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又要回到那不见天日的所在,被那术士的符咒,封镇燃炽于业火之中?

绝不!

她眼中几乎要流出血来,却无法阻止自己的脚步。

一道强大的力量,在瞬间将她拉离——

白光从眼前消失,下一刻,胸口的巨痛,却又让她险险昏厥过去。

勉强睁开眼,只见眼前光波陆离,水浪滔天,自己沉溺在水中,载浮载沉,已呛入不少河水。一只有力的手,将她拉住,奋力游回岸边,无奈河水湍急,暗流诡谲,却丝毫不得寸进。

她回身去看,却是一张熟悉已极的面容——

“元旭…”她近乎呻吟的,从心中喊出一句,却被滔滔汹涌的水波咆哮淹没。

不,这不是元旭!

元旭,永远是爽朗从容的,他不会有这般阴郁凶狠的眼神,不会…

在这般险恶的浊水中,仍死死不肯放手——

元旭,他早已舍弃我了!

他是谁?晨露脑中一片昏沉,由眩晕中,她终于想起,掉落河中时,皇帝那一声撕心裂肺的低喊——

那一声,穿透了千军万马,即使是金戈硝烟,也无法淹没它!

是他跳下凉川,一直在救我?!

晨露浑身都痛得颤抖,她的颤抖着,想挣脱那只手,却被 牢牢拉住,手腕间一阵刺痛。

怕是青肿一片了吧?

她诧异自己此时仍有调侃的心思,沁凉的水流入眼中,火辣辣的疼。她微微抬头,却在朦胧中,看入了元祈的眼中——

如火一般的,近乎阴戾暴怒的…

如火一般的,爱怜珍惜的…

如火一般的,战胜一切危难的无畏和决然…

她已无力思考,任由那只大手拉着,彻底的陷入昏迷之中,耳边隐约听到,那焦急的呼唤声。

凉川奔流着,逝水如斯,在月光下,闪成一幅晶莹的银缎,流向不知名的天边。

京城中,远征军已是断了好几日的消息,宫中的贵人们知道了消息,心中越发不安,几大寺院的香火,因此鼎盛不少。

太后与皇后,却不曾与这些内外命妇一同前去,只是发下懿旨,在慈宁宫中,为那尊玉佛建了个神龛,由太后亲自斋戒诵经,早晚供奉。慈宁宫的晨间,一如平日一般安谧,皇后请安毕后,留在太后身边,在她身边说笑解乏,几个有脸面的大宫女也间或插个几句,一时之间,满殿都是娇媚欢笑。

“娘娘,早课时间到了。”

叶姑姑上前禀道,太后于是捧起佛珠,让众宫女退散,在佛前蒲团上盘膝,默颂经文,一个多时辰后,才在侍女的服侍下,蹒跚起身。

皇后睨了一眼殿侧的玉佛,见它宝光流转间,光洁莹润,天生的一块美玉,却雕琢成这等神像,简直是暴殄天物。

她不以为然的笑道:“这等西域来的神像,我们林家素来不信,母后又何必将它供奉于此?”

太后扫了她一眼,并没有发火,只是轻轻道:“人老了,无论信或是不信,都有个敬畏心…”

她见皇后仍是懵懂,轻叹道:“如今京中百姓都信这个,你不妨也请一尊回去,为皇帝祈福——好歹不要让那群嫔妃议论,说你无情无义!”

皇后听着大为头疼,支吾了几句,正要搪塞过去,只听外边有人急急报道:“前线周大将军处,派来了加急信使!”

“快宣!”太后一叠声说道。

来者是一个年轻英俊的偏将,几日几夜的奔驰,让他全身上下都湿透了,脸色也异常苍白,只一双眼睛,仍是炯然有神。

他强撑着行礼,递上周大将军的奏报,才坐倒在一旁。宫人们给他递上清茶,在一旁偷眼看着,都被他的英姿焕发所深深吸引。

“赐座!”太后漫不经心的挥手,展开手中奏折,刚看了几行,便喜上眉梢“皇帝大获全胜…忽律可汗中箭,生死不知!”

她一时快意,想起当年,就是这个忽律,把自己避得东躲西藏,又几次三番在书信中语出恭,只觉得一阵扬眉吐气——也让这蛮子知道我中原的厉害!

她稍稍稳定了心神,继续往下看,却渐渐眉头蹙起。“怎么了,母后?”

皇后瞧着真切,上前问道。太后眉头松了下来,将奏折收起,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只是皇帝受了些伤,一路安养,要慢慢回京。”她刚要询问使者,却听得外间有人来报:“周贵妃求见!”

宸宫 第四卷 第七十六章 梦回

皇后笑得婉约:“这倒奇了,前几日不见她的人影,我正在纳罕,这不是可可的来了?”她望了眼太后,口中若有若无道:“周妹妹的消息可真快哪…”

太后仿佛充耳不闻,稍微沉吟了片刻,便笑道:“如此大捷,也是普天同庆的喜事…请周贵妃在前殿稍坐,叶儿你速速谴人去请各位阁部大人进宫,我要当众宣布这好消息!”

叶姑姑领命而去,皇后在旁察言观色,只见太后似乎别有心事,端着茶盏的雪白手掌,将杯壁握得紧紧。

“母后…您怎么了?”此时,殿内只剩下两人独处,皇后近前,为她轻轻锤着肩膀,轻轻问道。

“我在想…”太后盯着杯缘的麻姑献寿图案若有所思,缓缓说道:“皇帝这一胜,从此之后,必定更听不得我这老婆子噜苏了!”

皇后瞧着她阴郁衰老的神态,心中既苦又甜,犹如打破了五味罐,再想及自己,却是心下咯噔一沉,强笑道:“怎么会呢,皇上他不致如此的!”

太后微微冷笑:“皇帝是天子,处在那至高独尊的位置,不会愿意任何人对他指手画脚,更何况,你大伯犯下滔天大错,把柄正攥在他手里呢——我还没有死呢,他尚且如此,等我百年后,林家的下场,不问可知!”

皇后想起那位素少谋面的大伯。那鹰鹫一般的目光,心下一阵骇然,面色变得惨白。

“你今后代替我坐于这玉座之上,也要时时面临这双重的煎熬——皇帝是你的夫君,而襄王是你的血脉至亲,男人的争斗,是这世上永不遏止的天道,而我们女人,总是夹在其中…”

太后似乎有些黯然,眼中闪过深深的悲哀,却在下一瞬,重又晶莹生灿,她的手紧紧握着杯盏,仿佛在虚无中,牢牢抓住那至尊权柄——

“只有能平衡,超越这两者的女子,才算是后宫的真正主人!”

她的声音,平淡中自有惊心动魄的激越和自豪

皇后静静听着,在嫉妒之外,只剩下一种自惭形秽,她咬了唇,逼出一道温柔微笑,恭谨道:“母后这是在提点我呢,淑菁记下了!”

太后瞧了她一眼,叹息着还想说什么,只见叶姑姑前来禀报道:“几位阁部大人早早来到了前廷,遵娘娘诏令,已经请他们过来了。”

“请他们在前殿奉茶,我和皇后这就到。”太后款款说道。

整了整额前鬓发,对镜顾盼,仍觉得有什么不中意,她从匣中取出一枚百宝凤凰扇钗,往鬓后一抿,颤巍巍定住了。

一片光华,将她的面容映照得如月皎美,又添自然威仪。

皇后在旁瞧着,心下一阵酸意。忙敛住了,上前扶过太后,贴心的放慢了脚步。

前殿之中,几位阁臣早已敛空恭候,右侧有一道座位,以鲛珠纱朦胧分割,周贵妃端坐其中,神色面容都瞧不真切。左侧上的位置,也有相同的纱帐,显然是为皇后们同路人太后在正中玉座坐定,环视了众人,眉眼中蕴含了笑意,将周浚的奏章由侍从殿读,殿中一片喜气,逐渐弥漫。

众臣接着宫人紧急誊写的抄件,急急读来,口中满是称颂圣德深广。

周贵妃从纱幕中伸出一只手,接过抄件,一目十行的看完,竟是挑开了纱帐,面视太后问道:“娘娘,臣妾有一事不明——为何是我父亲上这大捷的奏章?”

太后见她一眼看出了其中的奥秘,笑得越发高华和蔼,她微微沉吟着,说道:“奏章里说,皇帝受了些伤…”

周贵妃听她言辞闪烁,正要再问,只见太后继续道:“皇帝受伤,虽然已无大碍,我总是心中不安,还是宣那使者前来一问为好。”

使者再一次被宣至殿前,他稍事休息,面色已微风红润,更显得英俊轩昂。太后捏着腕间佛珠,问道:“皇帝的伤到底如何?”

那青年偏将单膝跪地,声音清脆无惧:“陛下身先士卒,与鞑靼人搏杀时,虽然大胜,却意外落入凉川之中。”

“淹到河里只会呛水,可大将军的奏章中,附有随驾御医的诊断,却说皇帝是‘身有十几处创口,犹以臂膀为重,’这是什么缘故?”太后毫不放松,继续逼问道。

那青年摇首:“此乃军中机密,末将不知。”太后冷笑,刚说了句:“你也算是大将军的亲信…”便一时胸口发闷,说不出话来

一旁一个侍女眼尖,立刻递上了茗茶,让太后饮下,才缓了过来。

太后让那侍女帮自己捶背,待胸中憋闷消尽,才继续说道:“皇帝在军中经此大难,周大将军难道一无所知?他将皇帝的安全视若儿戏吗?!”

她最后一句,虽然语气不重,却已是带出斥责来

那青年将领面色苍白,只能闭口无言。

一片僵持中,只听得纱幕轻舒,周贵妃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朝着这边深深看来。

她的目光,与那青年将领甫一接触,便凝结纠缠,不忍分离。

这殿中众人,军国大事,在这一刻都化为乌有,他们彼此凝视着,深深溺陷于对方的眼,几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

当年朝夕笑对,青梅竹马的少年少女,在多年后的今日,终于想见。

原来…是你吗?

一阵凉风吹来,庭院里的枝叶婆娑摇晃,片片花瓣,在窗前飘舞飞扬,翩然若仙,终究落入泥尘之中——

他们彼此凝望着,眼中的热望与美梦,在下一瞬间,有如花瓣坠落,烟火熄灭,一阵风刮过,便了无痕迹。

宸宫 第四卷 第七十七章 急转

两人四目相对,碰撞间火花晶莹缠绵,却在下一瞬,归为平静暗涌。

那短短的一瞬,却被太后尽扫眼中

她不动声色的轻咳一声,端起茶盏啜了一小口,若无其事的看向周贵妃:“你这孩子,心中也在担忧皇上和父亲吧…”

她深深叹息着,不胜唏嘘:“可怜见的,男人们出征在外,母亲妻儿们,却始终悬着一颗心哪…”

她挥了挥手,示意那青年退下:“既然你一无所知,我且信你,不过皇帝的安危非同小可——告诉你家将军,让他谨记莫忘!”

青年将领恭谨行礼道:“请太后娘娘宽心,皇上的辇驾正在回京路上,只是伤势未愈,一路上会慢些行进。”

太后听了,不置可否,目视他退下后,深不见底的目光,在周贵妃的脸上停留片刻,才淡淡道:“我也乏了…大家请回吧!”

皇后跟着她回到后堂,便迫不及待道:“母后,周贵妃和这偏将之间,怕是很有些瓜葛吧!”

她抿唇冷笑,美目中已带上了鄙夷的神气:“好一个将军虎女,哼哼!”

太后端坐如仪,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安详的笑意:“我已经让人盯紧他们了…若有苟且不轨,可就地擒拿——我倒要看看周浚的脸往哪里放?”

皇后听得心花怒放,满是幸灾乐祸的神情,想起周贵妃平日里的孤傲跋扈,心中快意无限。

她又和太后说了些闲话,才辞了出来,出宫门时却见一个宫女的身影,急急朝外而去,皇后依稀记得,这是今日为太后伺奉茶水的那个。

怎么这么匆忙,真是没规矩…

她漫不经心的想着,旋即便将它置之脑后,跨入了自己的宫轿之中。

齐妃拈着手中素雅凝香的信笺,一时沉吟未觉。她身上披着一件秋湘色惠乡外袍,本来艳丽威仪的面容,很有几分苍白。她这一阵身体欠佳,受了些风寒,几位老御医都请来诊过,却始终不见好转。

前几日,稍稍有了些精神,却正赶上嫔妃们为皇帝去寺院祈福,她素来要强,也挣扎着去了趟,回来又发了一夜高烧。

如此往复,总也不见大好,今日身上爽利,正要出去走走,却在廊下木柱上,捡到了这样一封信笺。

信笺以飞梭深深扎入柱身,展开一看,那刚毅清秀的字迹,隐约是周贵妃的手笔——

她约我今晚亥时初分,在飞烟阁相会——

会是什么事呢?她心中飞快揣度,想起今日午后,有别的嫔妃来探她,道是周大将军派来了使者,传来了大捷的消息。

难道是和使者有关?

她百思不得其解,终于还是决定赴约。

晚饭后,她的精神很好,和侍女们玩了会绕绳开解。便带着贴身侍女香盈,出门散步去了。

飞烟阁在云庆宫的南右方向,共胡七层,一向是嫔妃们登高赏景的地方,四壁有历代传奇人物的画像,都是栩栩如生,如见真人。

齐妃让香盈在外等着,自己轻挽裙裾,袅娜而上。

狭窄的楼梯,由乌木拼合,在昏暗中,闪着近乎幽蓝的光芒,几座宫灯在夜风中飘摇明灭,将整座楼映得诡谲幽静。

楼梯回环,仿佛高耸临天,永无尽头,齐妃才走了一小会,就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

一种战栗的恐怖,从她心中升起。

她手脚微微颤抖,好不容易,才登上阁顶。银白微红的圆月,带着妖异的冷光,刺得她眼睛生疼——齐妃只觉得身后一阵剧痛,利刃生生破开胸骨的声音,在体内清晰爆裂。

她无力的跌倒在地,映入眼帘的是檀木地板上的一方玄色丝帕,上绣点点紫蕾…

玄色幕天席地卷来,紫色弥漫成血,肆意汪洋——

这是她在人世间最后见到的瑰丽光景。

晨露只觉得自己一直在黑暗中徘徊,水淹没了她的头顶,她如胎儿一般,在水中载沉载浮…

有一阵,她有些清醒,眼前晃动的是各个人影,而不是水波,但也许这也是幻觉。

仿佛有人在耳边低喊,她努力想睁开眼,却丝毫使不上劲。整个人,好象又在水中上下翻腾,又好象不是,那颠簸震晃也许是马车?

许多离奇的幻景,从眼前划过,却终究是浮光掠影,昙花惊梦。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喉咙一阵刺痛,颤抖着唇,她终于发出了第一声呻吟。

“醒了吗?”惊喜的男音,在耳边响起

她的眼睛艰难睁开,眼前模糊浮现的是瞿云担忧狂喜的神情。他端起一杯热茶,从她唇边小心喂入,两口下去,晨露才觉得浑身有了一丝力气。

她浑身筋骨都在剧痛,声音嘶哑的有如乌鸦:“这是哪里?”

“你已经回到宫里了!”瞿云道。

下一刻,外间传来隐约的喧哗声,听着虽小,却越来越近,也越发激越。“宫里为何如此吵闹?晨露嘶哑着声音问道

瞿云看着她,露出了一道无可奈何的苦笑——

“此时此刻,宫里比街市还要热闹万分!”

宸宫 第四卷 第七十八章 嫌疑

晨露有些吃力的坐起身,不过轻微动作,冷汗已一颗颗滴落,寒绢裁成的中衣在灯下闪烁生辉,片刻之间,已被濡湿了一片。

瞿云慌忙扶她坐好,咬牙又怒又急:“出趟门就弄成这般模样,你仍是如此任性妄为!”

此时两位侍女入内,也不多言语,便在床前竖起小小的四幅水墨屏风,帮晨露宽衣换药,瞿云隔着屏风,声音有些沉闷:“你这次被长枪贯胸而过,受创颇重,幸好避开了心脉要害,却仍要休养她几月才能痊愈!”

晨露低头查看自己的伤势,她精通歧黄之术,一眼便知道瞿云所言非虚,于是笑道:“你明知我在医道上头,不输于人,略加调理,还怕不能完好如初!”

瞿云已怒无可怒,满腔的担忧,只得化成长长的叹息。侍女们换过敷药,收起了屏风,跪拜而出。

晨露觉得胸口一阵清凉,疼痛也减轻不少,她听着宫外喧哗声仍是不减,想起瞿云方才的言语,不由好奇道:“宫里出了什么事?”

瞿云却不就答,长叹过后,反而问道:“你猜猜,皇帝为何没来你榻前探视?”

晨露一楞,想起那湍急诡谲的暗流里,那双如钢铁般强握着的手掌,看着瞿云沉重的神情,心中蓦然一惊:“难道他…”

“你想到哪里去了?”瞿云不禁失笑:“皇帝对你,真是痴情万分,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跳入凉川救你,他全身被乱石碰伤十余处。怕也要月余不能批阅奏章——”他调侃的看了眼晨露,却见后者眼中阴郁沉冥,全身都沐浴在几重阴霾之中,不由一惊,后面的调笑,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宫里都知道了这件事吗?”晨露眼中凛然淡漠,映着窗边投射的璀璨日光,冰寒之色,比起以前竟是更盛了许多,瞿云望着她,瞬间竟有微微刺痛的感觉。

他苦笑着,答道:“本来太后那边,无论如何也是瞒不过去的,不过,宫中上下已经无心纠缠这等话题了——目前的乱子,就让所有人头大如斗了!”

他看了看窗外:“你道那些喧哗声是什么?那是齐妃的父亲率着一干臣子,正在御苑之前跪谏,要皇帝给他女儿一个公道。”

“齐妃?她怎么了…”

“她死了…在飞烟阁顶端,尸体胸口有道创伤,胸骨几乎全数碎裂——凶手定然是位剑道高手。”瞿云很是懊恼,眉间隐见怒色。

宫中戍卫安全,本在他的职责之内,如今在他的眼皮底下,出了这等大事,简直是在向他挑衅!

“凶手有什么线索吗?”

“要是没有,也就天下太平了…”瞿云无奈道:“当时夜色昏暗,她的贴身侍女香盈站在远处,什么也不曾看见,我们在现场,却找到了一方玄色丝帕,上绣有精巧的紫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