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怎么了?!”他又问了一句,俊逸面容上,那份沉稳自若,终于被撕裂。

少女手持长剑,静静站在河边,并无一言回答,她胸中的激荡怨毒,如冰河破堤一般,汹涌直贯,她凝视着这熟悉而陌生的面容,已是杀心大起,只那灵台处的一点清明,让她强自压抑。

元祈并不知晓自己已在鬼门关前逛了一回,见她袖中有缕鲜红滴落,急怒着拉开一看,却是一道刀创,入口不深,却因为她强自剧烈活动,已然崩裂开来。他四顾之下,别无他物,只得撕下自己的广袖一角,草草包扎了一下,仍是以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收尾。

他想起上次晨露的调侃,满心希望她这次也能解颐一笑。

伊人的玉臂,从手下猛然抽回,渲染成洁白冰凉的凄楚,晨露不顾他的焦急呼喊,亦不顾创口再次崩裂流血,纵身几个起落,来到了河的另一边,那一望无际的翠碧草原。

月光的淡淡清辉,将天地照成荧荧一片,她长剑在手,寒光闪烁,多少年来的沉郁悲凉,无边恨意,在这月下渲染发酵,只化成手中呑吐日月的精绝招式。

这苍穹月下,一人一剑随意而舞,月随影移,人随心动,一时之间,天地都被席卷其中,风雷为之激荡,草木为之颤栗。

在这皓月星空之下,晨露心中的块垒,在撞击中,如浮冰坠星一般,在历史长河中逝水如斯。

秦时明月汉时关…

这些万古长存的物事,又怎识得人间的千回万转?

不破楼兰终不回…

这本是她当年的夙愿,却只化为镜花水月!一枕黄粱熟透,只剩下她一人,在这天地间,茫茫噩噩。

元旭!!

她从胸中无声的呐喊这切齿仇恨的名字——

竟是因为这样可笑的原因,你才给了我一杯牵机?

你我相知相许,到头来,竟落得这般猜忌?你明明知道…

我所看重的,不是什么如画江山,而是海清河晏之后,能与你携手花间,白首不离。

你贪恋自己的宝座,对我如此猜忌防范…

她手中剑气如虹,轰然之下,竟将方圆草木尽数斩断——

也罢,既然如此,我便夺了这天下,灭尽你家子嗣…

你且在九泉之下,好好看着!

直到天之将明,河岸边终于恢复了平静,水波盈盈之后,一道身影掠回这一岸边。

晨露一身凛然平静之下,有如一团烈焰,要将这天地间的一切,都燃烧殆尽。

“好点了吗?”一声清朗的男音,在身后突兀响起——

元祈静静伫立,一身的露水濡湿,显示了他一夜等待的事实。他深深的凝视着,仿佛有万千疑问,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天快亮了,回帐休息吧!”

半晌,他才说出这样一句。

清澄的露水,将他的鬓发打湿,英挺的眉微微皱着,满是沉郁的隐忧,却终究,只化为这平淡的一句。

莫名的,晨露打了个冷战,世界在这昏暗混沌的黎明里,瞬间失去了华彩,皇帝眼中的温暖,此时看来,只觉得刺目无比。

京城孙铭以侍卫服混过西华门后,早有接应之人,将他一直带到瞿去跟前。

“瞿统领,圣意如何?”孙铭虽然木讷,但并不呆傻,张口便急急问起了关键。

“皇上的意思是让我等放手去干。”瞿去静静望着窗外的大雨,漫然说道。

“既然如此,我就要大动干戈了!”孙铭眼中波光闪动,面上带出几分森然狂怒,与他平日绝然不同:“这群老爷们向来敲骨吸髓,如今既然触动了龙之逆鳞,少不得要一一清理。”

瞿云瞧着他偶露峥嵘,知道这位军旅出身的驸马,已然动了真怒。

孙铭继续道:“然后便是静王,他若是在家安分,我敬他是亲王之尊,他若仍有什么异样的心思,那便要请宗人府请过府一叙了。”

瞿云听他动了真怒,接口道:“将军如此作为,若是静王反噬,又该如何?”

宸宫 第四卷 第七十三章 王事

孙铭看他神情,知道他意有保留,于是问道:“瞿统领的意思是…”

“此时主君出征在外,若是多生事端,恐怕孪生肘腋——静王,他可不是善于之辈啊!”

瞿云胸有成竹,看着孙铭眼中闪过怒意,知道心有不甘,于是笑道:“当然,我等虽然不才,也要让静王知道一下,什么是切肤之痛!”

孙铭因这一句,豁然开朗,眼前一亮,接着便畅快大笑:“妙哉此言,当浮一大白!”

“可惜宫中规制,不得饮酒,否则定要和将军一醉方休!”

瞿云眉间微有倦意,却更显儒雅自在,这些日子,他一人承担大梁,虽然游刃有余,却终是有千钧重压之感。

他的目光,越过巍峨宫墙,飞向遥远的西北——

在那寒苦纷乱的战场上,那两人,现在究竟如何呢?

他禁不住有些担心,心下却暗笑:果然老了啊!

“瞿统领?”孙铭见他有些出神,疑惑道。

“我在想,皇上他们,究竟如何了…前线的节略一天天的报上来,却是僵持不进,真让人担心。”孙铭凝神一想,也不无忧虑,他再也无心闲谈,起身告辞。他安然混出了西华门,一路疾驰回到大营,点了得用亲信的将士,一路浩荡,来到了静王府前。

静王纶巾儒袍,一派士子的安然飘逸,他见了孙铭,并不惊慌,只是笑着调侃:“驸马今日好威风啊!”

“王爷说笑了!”孙铭并不跟他兜搭,肃然道:“末将接到秘报,那些鞑靼刺客又是蠢蠢欲动,要对王爷有所不利,末将向负京畿治安重责,不得不慎重——即日起,会有麾下精锐将士驻守于您府上,不便之处,请王爷多多包涵。”

静王含笑听完,并没有如他想象的大怒,只是轻松的挥了挥折扇子:“这些刺客既然想要孤王脑袋,少不得请将军多费心了!”

孙铭一时张口结舌,他本以为会遭到斥责抗拒,却不料静王甘之如饴,居然接受了他的安排。

难道他愿意自缚手脚?

孙铭凝视着静王沉静笑容,百思不得其解。

西北的清晨,仍有些清冷,淡淡的露华挥散在空中,落于草叶间,晶莹剔透,宛如是传说中,暗夜悲泣的鲛人之泪。

这般的晶莹皎美,不过几刻,便会再度化为虚空,仿佛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

天边仍有淡淡雾气,却不能遮蔽旭日,它冉冉升起,万物在这一刻,蓦然苏醒过来。

皇帝虽然一夜未眠,却从幼时骑射,打熬得好筋骨,在榻上小憩片刻,便又是精神奕奕。

他正欲击鼓升帐,一道苍白飘渺的身影出现在帘前——

晨露一身白衣,长剑高悬,一身飒爽清雅。昨晚的狂乱妖惑,仿佛是幻梦一场。

“微臣一点私人恩怨,却是让皇上担心了!”

她低低说完,眼中波光一闪,璀璨晶莹,不可逼视:“不过昨晚一探鞑靼大营,也算是确定了我心中所想!”

“你果然去了忽律可汗的大营?!”元祈急怒不已,却偏说不出任何重话来。

“皇上不想知道忽律藏身何处吗?”

“比起这惊天秘密,朕更希望你不要去涉险——可惜,朕的话,对你从没有什么用处!”元祈一时微微气忿,说出了这等赌气言辞。

晨露却半点不恼,她盈盈一笑,眸子微微眯合,无邪而又妩媚。

“皇上这是怪我了呢?!”她玉腕轻舒,将羊皮图卷摊开,指点着,一一示意给皇帝看——“这是凉川,上次我军与鞑靼的赤勒部,就在此间鏖战,由此向西,有一个山谷,外间看来,冰雪封盖,飞鸟不过,其实,这谷中却是四季如春。”

不等皇帝回应,她放下皮卷,揭开帐帘,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清晰的话语——

“夜间是最佳时机…您若是攻其不意,反而会激起他们的悍勇!”

夜色渐渐笼罩了草原,皇帝点齐兵马,请过襄王和周浚,在帐中对着图卷指点江山,一派激昂意气,最后道:“两位不如在我帐中,静候小儿辈破敌!”

周浚端详着地图,神色中闲适已然消隐,他的面上浮上敬佩:“皇上居然对兵略地理也如此精通,这片谷地,末将略有耳闻,却不料内藏乾坤。”

元祈并不矜喜,微微一笑,如实说道:“这是朕身边之人禀报的,朕长于深宫,哪会知道这些山川之奇?”

周浚闻言,终于霍然动容,他起身,郑重一揖到地:“不意圣上诚挚若此,真是天子胸怀!”

元祈不喜他狂涓倨傲,见他如此,忙双手扶起,诚心诚意道:“军略之事,还请大将军多多教我!”

“这些征伐之术,军阵中学来最快!”

周浚大笑,指点着图卷道:“皇上今晚便要动手了吧?”

见皇帝赞许点头,他回过身,看着眼光微闪的襄王,不无揶揄的笑道:“王爷,您可有点神思不属呢…今晚,不如就留在营中,不要上阵了?!”

襄王暗喜,刚要答应,看着他冰冷残酷的眼神,心头生出警兆,连忙笑着改口道“只是有些小小不适,忠于王事,也顾不得了。”

第四卷 第七十四章 玉碎

夜色已深,静谧的山谷里,郁郁葱葱,毫无半点炊烟,仿佛都 停止了呼吸,沉睡不醒。

凉川在不远处静静流淌,月光下,水波潋滟,宛如梦境。

打头的一万骑兵,逐渐逼近山谷,仍是听不见半点人声。鹧鸪的叫声从林中传出,让人背上升起颤栗。

“噤声。”

皇帝命令道,清俊面容上,英气飞扬。

众将士早有准备,坐骑的四足都 裹了布帛,悄无声息的前行入谷。

晨露微微皱眉,策马上前,与元祈并驾齐驱,轻声道:“皇上还是坚持要急袭?”

皇帝点头道:“夜袭一事,重在出其不意,若是对方有所准备,定会功亏一篑。”

晨露知道他心意已决,也不再劝,只是凝视着眼前兵士,心中无声叹息。

兵书上夜袭胜出的例子,都是敌军没有防备,因而溃灭,可那只是相对一般军队而言。

忽律的大营,看似松散,其实却最是严密,就算有人半夜劫营,他们也会在最短时间内集合,将进犯者击败。

所以,夜袭虽然可行,却反而会激起他们的悍勇。

若是自己领军…她摇摇头,将这种无稽的念头挥去,专注于前方的动静。

将士们已然入谷,眼前那些鞑靼式样的帐篷,在暗夜里默默伫立着。仇人想见,分外眼红,老兵们依前次死伤的袍泽,兵刃在掌中闪着雪光,杀气冲天而起。京中的新人们,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随着一声令下,他们如嗜血的猛兽一般,冲入敌营,肆意踩踏。杀戮与嚎叫,成为这个夜里的最强音。

“我军势如破竹,真是可喜可贺啊!”几位年轻的侍从,在皇帝身边,兴致高昂的说道。

只怕未必…

晨露冷眼瞧着,场上的鞑靼人,从营帐中奔出,虽然被攻了个措手不及,却仍是沉着万分,只是跃上马背,朝着凉川疾驰。

追逐与被追逐,不过几刻,便告一段落。

悠长的号角声,在水边响起,初时寂寥,随着散兵的聚集一处,却发出激昂狂肆的音调。水边的蓬蒿长草中,有无数人影从中站起,口中吆喝着,手中满是闪着寒光的弯刀,将半边夜色都染成银白。

这声势将天地笼罩,一道别样的悍勇杀气,遮天蔽日。

天朝将士一片哗然,他们谁也没想到,鞑靼人竟在水边埋下了重兵!

“是谁将军情泄密?”皇帝的目光有如实质,声音清晰阴沉,蓦然回望,身后一众将领,都承受不住他的霹雳怒火。

襄王此时却是镇定自若:“皇上明鉴,臣等在皇帐中议事,并无一人离开!”

晨露以袖拂面,掩下了一个阴冷的微笑—今夜,他确实是清白索然无辜的!忽律其人,一向狡诈如狐,他此次亲自涉险,又怎会毫无准备?

鞑靼的战马,在凉川边恢复了平静,人人眼中露出杀气,如地狱修罗一般。大地在颤动呻吟,鞑靼将士粗野的笑着,嘴里吆喝着听不懂的调侃,就要渡过凉川。

天朝军上下皆是大怒,调整队形后,毫不迟疑的追了过去。

兵刃相交,在暗夜里响彻,帐篷被点火焚烧,燃炽了半天红茫。

人的头颅,如雨点一般纷飞,鞑靼骑士们想起家中的妻儿,归心似箭之下,唱起了低沉的歌谣:亡我祁连山,使六畜不藩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歌声苍茫辽远,洪亮中,含着无数痛楚。

他们生于游牧,此番,却不想再随草而居,凉川是他们心头的锁,而西北,是他们眼中的黄金之地。

月光照着粼粼的水面,月色溶入凉川,暗流却在其下汹涌起伏。

有人居于骑兵中央,大声喝道:“击退敌人,我们才能回到家乡去!”

士兵们欢声雷动,如岩浆一般在岸边汹涌。

却不知,是谁先来掠劫别人的家乡?!

晨露唇边露出嘲讽的笑容,看着月光照耀下,那如神祗一般的身影,极为低沉、怨毒的喃喃道——

“忽律!”她再也忍耐不住,拔出鞘中长剑,策马冲入头阵,一阵风似的,杀入敌军之中。

夜风之下,她衣袂飘飞,恍若天人,在漫天烟尘中,杀戮无数,白刃既出,便有一人性命上天。

顷刻间,忽律可汗置身的前锋,便被她生生撕开一个口子。

她长驱直入之下,立时便有人挺身护卫可汗,她剑下又多了几个亡魂,两人之间的距离,却再不得寸进。

热血沸腾之下,她的耳边,只回响着一句话——

“反间计…”

她胸中怒意满盈,收起长剑,任由箭石在自己身边纷飞,丝毫不再闪避。

她从背上取下那柄赤勒族的玄铁大弓,娴熟的上箭,拉满,遥遥指着狼旗之下的王者。

时间,在这一瞬间近乎停止。

她手下用力,近乎安详的一放,那箭矢,带着铁制的尖利,以及白色的羽翎的呼啸声,如闪电一般飞起。

月光,都被这一箭呑噬了光华。这是倾尽她所有信念和才华,决绝的一箭。

下一刻,她胸口一阵巨痛,全身的力气,都在这一刻丧失…

元祈在右后方看得真切,已是睚眦俱裂——

可汗的近身勇士,将手中长枪抽出,从她后背穿透,鲜血如雾蓬一样,洒满水边。

这强大而可怕的冲力,将她全身带起,几个跌落之下,竟被带入凉川之中,水流淙淙,几个暗流起落,已将她带入下游。

元祈只觉得心中一阵巨痛,他丝毫没有多想,扯下身上明黄甲胄,纵身跳入水中。两边阵前,一片混乱,却是两边主君,都身陷险境——

忽律可汗,仍是没能挡住那一箭,右胸受创,落于马下,生死不知。

宸宫 第四卷 第七十五章 大捷

山川呜咽,河水千载万年,奔流向前,永不复回。

夜色悲回,银白月光下,下游水流流涌,无数险滩涡回,仿佛是妖物狰狞的血盆大口。

水雾氤氢升起,皎月的辉光,在河面上渲染成一幅绝美的画面。

晨露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全身百骸的精力,似乎都被抽离,仿佛有千万重的绳索,将她拖向不知名的黑暗之中。

黄泉的埃土在脚下浮动,遥远处的那一线白光中,隐约有一道长桥,不见首尾。

又要落入那幽冥之中吗?

想起那忘川水下,嫣红绚烂的彼岸花,她心头一阵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