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稍稍平静下来,喝了口水,又在宫人伺候下,换了一身丝袍,心有余悸道:“我看到‘她’来了,就站在那里,正看着我笑呢!”

叶姑姑听着她惨淡有如梦呓的声音,生生打了个冷战,勉强问道:“是哪一个‘她?’”

“还能有谁?!”

太后近乎暴怒,几十年的怨恨终于在此刻迸发而出,有如岩浆奔流,红炽灼烫。

“那一个,先帝当宝儿贝儿似的珍藏着,连死了也要把尸骨合葬…便真是要作祟,也逃不出符咒镇压。”

“那便是西厢那位了…”

叶姑姑倒抽一口冷气,想起多年前,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正是自己万分嫌恶的命人将尸体抬出,将那身染满血迹的宫衣除下…

窗外树枝摇晃,她猛一冷颤,只觉得鬼影憧憧,自己都免不了疑神疑鬼——

“娘娘,怕是您看错了吧!”

她粉饰太平,试探问道。太后想起那一阵恍惚,自己也不敢确定,口中不便示弱,于是道:“大约是我最近烦心过甚,所以妖梦入怀…这实是不吉啊!”

宸宫 第四卷 第一百零三章 狭路

碧月宫中,晨露送走皇帝,独坐窗前,听着更漏之声,细想之下,心中不免不无担忧。

她面上波澜不惊,遥望着天边孤月,只觉得茕茕茫然,一梦醒来,此身难复从前——

人的心,竟是比那天上弯月更加渺远!

流云顿飞,月华轻掩,阴影深深拂过她清秀的面庞,浸润得岁月静好,悠然出尘,却照不见她心中的万丈深渊。

涧青走近时,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沁凉幽寒的月光,仿佛在她身上安静流淌,整个人都溶于其中。

“娘娘,慈宁宫那边,已是点起灯来,微微有些喧哗。”

“我知道了。”

晨露心中的大石,终于放下一半,而另一半,却分外紧绷——

“诏狱那边,还是没有动静…”

她声音低沉,透着决然和无畏,蓦然起身。

涧青急忙阻止道:“娘娘不需亲身前去,我去看个究竟便罢了!”

晨露摇头道:“行事之人也是楼中的佼佼者,到现在还没有消息,看来事情棘手。”

她起身,换过轻便衣装,由窗中飘然而出。

昏暗的阶梯逐渐向下,狱中寂静无声,几乎可以听见心跳的声响。

铁栏圈禁中的囚室,大都空旷闲置,行至尽头,但见一灯如豆,地上躺有一男一女,生死不知,另有一人,黑袍蒙面,正倚墙而站,望着她冷笑不语。

“是你!”

晨露双眉一轩,清冽双眸中,发出凝重剑意。

“小女在京中,多承娘娘照顾了!”

黑袍人发出高深莫测低笑,渊亭岳持,一身威仪,隐隐有兵戈之意。

他目光如刃,看向那素裳女子,却看入一片凛然清明之中。

晨露丝毫没有畏惧,两人目光一碰,闽侯有火光迸溅。

“把我属下还来。”

晨露淡淡道,信步而入,丝毫不受他气势威压。

黑袍人轻挥衣袖,地上那妙龄少女直直飞起,竟轻飘飘如同棉絮一般,缓缓而来。

他纯粹以内力御物,已到如此境界,若是有第三人在此,定要骇然尖叫。

晨串柳眉一挑,白皙手掌伸出,竟似天女托镜一般,平平将人托住稳下。

“果然不愧是皇帝身边第一等的人物!”

黑袍人攒眉冷笑道。

“周大将军过奖…”

晨露将‘辰楼’中的手下置于身后,却不止步,继续向前。

“怎么…娘娘有闲心看我清理门户?!”

周浚目中光芒奇异,讽笑道。

“请恕我唐突,此人乃是您是的爱将,亦是令爱唯一钟情之人——我答应过她,要护他周全,绝不食言。”

晨露声音不大,在空旷狱中听来,却是决然清晰。

她话音未落,竟是长剑出鞘,剑光飞涌,瞬间已近人身前。仿佛迫不及待汇聚主人眉目的怒意,剑光如雪一般,截断尘世所有的旖旎,绝然凌厉。那锋芒几乎闪至眼前,连风都带着灼热的疼痛,周浚为这不符合她年龄的老辣森然暗自吃惊,却更不愿示弱,身形猛缩,间不容发间,已是踏上阶梯。

眼看无路可退,周浚飞身而上,如浮云一般,到了地面之上。

他一愕之下,才知自己中计,正要返身,那柄古意盎然,却又光华无上的‘太阿’宝剑,竟也如蛇信一般,追踪而止。

晨露心系狱中的两人,剑招以快见意,一时竟让周浚无从下手,但他毕竟是修为高深,一番决战之后,便不再手忙脚乱。

不能再拖延了…

晨露微一咬牙,水袖轻抖,一片璀璨已极的光幕,在黑暗中焕发无穷——

宸宫 第四卷 第一百零四章

融冰无数宝光飒然浮空,有如鲛人珠泪,星星点点地闪烁,由水袖中飞出。

这万千光华锻妆成匹,幕天蔽月而来,第一针,每一尖,都似天外游龙,纷飞莹亮之下,又有无数诡变。

有如万千繁花一起绽放,闪着眩目冷光的无数细针,在夜空中摇曳直下,如星辰密雨一般。

周浚躲闪不及,千钧一发间,反手扯下斗篷,迎着针幕缠绵而上。

他腕力沉着,全凭一个‘巧’字,竟能如意祥转,内力之深,可见一斑。晨露微微一笑,力贯指间,那千万细针蓦然崩直,将斗篷刺出无数小孔,终是破裂而出。周浚面色大变,如烟尘一般一退十丈,才堪堪躲过了蜂窝似的惨状,他眼中闪着莫名的光芒,眉间轻颤,低喝道:“且住!”

那万千细针并非收敛,随着淡淡月华飘摇直追,周浚闪身避让,森然道:“莫要逼人太甚…你手中之物非同小可,怎敢重现世间?!”

细针组成的流光华幕,在瞬间收拢起来,光芒聚集后,重又回到袖中,晨露深深看向他——

“你见过他?!”

“三十年前,那场潼关大捷…”

周浚沉浸在回忆中,缓缓说道。

晨露的手,不为察觉的一颤:“那么,你也见过它的主人?!”

“当然!”

周浚郑重道:“那段被抹杀的过往,虽然不载史册,当年亲眼目睹的将士,又有几个可以忘记?!”

他抬眼看向晨露,目光不复冷厉:“你是林宸的传人吗?”

晨露不答,绞紧的手指,有些微微发白。

“若你果真与她有渊源,便该知晓,这朝廷皇家,负她良多…你又为何要为皇帝所用?!”

他说到后来,目光炯炯,手握长剑,尖锐质问道。

晨露望着他,良久,才反问:“将军和皇室有隙…是为了被鞑靼掳走的那位姑娘?”

周浚怒不可遏,冷哼道:“那小畜生为了救人,将这些都说了出来!!”

他拂袖欲走,却听身后一声清音:“且慢!”

“将军,我非有意窥人隐私…只要我们人同此心!!”

她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心神激荡,多少年的不甘和怨恨,如同裂冰破堤一般,在心中汹涌。周浚愕然回身,但见她素衣如雪。

曼然惆怅间,一道飒爽英气,凄烈冲天。他若有明悟地笑了,也不追究自己女儿与爱将的叛离,转身离去。

夜风中,只留下一句——

“有事来我京城府邸…”

救醒了地上的一男一女,已近拂晓,苍穹尽头,青白色曙光隐露,晨露对着有些茫然的青年,只说了一句:“她没死,在约定之地等你。”

看着青年因这一句而欣喜若狂,她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周贵妃,答应你的事,我已然做到!

她扶起‘辰楼’中的得力属下,发现她只是被点了睡穴,这才安心。遥望天边,她轻喃道:“快天亮了吗…”

不再犹豫。她起身缓缓离去,幽深阴暗的诏狱。被逐渐甩在身后。

皇帝清晨起身时,便听说太后身子不爽,派太医前去探视,也语焉不详的甚是吞吐,惹得他躁怒起来,太医才低语了几句。

“夜见鬼魅?!”

皇帝有些不可思议道,眉头微微皱起。

太医有些为难地干咳了一声:“太后体虚,肝气郁积,姑有此等厄幻。”

“那就好好用药吧!”皇帝思索一阵,不得要领,便只得如此吩咐。

等太医走后,晨露由屏风后娉婷而出,若有所思道:“说到太后的病,今日晨省,我在慈宁宫还听见了一桩新鲜事。”

元祈颇感兴趣,便追问起来。

“据说太后一夜噩梦连连,对着窗棂,连连道‘别过来…你已经死了,却缠着我做甚。’”

她低低说来,话语中地阴森幽寒,如临亲境。

元祈听着她学过,只觉得一阵诡异不吉,晴天白日间,竟是从心底觉出寒意来。

他正欲开口,却听殿外一阵喧哗,秦喜将来人拦住,不一会,就进来禀道:“皇上,诏狱昨夜遇劫,周贵妃一案的人犯,已是不翼而飞!”

元祈乍听已怒,略一思量,便看向身边佳人。

“皇上看我做甚,难不成犯人是我?”

晨露曼然一笑,不以为意道。

元祈想起她前日求情,已生疑窦,却不能尽信,于是继续问道:“可曾有人见过凶手?”

秦喜传来主事,一番询问后,答道:“此人身着黑袍,目光如电,两鬓微霜。”

元祈灵光一现,决然道:“周浚!”

晨露微微垂首,掩住了嘴角微笑,她笑得俏皮精灵——

这不大不小的黑锅,就让周大将军背了吧。

她款款而起,宽慰道:“那毕竟是他部下,他潜入宫中,也并无歹意。”

元祈颜色舟霁,缓缓将心中怒气压下,只听晨露悄声道:“藩王们来势不善,才是心腹大患。”

元祈不以为意地冷笑道:“他们此次来京,私下不知已密访、议过多次!”

“还有静王…他上次滞扣军需不成,却仍敢与藩王秘密会晤——谁给了他这么大胆子?”

晨露在旁提醒道。

他们正在议论诸王,却说静王今日也来宫中,觐见太后。他入内磕了头,太后向他招了招手,唤至身边,端详了一会,才道:“瞧着瘦了不少,你府中竟没个会伺候的吗?!”

静王一摇折扇,笑得潇洒不羁:“母后是心疼儿子,其实最近闲居家中,吃饱就睡,倒是胖了不少。”

“那也是你自找的!”

太后半嗔半怒道:“你在辎重军需上下手,当你皇兄糊涂不成?”

静王苦涩一笑:“这天底下,最不糊涂的就是皇兄了…”

太后见他这等微颓,心中有数,命人将自己的莲子羹拿来,问道:“你今日怎么得闲进来?”

“听闻母后凤体欠安,我寝食难安,急想着,就过来了。”

太后心中暖,口中却道:“你这孩子尽是甜言蜜语…是那几个不安分的又来找你了吧?”

静王道:“母后神算,他们有些着急了!”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零五章 宝林

太后凤眸半眸,悠闲地任由侍女打着罗扇,静静道:“你府中人等,也未免太杂了。”

“安平两位皇弟,故意弄出些声势来,大约估量我上了贼船,就身不由己了。”

静王一径浅笑,丝毫不以为意。

“这两个东西也是不成器的!”

太后轻蔑地冷笑——

“和他们母妃一般,委委琐琐,又想学天狗吞月,把这天下都狠狠啃下一口。”

静王听着太后淡漠而刁毒的评价,笑容越发深刻。

“不提他们了,单说你自己…你目前有什么打算?”

太后转眸望向他,笑容意味深长。

静王惬意地吁了口气,仿佛被这满殿的冰爽所染,语音清凉已极:“我素来是个懒散的,弟弟们有了冤屈,生出什么过激行为,我也是个懵懂。”

“你打算坐山观虎斗?!”

太后的笑意加深,不无揶揄地瞧了眼堂妹所生的这个庶子。

“母后明鉴,皇兄对藩王们横征暴敛,也实是过苛,弟弟们闹一闹也好。”

此时窗外日头炽热,白花花的耀人眼,直直射入殿中,却是被冰块氤氲的凉意驱走,不得寸进。

静王眼中绝然生出冰寒,让人几疑是在寒冬飘雪。

太后闻言,不再言语,这些藩王们的虎狼之心,路人皆知,静王此番,又要动什么心思呢?

她微微一笑不愿再想下去,轻摇的精美画扇,在雪白面庞上留下幽暗的阴影。

“罢了,你既然打定了主意,我也没什么嘱咐的…让皇帝受些个挫折也好。”

太后的笑容,仍是往日的高华雍容,一如,高深莫测的神祇,悠闲俯视着凡间芸芸。

晨露由乾清宫返回时,却见碧月宫前车水马龙,珍品赠礼满堆廊下,她心中雪亮。

必是有湘贵人作榜样,一些嫔妃见自己圣眷深重,试探着欲来投靠。

这些人虽然位份不高,却是怠慢不得的,她由侧门而入,吩咐迎上前来的涧青道:“都有哪些人来了?”

涧青报上诸位嫔妃的名号,她们或是亲来拜望,或是谴人送来厚礼,都是口称:“为娘娘千秋纳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