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次旁敲侧击,才得到太后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皇帝在前方与鞑靼鏖战,若有人在后方牵扯,却是将这万里江山便宜了那些蛮夷!”

皇后隐隐听过,太后年少之时,险些被鞑靼人劫持,从此便对他们有了心障,听着这话,也觉得有理。

今日她又去慈宁宫中请安,两人谈了些家中旧事,并后宫逸事,皇后便忿忿道:“母后,我遵照您的旨意,兢兢业业的执掌后宫,那两个女人,却干站河岸看笑话,一点也没帮上我的忙——皇上不是让她们协理六宫事务吗?现在一个也不见人影!”

太后微倚榻上,一身月白凉绸,鬓间只压一朵石榴红珠花,显得风韵皎美。

她听着侄女抱怨,只款款道:“这也难怪…周贵妃的父亲刚刚打了败仗,她素来心高气傲,也不愿抛头露面—至于齐氏,她父亲刚刚去云庆宫探视过,这孩子得了喘咳,一点也起不来床呢!”

她望了望皇后尴尬的神情,缓缓道:“你身为六宫之主,不要这么尖酸刻薄,要多照看底下的人,这样才有好人缘,才会得人心——你别瞧这些人都口称奴婢、臣妾,对景儿起来,就能诋毁得你声名扫地!”

皇后唯唯称是,心中冷笑:怪不得人家道你贤德,口蜜腹剑的一套,想必是炉火纯青了!她想起周齐二妃,这阵子必不能指手画脚,而皇帝又不在宫中,这辉煌皇宫之中,第一次可以随心所欲,不由心头雀跃,眉眼也浮上几分笑靥。

两人正在闲谈,久病初愈的何姑姑上前禀道:“几位阁部大人到了!”

皇后察言观色,连忙辞了出去,不多时,在宦官的唱名下,几位阁臣鱼贯而入。

太后对他们很是客气,赐下了座位,才开始议起政事。

“皇帝目前已然到了玉门附近…”

她看着底下大臣,笑得和蔼:“这一次亲征,也不过是在镇北军与襄王间居中协调,皇帝做为天下兵马的统帅,定能旗开得胜!”

“我一个老婆子,也不过在京中替他当几天家,大家不必拘束!”

她很是诙谐得说笑着,却目视齐融道:“齐卿家,京中治安如何,百姓们可有什么议论?” 齐融正在焦心女儿病,冷不防被点名,沉吟片刻,才道:“京中一切平静,百姓们都在畅谈圣上那日的英姿,没有畏惧避战的情绪…至于京城治安,本来是京兆尹和九门提督协同管理…” 他沉吟着,垂下了眼——

“万岁怕有奸细作祟,离京前,已经下旨给新上任的京营将军,让他以军制管理,一切治安大权,暂时移交于他。”

太后一听,面色立即阴沉下来,心中冷哼一声,却是再不肯说话,只是用画扇轻摇,仿佛要将初夏的暑气涤荡。

宸宫 第四卷 第六十六章 暗明

太后想起前些时日,皇帝跟她提起,仪馨帝姬的驸马孙铭,在武艺上很是去得,尽忠职守,这么多年都是不上不下,欲要将他提升为京营将军。

“京营将军人选空缺,有几位老将军,朕又不忍让他们劳心劳力…孙铭毕竟是天家亲眷,稍稍提拔一下,皇姐面上也好看些!”

当时,太后只道要让他上战场,真刀真枪拼个功勋,却不料,皇帝此次亲征,只带走了两万京营将士,剩下五万多人来拱卫京师,竟还不动声色的,将治安大权也夺了过来。

元诉这一着棋,真可算是狠辣,无声无息的,就把太后架空于琐碎民政之上——

母子之间的疑忌,已是深如鸿沟!

太后毕竟是老谋深算,虽然心中已是大怒,却竭力不形于外。

只轻摇画扇子,民间那簪珠花,在窗下映出嫣红欲滴。

沉重的气氛在殿中蔓延,几位阁臣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中明白了几分,都是垂手端坐。

太后轻笑着,打断了僵局,她的脸色温和,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笑道:“可怜见的,孙铭这孩子我见过,确是忠诚可靠,只是木讷了些,能降伏那些兵痞少爷吗?”

齐融咳了一声,抬起头,终于直视太后,因酒色而微微浮肿的眼中,满是精光。

“还请太后放心,孙铭为人虽然质朴勤恳,也是出过兵放过马的人,臣料定他必能统领京营四镇,卫护京畿!”

太后听着,微微一笑,脸色隐在阴影里,什么也看不清——

“我不过白担心一番罢了——既如此,卿等暂且跪安吧!

她端坐着,冷冷看着阁臣们大礼朝拜后,恭谨的鱼贯而出,唇中只迸出三个字:“老匹夫!” 叶姑姑蹒跚上前,给她背壶一盏参茶,宽慰道:“主了别和这等小人计较,气坏了凤体,可就如了他们的意!”

太后默默接过,啜了一口,感受着其中的醇香苦涩,精神也为之一振,她叹了口气,道:“若是早几年,我临朝之时,却有什么人敢如此跟我说话——齐融不过是在效‘犬马之劳’,替皇帝‘汪汪’两声,以示忠勇!”

她坐在昏暗之中,冷冷一笑——

“皇帝对我如此防范,真是煞费苦心…”

她的声音幽邃,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叶姑姑听着,不禁打了个寒战。

她上前一步,附在太后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都想作反了?他真想死吗?!”

太后勃然大怒,一口气没喘上来,心口又是一阵绞痛。叶姑姑慌忙上前揉搓,小心翼翼道:“或许静王殿下只是和三五至交来往…”

太后缓缓摇头,那簪石榴红珠花在黑暗中颤颤巍巍,眩目生辉——

“这孩子做事太急…不吃此苦头,是不会知道收敛的。”

元祈正在扫视着战场,只见胜局已定,只几个散兵流勇,兀自拼命抵抗,本是碧草繁茂的山坡之上,红黑血迹遍地,倒卧的战马、尸体、并辎重兵器将安谧祥和的四周渲染,简直成了修罗地狱。他深吸一口气,只觉得那股血腥挥之不去。

元祈觉得有些刺鼻,但却不像一些新丁,脸色苍白欲呕,他摸摸身上的甲衣,感受着刀剑的划痕和血渍,从心底生出兴奋来。

恨不生成汉唐人物…元祈心中的热血都为之沸腾,他从幼时便遵循为君之道,讲究雍容肃穆,却无人知晓,他沉稳内敛的外表下,仍是渴望征战的浩烈热血!他转过身,对着晨露说道:“你似是见惯这等杀戮场面了…”

晨露把玩着手中羽翎,淡淡道:“在江湖之上,也有酷烈的搏杀…”她微微眯眼,遥望着天空中的烈日,但觉无边蔚蓝之上,金芒极尽绚丽——

“人世间,无论何时何地,皆是如此…万事的缘由可以被时光磨灭,无数的生命只化为丹青笔墨,可人与人的争斗,却是永永远远不会遏止的…”

她莫名生出怅然,遥望着不知名的苍穹深处:“佛家说回头是岸,可我等凡人,又哪里有岸可返?”

皇帝静静的望着她,只觉得眩目阳光下,少女的周身却似有无穷的暗霾,如丝絮般缠绕——

她整个人都是透明苍白的…

元祈正在诧异,却听打扫战场的兵士惊呼:“好棘手的胡蛮!”

他抬头望去,只见东北道边,一个鞑靼大汉,看着像是个将领,左手擎着奇形大弓,右手却持一柄黑亮短刀,于厉吼声中,又一连斩伤了两人。

他满身都是鲜血,一些疮口,已是深可见骨,白森森的,煞是可怕。

这大汉勇悍不减,气力却已竭尽,他喘着粗气,虽能连连伤人,却已是强弩之末。晨露也凝神看去,元祈只听她口中喃顺道:“果然如此…”

那大汉身法越发沉滞,又受了几刀,他无力倒地,周围兵士齐声欢呼,便要上前捆绑。

只见这大汉,大声念了一句什么,硬生生撞开对手,抽出铁箭,竟是朝着自己咽喉戳下。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金芒倏的一闪,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看时,那大汉的铁箭,竟被一柄小小的金钗从中穿透,断为两截。

晨露向皇帝微微敛衽:“请恕微臣唐突,实在是还有一些疑惑,要着落在这人身上!”

宸宫 第四卷 第六十七章 掣肘

那大汉浑身浴血,瞧着极是骇人,却仍是凶狠蛮强,血红的眼睛恨恨的瞪人,晨露夷然不惧,缓缓走到他身边。

大风将她的衣袂吹拂飘飞,眉目间,自有一种凛然出尘。

初夏的山坡上,一片金光余韵,茂密碧翠的牧草,在风中匍匐摇曳,她一身素裳,在这金戈血肉的杀戮中间,宛如天人。

“你是赤勒部的人?”

那人被她话音的独特音韵一震,费力的抬起头,却被眼前人的冰雪风姿所摄,一时头晕,几乎跌倒在地。

“你…是谁?”

晨露并不答语,只是指了指身后玄黑蟠龙旗帜。

“原来是天朝皇帝的走狗…”

大汉不屑的哼了一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他浑身上下十余处创口,鲜血横流,皮开肉绽,看着就像修罗恶鬼一般。元祈也走到他身前,听着这话,也不恼怒,只是冷冷道:“你不过是我们的阶下囚,作此败犬狂吠,不觉得丢人吗?”

那人‘呸’了一声,终于坚持不住,倚坐在僵卧的战马旁边,笑得惨淡,却仍不失其豪迈:"要不是忽律背信弃义,就凭你们这些南蛮子,也想让我五千儿郎葬身于此?!"

他大笑着,豪迈中却有凄厉,两道血痕从眼中流出,却是痛极无泪,铮铮男儿,豪气烈烈,却已是英雄末路。

晨露端详着手中铁箭羽翎,郑重问道:“你便是赤勒族这一代的哲别勇士?”

哲别在鞑靼语中,乃是神箭手之意,赤勒部本就擅长骑射。

在族中,只有千里挑一的勇士才有资格承当这称呼。

那大汉面有惊异,却仍是痛苦摇头道:“我已经没有这等资格了!族中的五千精锐,已然伤亡殆尽…忽律那贼寇的计谋竟是要得逞了…”

他说得痛切,朝着苍穹低吼:“长生天…你睁开眼看看!”

一道血箭从他喉中喷出,他颓然倒下。

晨露俯下身,从他掌中取出玄铁大弓,深深慨叹道:“赤勒部的铁弓,曾经让各部族都闻风丧胆…”

黄昏的落日,终于从西边落下,那金亮的余辉,也逐渐消逝。

兵士们打扫着战场,将敌我双方分开,尽数掩埋后,竖木作记,留待回程之时,再作区分。

晨露背负长弓,纵身上马,那一瞬,不知是夕阳绚染,还是自己错觉,元祈瞥见,她的眸中,满是清婉悲悯。

塞外正是夏风高爽,京城之中,却已是微有燥热。静王漫步在荷塘之畔。

静静凝望着月下芙蓉,但学菡宛如谪仙,亭亭玉立之外。更觉凛然高华,不可亵玩。

他深深吸了一口荷叶清香。

耳边蛙鸣阵阵,更显幽静,月影在水波中淡淡荡漾,微有支离。此情此景,宛如仙境,却丝毫不能疏解他心中烦闷。

不期然,他又想起白日里和太后的对谈…

午后正是燥热,静王正和几个清客在府中对弈,宫中传来太后的懿旨,让他速速觐见。

这般紧要,却是出了什么事?

静王微微纳罕,通过重重宫门,才进得慈宁宫。

太后手中轻执一物,却不是她惯常的苏杭画扇子,而是一道请安折子。

她见得静王,也不言语,只是把那道折子扔到他面前。

静王接过,略略看了几行,却是潇洒笑道:“这些官员着实琐碎,连这些事都往上奏报,改明日,却是宫中用几个烛台,也得具折上报了…”

太后却不答腔,却是以手托颐,冷冷道:“你且看仔细了!”

静王细细看了两行,怦然动容,冷汗几乎要从背脊上滑落。

太后瞧他毫无异状,心中却暗自诧异——

莫非错疑了他?

静王再抬头,已是一脸怒色,目光如电:“母后是疑心,这事是我做下的?”

太后淡淡道:“前几日,你家门人,可是拜访了兵部和户部的诸位,真是好伶俐,好热闹!”

静王静静听完,不禁哑然失笑:“母后容禀,您真是错怪孩儿了,这抵御外侮的当口,我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动什么歪心思…不过…”

他的笑容,在午后炽烈的眼光下,竟显得邪魅森然:“那些军需之物,无论粮食辎重,都是从京城万里迢迢运往北边,若是有个延迟耽误,也只能怪天意弄人了…”

太后被他言外之意一惊,随即便是勃然大怒——

“皇帝在前线奋战,你竟是如此使绊子…”

“母后息怒…”静王上前,小心扶住了太后:“我断不会要了皇兄性命的…不过是希望他经此挫败,不要穷兵黩武,多些休养生息罢了!”

太后微微冷笑,心中却是雪亮,静王在军需上动手脚,即使不让皇帝葬身北疆,也要让他大败而归,从此圣明无光。

她轻轻推开静王有力的臂膀,款款笑道:“可怜见的…你真还是个孩子!”

迎着静王愕然的目光,她道:“你也不看看,这奏折后面,是谁在策划指使?”

她的声音,一如往常温文轻柔,静王却只觉得雷霆万钧,从头顶轰下——

“你皇兄早就防了一手,如今,你的一切作为,怕是早就被某些人具书一封,正在送往北疆的途中呢!”

月影在风拂之下,摇曳破碎,静王从沉思中醒来,只觉得郁怒心中,恨不得发——

且等着瞧罢…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一片朦胧之下,仿佛有无数阴霾,被深深压入喜出望外,连这清塘荷韵,也为之黯然一瞬。

明月隐入云中,大地一片黑暗,夜,已经深了。

宸宫 第四卷 第六十八章 染指

临夏是个不大的镇子,素来胡汉杂处,镇后仍是牧草清碧,前方却越见荒疏,翘首遥望,便能见到四处军帐重重,鏖战肃杀之气,直冲云霄。

正中的帅帐中,已经蒙上了明黄绸绫,其中诸般器皿,都是极尽精巧,一一瞧来,竟有柔丽江南的错觉。

元祈瞥了一眼,眼中闪过不满,却很快掩住了。

他解下腰间玉玺丝绦,置于手中把玩着,一时,竟也不急着宣两人觐见。

他率京营与禁军来此,一路之上,但见仪容整齐,三军肃然,不仅周浚手下的镇北军极为勇猛剽悍,就是一直被认为是‘乌合之众’的襄王府兵,也很是进退有度。

元祈想到此处,脸色越加阴沉,一道凛然冰冷的怒气从他眉宇间透出.

襄王!!

他想起这位舅舅的封号,心中冷笑,将手中的五彩丝绦一顿,放于楠木金丝案上,微微示意,便有侍从扬声宣两人入帐觐见。

最先揭开帐帘的,却是一双白皙修长的手。

来人年过四旬,生就剑眉星目,瞳仁中透出深邃光芒,凝神看时,却有一重威仪,凛然难犯。他并不穿任何甲胄,只着一袭黑袍,却无人可以忽视。

这就是让鞑靼人闻名生畏,可以令小儿止啼的周大将军?!

元祈端坐正中,两人目光相碰,只电光火石一闪,便各自收敛。

周浚身后,生得雄壮威武的中年男子,眉目也有几分像太后,只那一双狭长凤目,精光四射,让人心生不安。

这便是皇帝的嫡亲舅舅,天朝第一位外姓藩王,襄王林邝。

元祈对这位舅舅,虽见面不多,也算是熟悉,今日见他,却只是冷冷凝视,别无一言。两人口颂万岁。

三跪九叩参拜之后,元祈命人赐座,周浚剑眉一扬,毫不客气的坐下,襄王却仍旧跪地,谢罪道:“臣辜负万岁宏恩,实不敢受此厚待!”

元祈温和笑道:“舅舅,你这话从何说起?”

襄王眼中光芒一闪,竟是晶莹不可逼视,他固辞不起,语气微有呜咽:“臣御下无方,那起士兵贪功冒进,延误了决胜良机…臣万死莫赎…”

元祈听着他情真意切的请罪,恨不能一脚喘去,口中却‘安慰’道:“舅舅不必妄自菲薄…朕进镇之时,瞧着你府中兵士进退得宜,显然舅舅平日里调教得当。”

襄王听这‘褒奖’,声音更急,带出嘶哑业:“总之是臣罪该万死…耽误了大事,还请皇上重重惩戒,臣绝无二话。”

周浚在旁冷眼瞧着,只是不住冷笑,他唇边轻讽,勾起一道迷人弧度,若是在京城街头,不知要迷死多少闺中少女。

皇帝看着不是事,微觉棘手,他满心恼怒而来,却遇着襄王先发制人,在阶下‘声情并茂’,若真要依律问罪,天下人少不得骂他凉薄——

这一腔怒火,却似被寒冰泼个正着,凉沁入骨。

他正沉吟着,却一眼瞥风周浚的冷笑,沉声问道:“大将军,你在笑什么?”

“启奏万岁!”周浚神色从容,听到皇帝问及,朗声答道:“微臣是在赞叹…圣上您天威自成,在御驾之前,襄王殿下这形容…臣只想起一个成语,叫作判若两人!”

他声音不高,可言语中的调侃讽刺却是辛辣。元祈听着,眉头高挑,众人知道这是他大怒的前兆,不禁以下一沉。

只见得帐帘微动,一位素裳佳人手中托着八宝镶蛳螺漆盘,上有一道玉瓷茶盏,正缓缓行至御前。周浚内功深厚,几乎可以听见,侍卫们见那少女入内,都大大松了口气。

他以眼角余光瞥去,却倒抽了口冷气——

那万载冰雪般的清冽风华,竟是平生仅见!

晨露将茶盏置于御案之上,轻轻开口道:“皇上…这玉玺,要微臣收起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