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有虔心!”太后笑得欢畅:“我有你们这两个儿子,此生便不枉了!”

注:红线隐娘都是唐传奇里的人物,属于女子中的奇侠巾帼。

第二卷 第三十三章 生隙

静王仍是笑得精灵:“母后瞧着好,儿臣心里就妥帖了——哟,嫂子们都在这啊,小弟这厢有礼了!”

他唱念俱佳的作戏子样,施了一礼,配着他华美极致的外表,半点不显油滑,只逗得嫔妃们娇笑不止,耳边听着他那一声“嫂子”,心中都很是受用。

晨露冷眼望着这位潇洒佻脱,玩世不恭的静王,想起了关于他的种种传闻。

静王虽然口口声声母后,却实不是太后所生,他的生母惠妃,亦是出自门阀林家,从辈分上讲,是太后的堂妹,在他六岁时,感染时疾而薨。

他自小聪明绝世,三岁时就能咏诗,且言之有物,让太傅惊叹“此子非池中之物”,但年岁渐长,却耽于逸乐,做出好些荒唐事来,先帝几次都要重责,只是有太后这位嫡母袒护,总也无可奈何。

他生得如此风华,又是今上爱弟,正是京中闺秀梦里心仪的对象,只是他性情不定,总也不肯迎娶一位正妃,太后无奈,也只得由他——只是那些风流逸事,也是短不了。

在众人的啧啧称奇中,早有宫人把千寿图悬挂于正堂之上,随着管事一声吩咐,只见一盘盘珍馐佳肴源源而来,每个几案上都是杯盘玲珑,碗盏莹润,有眼尖的,早就认出,这些是云州秘制的琉璃与瓷器,各个价值千金。

元祈在太后下首坐定,一眼便瞥见这些珍珑器具,他眉间掠过一道不易察觉的怒气,随即便若无其事。

晨露瞧得真切,低下头去,掩住了冷笑——太后的长兄林邝,继承了林家所在的云燕二州,又乘着十数年前,鞑靼南侵的机会,打着“匡扶社稷”的大旗,会同了几位藩王,一起出私兵参战。

在此战役中,他们的私兵,并无多少建树,却趁着周浚截断鞑靼补给,使之退却的当口,侵占了好几千里土地,再不肯归还朝廷。

林邝为人奸险,尤不满足,居然上表朝廷,大大表了一番自己的功绩后,隐晦提出,欲成第一位外姓藩王。

听宫中传言,太后在那日接到兄长的奏折后,勃然大怒,几欲杖毙使者,随后在二哥的劝说下,好不容易消了雷霆之怒,却驱逐了使者,严令兄长不得有非分之想。

不料,几日后,又一位秘使前来,也不知他对太后说了什么,第二日,太后的口风就有所缓和,终于在十几日后,林邝又取得一次小胜的当口,传诏天下,封他做了本朝第一位外姓藩王——襄王。

对这样一位奸诈、专横、跋扈的舅舅,元祈虽然不欲多谈,几次旁敲侧击之下,却知他是深恶痛绝。

看着眼前这些云州的器物,这位九五之尊心中,定然很不是滋味…

太后瞧着自己儿子,见他并不动筷,知道是因着自己的缘故,莞尔道:“皇帝你不必拘礼,我知道你孝顺,却也不必拘泥于这些繁文缛节。”

元祈挟一片珍蘑吃了,只觉得清爽可口,不由赞道:“母后这边厨子,果然了得。”

太后横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哪是什么厨子好,这珍蘑是襄王那边,六百里加急送来——惟恐你这外甥吃不上鲜的,乃是从临近鞑靼的边塞之地摘来的。”

她话锋一转:“你上次坚持要扣下使者,终究太过卤莽,若是如此乱来,不说生灵涂炭这些大话,却让你的舅舅怎么办,要他用血肉之躯去挡鞑靼铁骑吗?”

元祈听了这话,手中一顿,放下了镶金的象牙玉箸:“母后,上次的使者,经过查明,乃是忽律可汗的长子穆那,之所以放他,是因为忽律自身处在‘弥突’的旋涡之中,又何必我天朝出手——舅舅那边,虽说是边塞,可也甚是辽阔,他贵为藩王,又怎会伤着分毫?再说,”

他取过桌边拇指宽的小滴杯把玩,一不小心,竟把它捏了个缺口——

“舅舅的封地,”他沉吟道,在封地上二字上加了重音:“靠着鞑靼草原,军人有守土之责,又怎能畏惧避战?”

“皇帝!”太后微微提高了声量,众人听得异常,偷眼望来,却见她凤目含威,自有一种凛然之气——

“我儿如此说法,不怕戍边将士寒心吗?襄王虽有不是,总也是擎天保驾的重臣,也是你嫡亲的舅舅!”

太后瞧着周围,知道都在倾听这边的动静,她微微压低了声音,却更显铿锵。

元祈侧过身去,为母亲斟上一盏琥珀露——她最爱这个,亦是低声道:“母后,儿臣并不做如此之想,只是舅舅既在其位,不免有重臣之责,若是有奸邪小人从中离间,做出些有辱国体的事,却让朕怎么处置?母后试想,朕难是不难?”

太后不语,良久,才嘿然冷笑:“原来你们都难,就是我这老婆子不难——手心手背,皇帝你倒是说说,我该如何?!”

元祈还待再说,太后已举起杯来,一饮而尽。他只得挟了些平日爱吃的,堆在她的盘碟之中。

太后只饮了三杯,她素来有心绞痛的毛病,众人也不敢劝酒,她面色若常,仿佛刚才只是小小争执,由侍婢搀扶着回了后堂休息。

“尚仪大人,太后请您过去一趟。”

几刻之后,叶姑姑亲自来请,言语更是恭敬。

晨露起身,这一瞬,仍是心神不宁的周贵妃,恍惚觉得,一道若有若无的凄烈龙吟,在殿中飘忽作响——

这究竟是怎么了?!

****

后堂是太后起居所在,这里并不象其他太妃宫中那样,满是佛龛和香烛,而是以书卷和古物点缀其间,显得很是雅致——怪不得世家大族,往往自傲,彼此的品位,真是天上地下。

太后斜在塌上,由两个妙龄少女轻轻敲捶着,进到晨露进来,她挥手,两人鱼贯退出。

“我听说,是你劝谏了皇帝,让他释放使者?”

太后目光犀利,仿佛要直直射入人的心间。

“微臣惶恐,并不敢擅涉国政,只是昔日在草莽之间,曾听过鞑靼的一些风俗和秘辛,所以说了出来,供皇上参考一二。”

太后望着她,忽然笑了起来:“你这孩子,一点也不居功,只这份谦虚谨慎,就很是难得——这次真是亏了你,皇帝是我亲生的骨肉,他的脾性,我最是了解——平日里看着宽厚严谨,真要下了决心,是九条牛也拉不回的。”

她轻叹道:“皇帝对鞑靼仇恨已深,什么劝告也听不进去——却不知他们叱咤草原,是何等的强横,我中原皆是农耕庶民,拿什么能抵得过人家?”

少女伫立着,默默听着她又像牢骚,又像劝诫的话,只是那双清冽黑眸,仿佛承受不了这室内的昏暗,微微眯眼,一道流光转瞬即逝。

太后不知道这是她杀心大起的缘故,扬声命人点亮了灯烛,这才继续道:“你身在帝侧,要立定忠心做事,皇帝有什么不对,更要时时劝诫——你不要慌,你又不是后宫妃嫔,没什么干涉国政的罪名!”

“我今日瞧着你,就知道是个持重谨慎的,今后莫要辜负我和皇帝的信任才好。”

太后的话,一片温馨中透着威严和期望,实在冠冕堂皇,只是叶姑姑在旁笑着补了一句:“老奴说句不怕犯忌讳的,尚仪今后看到什么不象话的事,还是悄悄来禀了太后才是——良药苦口利于病,皇上却不是每时每刻都能听进的。”

晨露应了声:“姑姑说的是。”

太后身体疲乏,赏赐了她一些物事——都是极尽珍稀的,她也不推辞,谢过后就离开了后堂。

“你看这个怎样?”

太后躺在塌上,漫不经心的问着叶姑姑。

第二卷 第三十四章 萧墙

叶姑姑想了想,答道:“倒是个伶俐晓事的——她会念记太后恩德的。”

太后失笑,摇头道:“若是无关紧要的消息,她倒是会漏个一星半点,要她把皇帝的作为倾数相告,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她笑着看向愕然的叶姑姑:“皇帝的性子,我最清楚不过,他信不过的,断然不会放在身边——秦喜那小太监,你花了多少功夫,不也没拢住?”

此时,一个管事匆匆行到帘前,踌躇不敢进入,叶姑姑把她唤到跟前一听,不禁惊诧色变!

她转身凑到太后耳边说了几句,太后这一怒非同小可,她气得手脚冰凉,直直把塌上的精美画扇扯成两半——

“这成什么混帐世界了?!我何曾有过这样的旨意?!”

她心口又开始绞痛,叶姑姑忙递上茶盏,太后顺了口气,狠狠道:“好啊!一个一个都翅膀硬了!!”

****

晨露走出后堂,却见殿中夜宴已到了酒酣人醉的高潮之处——

此时夜幕已下,高堂之上,两排儿臂粗的金丝蜜烛,燃得殿中明如白昼,乐工早已或坐或跪,阵式齐整浩大,吹奏出满室丝竹悠扬。

此时华灯高照,奇香氤氲,众妃嫔观赏着殿中歌舞,或是谈笑,或是低语,或是半醉倚于案间,几分酒意上涌,更显得面若芙蓉,妩媚娇艳。

因为不用再避忌太后,她们已经换上了时下最为华美的宫裙,高髻如云,争奇斗艳,各擅胜场,一时之间,芳芷汀兰,光华神秀,直要耀花人眼。

她们的裙裾如渺云一般舒展流泻,重叠朦胧的褶皱,在灯火之下,显出或深或浅的阴影来,如同亘古以来,奥妙难解的秘密。

盛妆之下,个个皆是绝色,只是那一双眼,烨烨生辉,顾盼之间,却总是不经意的,朝着上首看去——

那是她们的天子,她们的夫君,她们一切浮沉荣辱的来源!

元祈没有看见这些期盼的眼神,他正在和皇后说着话——

“皇上…最近消瘦多了…”

皇后讷讷道,仿佛不知道说什么好,寻思了个话题,就想了许久。

她凝望着元祈,温润大眼满是哀怨,却又有些躲闪,不敢看他。

元祈这些日子以来,想到她的歹毒阴险,就觉得满心厌憎,连走进昭阳宫的意愿也无,帝后之间,竟是相敬如“冰”。

皇后试探着开腔,元祈本不想理会她,在灯下看着她,心肠,渐渐软了下来。

不知是酒太醉人,还是这明丽灯火,一如旧时,他想起初见她的那一刻——

立后那晚,珠玉红盖被挑起时,她小小的身体,因害怕而颤抖,那般的温良羞怯,不也曾让自己心仪不已?

那有着如小鹿般清澈眼神的小小佳人,在岁月辗转之间,为何,竟成了如此模样?

“皇上…”皇后仍在低低地呼唤——

她以前不是这样叫我的…元祈有些痛苦的闭上了眼,想起以前那声糯软甜蜜的“祈哥哥”。

“皇上,今晚,来看看臣妾吧…”

元祈欲要回绝,眼前,又浮现,那楚楚可怜,清新喜人的笑脸——

“好…”

此时,妃嫔们见帝后在絮絮私语,眼中不免带上了妒意,云萝掩嘴笑道:“皇上和娘娘如胶似漆的,真是羡慕死婢妾了!”

皇后羞的低下头去,一位管事此时察颜观色,端来了两份一式的参汤——

“太后赐给两位主子的!”

****

晨露静静看着这簪璎华盛的夜宴,有些百无聊赖,她看看无人注意,便趁着殿中忙乱,敛衣而出。

殿外一片空旷,夜间甚是温暖清爽,她翘首望向夜空,在无边暗幕中,寻找着星辰所在——

在这星空之下,她想起了,孩提时候,自己第一次,见到林媛的情形。

那美丽女童轻启檀口,目无余尘的问道:“这便是,那下婢所生之女?”

随即,仿佛怕沾染尘埃,或是别的不堪,她转过头去,袅袅娜娜的去了。

那时候,自己是如何的冷笑以回?

经过几重磨砺,几重奋斗,自己在潼关之会上,是如何的轻笑着,看向惊骇欲死的林家人?

那时候少年意气,只想着快意恩仇,却不料,这九足之虫的世家门阀,竟是韬光隐晦,不动声色的,献上了女儿,离间着帝心,终究,铸成那夜噩梦。

她想起方才,林媛那尊贵雍容的模样,唇边升起一道冷笑——

林媛啊…你欠我的,你父母欠我的,林家,欠我的,已经数不胜数…

你千万,要保重呵…等着我,让你众叛亲离,千夫所指,狼狈的,由这玉座珠帘之中,滚入尘埃,落下森罗地狱…

姑且,先等着我…

“尚仪,你倒是会找清静!”

男子的声音,带着戏谑,华美而邪气,却并不让人生厌。

晨露回身,敛衽一礼:“王爷!”

“尚仪也不爱殿中的吵闹吗?”

静王锦裳辉煌,面貌俊美已极,他亦是抬头看天,叹道:“今夜竟有这许多繁星!”

“微臣惶恐,只是不喜殿中香氛,出来透口气而已——若是惊扰了王爷,还请恕罪。”

晨露回的滴水不漏,她又不是三岁孩儿,静王尾随而出,定是有所隐秘,她实在不想跟她扯上关系。

静王笑道:“真是折煞小王了,尚仪是皇兄所爱重的人——如此佳人如此夜,又怎称得上惊扰二字?”

“此处僻静,王爷还是小心一二。”

她转身欲回殿中,却被静王喊住——

“尚仪,你所图为何?!”

这一声清晰果断,迅雷不及掩耳地问出,让晨露停住脚步,她转回身,薄怒道:“王爷视我为何等样人!”

“尚仪,我并无贬低之意,只是这世上芸芸众生,活着都有自己的目的——高官厚禄,圣宠眷爱,如此而已。而你,又想要什么?”

晨露不为所动,淡漠答道:“无他,只愿天下海清河晏,今上圣明万岁。”

这样的回答,可说是天衣无缝,却也是明摆着不把静王放在眼里,她转身要走,只听得静王一声轻笑——

“你现在回去皇兄身边,也来不及了!”

轻轻一句,如同平地惊雷一般,晨露目光冷冽,隐隐有冰雪之怒:“你做了什么?!”

静王潇洒耸肩,越显玩世不恭:“何需我做什么,自然有人等不及!”

晨露不再跟他罗嗦,转身疾走。

大殿之中,元祈仍在和后妃闲谈,他神色若常,不象发生了什么事,晨露心中稍安,正要近前,却与一位年长管事擦肩而过——

“等等!你手中端的什么?”

她喝住对方,不顾这五旬妇人惊恐的神情,拿过空碗,仔细端详轻嗅。

“是…是太后赏赐给皇上和皇后的参汤…”

没有任何奇怪味道…晨露犹不放心,以小指轻触,舌尖一点,立刻面色大变——

她转身欲抓住那妇人,只见她一改刚才的惊慌,踉跄跑入人群之中。

抓她也没什么用了!

此时夜已过半,殿中众人都微感疲倦,歌舞稍歇,元祈便挽着皇后起身,启驾昭阳宫。

必须阻止他才行!

晨露脑中只闪过这一念头——

第二卷 第三十五章 无梦

梅贵嫔上了软轿,略微舒展了身体,她揭开小帘朝外望着,意态甚是慵懒。

她想起刚才,元祈凝望着皇后的神情,不由咬了咬唇,露出一道鄙夷的冷笑。

“大家慢慢走着瞧…日子还长着呢!”

她轻轻低喃着,仿佛之前,丝毫不曾和皇后交厚,语音中满是恨意——

且等着,我不会永远是你手中棋子!

“娘娘?”

轿外随侍的岳姑姑有些担心地问道,她自小服侍梅贵嫔,自然已经察觉到主子心情不佳。

“没什么事,姑姑——我累了。”

梅贵嫔不愿多说,放下了轿帘。

一行人回到畅春宫,梅贵嫔任由侍婢卸下盛妆,将那些簪钗佩环等的物事放在一边,又脱下身上的烟碧宫裙,才让从人退了下去。

她只着中衣,静静坐着,端详着镜中自己如花容颜,越看越觉得虽是娇媚慵懒,如春晚海棠一般,却也见了倦意。

无论怎样的好药,终究是伤了身子呵…她目光盈盈,想起前尘往事,眼中已见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