,明微已经睁不开眼了。

裴太后带着长安进来,垂着泪看他伏在她床前大哭。

明微伸出手,待他握住,一字一字,告诉他:“娘走了,允许你伤心一段时间。等丧仪过后,你要振作起来。虽然不能陪你长大了,但你要记住,娘把所有的爱都留给你,你是个幸福的孩子…”

长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裴太后心疼地抱住他。

“外面是不是下雪了?”明微问,“怎么这么冷…”

杨殊紧紧地抱着她。

外面没有下雪,只是她身上的热气流失得太快了。

“你别走。”他哽咽着说,“你说会陪着我的,你说我不叫你走,你就不会走。你不能骗我!你不能骗我!”

明微笑。

她记得,那是在西北的时候,他曾说那是他最苦闷也最幸福的时光,知道了真相,被迫离开了母亲,却有她在身边。

她这样许诺过。那时没有想到,他们能走到今天,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离别。

可是,可是…

她张了张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只能这样看着他,把他刻进心里。

傻瓜,我本来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骗子啊…

“你说话,你说话啊!”他还在固执地要一个回应。

直到钟岳走上来,摸了摸明微的脉搏,然后跪下身去。

“陛下节哀,娘娘已经…乘鸾仙去了…”

杨殊一下怔住。

殿内悲声大作。

823章沧海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明微睁开眼。

阳光透过窗纱,照在墙上。

灰尘在光芒里舞蹈,市井的喧闹声远远传来。

她静静地躺了一会儿,还没弄明白自己在哪里,外头响起“蹬蹬蹬”楼梯踩动的声音,有人拍着房门:“师姐!太阳照屁股了你还不起来!师父才走,你就偷懒!等师父回来,我一定跟他告状!”

过了会儿,没等到回应,外头更大声了:“再不起来,午饭就不给你留了!”

明微慢慢有了真实感,从床上爬起来。

屋子的摆设很朴素,一床一柜,一桌一椅。

桌上有一面梳妆镜,她晃了一眼,便愣住了。

分明是熟悉的样貌,却又那么陌生。

明微开了门,慢慢下了楼梯。

这是一间很普通的平民小院,楼上是卧房,楼下是厅堂。

厨房里传来锅碗碰撞的声音,不多时,一个娃娃脸青年端着盘子出来,看她站着发呆,说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洗脸?”

然后一边端菜布筷,一边絮絮叨叨:“哪家的姑娘像你这样的?起床先梳妆好不好?披头散发的像什么样子?难怪一把年纪了还嫁不出去。”

明微在他的唠叨声里,默默洗了脸梳了头。

“喏!”递来一双筷子。

明微接过,看着眼前的青年,柔声唤:“小师弟…”

对方一哆嗦,搓着胳膊道:“你别叫得这么肉麻,我听着就觉得自己要倒霉。”

明微默了默,改了称呼:“小武。”

小武“嗯”了一声,给她夹了两片腊肉,说:“你起太迟了,我们只好早饭和午饭一起吃了。要是下午饿了,自己去街上买点吃的。”

“哦。”明微吃了两口,果然是熟悉的味道。

师父手艺一般般,她就更不行了,所以一直是小师弟掌勺。

她想了想,问:“师父呢?”

“去邙山了。”小武瞥了她一眼,“你还跟师父置气呢?又不肯叫爹了。”

明微愣了下,脑海里浮现出一些记忆。

小武继续道:“师姐,你也体谅一下师父。要是赶得回来,怎么可能不去祭拜师娘?”

爹…娘…

明微百味杂陈,慢慢说道:“我不是怪他…”

“只是想叫他多顾着自己嘛!你们父女,一模一样,话总不肯说清楚,好像多说一句就认输了似的。”

小武飞快地把饭扒完,搁下碗筷,说:“洗碗归你啊!师姐你可别偷懒!我去练功了。”

明微慢慢吃完饭,收拾了碗筷,就听外头有人喊:“陛下回宫了!快,我们去看圣驾。”

她愣了下,抛下洗碗巾,出了门跟着人流往平安大街走去。

这一世,和原来相似又不同。

师父虽然没再家破人亡,可还是走上了这条路。四十岁那年,他救了母亲,结下了缘分。

他一直活到现在,母亲虽然已经故去,但两人有过十几年的恩爱日子。

她这一世,有父有母。

人流汹涌,被禁军挡在路边。

圣驾仪仗缓缓驶来,明微目不转睛。

百姓们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或许是被这样的热情打动了,里面的人吩咐了什么,便有内侍将车上的纱帘卷了起来。

一个身穿龙袍的老者,笑吟吟朝两侧挥手。

百姓们欢呼得更大声了。

明微目不转睛地看着,一眨不眨。

长安,她认出来了,这是她的长安。

他已经…这样老了。

明微翻找出记忆。

承明二十五年,帝崩。

太子姜颐继位,改元永平。

如今已是永平三十九年,他自然老了。

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天下承平,说明他过得很好。

他记住了她的话,做一个幸福的人。

圣驾慢慢过去,人流散开。

明微没有回去,而是随意走着,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云京城。

那是明府…明晟后来考中,重新扶起了家族。她师父身为长子,却没有走科举之路,而是随宁休行走江湖,成了下一代命师。

明晟夫妇故去,他们一家就不怎么回明府了。到了云京,也是另外赁屋居住。

还有不远处的纪府。

都这么多年了,纪大老爷夫妇早已仙逝,大表哥纪凌…也走了,他儿子小宝现下辞了官,在家当老太爷。

真是光阴如梦,眼睛一睁一闭的功夫,沧海桑田。

她正在发呆,纪府里出来个人,身穿玄都观的道服,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这群死孩子,知不知道什么叫尊敬长辈?不就在家多吃…不,多住了几天吗?竟然赶我走!说什么红尘沾多了怕坏了修为,呸!没见老子这么鹤发童颜?不比他们活得久!哎呦!”

老道刚要骂人,见是明微,马上笑开来:“哟,这不是明小峥家的丫头吗?怎么溜达到这来了?相请不如偶遇,走,我们喝酒去!”

明微看着他的脸,艰难地吐出:“五…舅公,我就是路过。”

“这就更有缘了,走走走…”

莫名其妙被揪着喝了一顿酒,明微送走满身酒气的五舅公,按住额头。

纪小五啊纪小五,活了八十多岁,怎么还是没长进…

慢吞吞回了家,小武一边咬牙切齿,一边洗着碗。

看到她进来,怒道:“师姐,说好的洗碗呢?你又跑哪去了?”

明微一愣,愧疚地捋袖子:“刚才出去看了一下热闹…”

“看热闹看得满身酒气?行了行了,我来洗,你一边去。”

明微就站在一边看。

“还有什么事啊?没事就回去睡觉。”小武对她已经不抱期望了。

明微“哦”了一声,走了两步,突然转回身,问他:“你说师父去邙山了?”

“对啊!”

“去邙山干什么?”

“说是先帝陵寝有一处坏了,去检视一下。”

“先帝…”明微喃喃念罢,忽然往楼上跑去。

小武听到楼上“噼里啪啦”一阵响,明微很快又冲下来,背上背着个大包袱。

“哎,师姐,你干什么?”

明微打开门:“我去找师父!”然后一溜烟跑没了。

小武冲到门口,只来得及看她的背影在巷口一晃而过,气得直跺脚。

“什么人啊!一个两个,都怪里怪气的。师兄是这样,师姐也是这样,我怎么就这么命苦?”

他摇头叹气,关上门,认命地继续洗碗去了。

824章帝陵

明微马不停蹄,往邙山奔去。

现在是春天,邙山的雪已经化了。

她站在山脚,仰头看着莽莽青山。

酒铺的老板娘探出头,喊道:“姑娘,要进来歇脚吗?”

明微牵着马,回身看她,仿佛回到了遥远的那一世。

“好啊!”她把缰绳扔给小二,进了酒铺。

老板娘过来上茶,问她:“姑娘要去哪里?住店吗?”

明微含糊应了一声,向她打听消息:“先帝的陵寝可是在这里?”

“是啊!就在那座山。”

明微仰头看去,正是她上一世启动天行大阵之处。

他果然在这里等着她。

“走哪条路上去比较近?”

老板娘警惕地看着她,委婉地暗示:“姑娘,有守陵军在,不能无故上山的。”

明微省悟过来。

北齐没有亡国,天下不曾大乱,历代帝陵,当然有军队驻守。

老板娘道:“姑娘想缅怀先帝?不如就到前头的守陵石拜上一拜吧!唉,先帝一代明君,可惜去得太早了…”

明微默默地想,确实太早了,承明二十五年,他才刚刚知天命。

上一世,他一直活到这个时候,还精神旺健。

“先帝…是怎么去的?”

“还能怎么?”老板娘叹着气,“武仁皇后过世,先帝哀痛过甚,病了一场。后来积劳成疾,就这么去了。”

先帝谥号为武,这武仁皇后…指的是她。

明微按住胸口,酸涩难言。

心里又想,好歹没让叫他熬上五十多年。

这时,楼上几间客房打开,几个大汉快步下楼来。

“老板娘,帮我们把水囊装满!”

几个水囊,扔到桌上。

老板娘满脸堆笑:“好,几位稍等。”

明微不动声色,看他们拿着灌好的水囊,背着包裹出去了。

她摸了摸别在腰间的箫,起身道:“老板娘,给我留个房间,晚上我再来。”

“哎,姑娘!”老板娘急得想拉住她,可她已经跟上那些大汉,跑远了。

老板娘直叹气:“这姑娘,怎么这么冲动?这几个一看就不是好人,干嘛要掺和。”

她回去擦了擦桌子,还是安不下心,喊道:“当家的!你快去山上报个信,就说有盗墓贼上山了,还有个姑娘跟了上去,怕会出事。”

“好咧!”厨房传来应答。

明微跟在这几个盗墓贼身后,悄悄上了山。

他们果然知道帝陵坏了的事,甚至还知道坏了哪里,看来在这附近蹲伏了很久。

明微没有马上制服他们,而是跟着他们从缺口处进入帝陵。

这几个蠢货听得后面有人跳进陵墓,立刻拔刀警惕。

“谁?谁在后面?”

明微慢吞吞地走出来。

对方见是个姑娘,松了口气,凶巴巴道:“小娘子胆子好大,既然这样的大事都叫你撞见了,就别怪我等手下不留情!”

明微笑了下,拔出腰间的箫:“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啊!上次叫你们坑了,这次就把你们的命赔给我吧!”

为首的独眼一愣,莫名其妙:“我们什么时候坑过你?”

明微笑而不答,身影一晃,已经到了他们面前。

不过片刻,惨叫声响起,几个匪徒全数毙命。

明微擦了擦自己的箫,别到腰上,拿了他们的火把,继续往里走:“谢了啊!晚点再找人给你们收尸。”

帝陵自有规格,明微通过一个又一个机关,最后进了主墓室。

主墓室内,只有一座巨大的石棺。

他们是合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