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些乃是藩王麾下的精锐,勇悍难当,退伍军心涣散,仍不失为劲敌,晨露赶到时,他们经过一场血战,才堪堪被击退离去。

孙铭见到晨露时,正要详说此间情况,却见这位娘娘面色肃然,屏退了军中诸人,便跟他来了一番密谈。

孙铭一听之下,大惊失色。

“这如何使得…私自纵敌,是延误军机的大事,是要灭九族的!”

“你的妻族便是皇家!”

晨露揶揄着回了一句,见他仍是摇手气绝,也不恼怒,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悠然道:“道理都说给你听了,襄王狼子野心,只有以毒攻毒,才能制得住他。”

“没有圣上的手谕,我也不能负担如此重责。”

孙铭据理力争道。

“若要等圣上的手谕,你便是置君父于不仁了!”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二十八章 手足

晨露微微一笑,冰眸中闪过一道不以为然,款款说道:“你若是固执己见,便可持着这桩天大的功劳,去向圣上报喜…不过,是该庆幸的却是坐山观虎斗的襄王。”

孙铭沉吟着,仍是踌躇:“私放平王出城,真能起到如此作用?”

“襄王的如意算盘是趁着二位藩王谋逆被杀,将他们的封地吞并,他必会上表朝廷,说是替朝廷平叛云云,到时候,皇上又有什么言辞可以驳他?若是让平王安全回到封地,他也不会坐视经营多年的基业被人夺去。”

晨露细细解释过,想起仍滞留宫中的静王,不由漾起一抹冷笑,夕阳的余辉映着她的面容,稚嫩清秀中,透出别样的幽深风华。

孙铭也是久浸人事,胆识不凡,他略一思索,比较了其中得失,毅然道:“我是个武夫,也不懂什么政局谋略,但望娘娘所说,没有辜负您手中的这柄御赐宝剑。”

言下之意,是愿意通融,但他不愧是老于世故,也不开口应承。

能做到这样,已是难能可贵,晨露也不去计较他的言语,一口应承下来。

夕阳徐徐西坠,照着城墙上的青石,斑驳间,仿佛见证了历史的风尘沧桑,城墙上的兵士们就地围坐,也顾不得礼仪,畅开着襟怀,任由清风拂去汗水和疲惫,七嘴八舌地咀嚼谈笑着。

“京城乃是宝地,自有王气盘亘,钟灵毓秀,哪是那两个什么王爷可以撼动的!”

有读过书的校尉一时高兴,搜寻了肚中墨水,洋洋得意地说道,惹得兵士们一片嘘声,嘘完之后,他们免不了继续闲谈,话题的中心,乃是那两位先帝的不肖子孙。

兵士们正忿忿不平于藩镇士兵们的胆大妄为,竟然敢对这千年城门下手,有眼尖的校尉,已看到孙铭迈步拾阶而上,转眼便到了身后。

他招手唤过几个校尉,吩咐道:“你们也累了一天,如此贼寇溃散,今晚也就不用如此谨慎,让弟兄们撤下休息吧,让我的中军亲兵来替你们。”校尉们无不大喜过望,有一两个长于军事的,虽然觉得这并不稳妥,在孙铭的目光扫视下也不想生事,只得诺诺称是。

夜色渐渐笼罩了京城,站在城墙上回眺京师,但见一盏盏灯火在微茫夜色中闪烁,星星点点地4连线成片,将千年京师映得辉煌莫名,璀璨生姿。

孙铭暗叹一声:锦绣富庶,心中却是心事万千,了无头绪,正在沉思间,阶梯下方,有人低唤道:“将军…”

他猛一激灵,竭力镇定了下来,漫不经心地回望一眼不悦道:“又有什么事?!”

那属下见他不耐烦,吓了一跳道:“晨娘娘有位亲眷要连夜出城。”

虽然早知有这一出,事到临头,孙铭仍然微颤了一下,他深吸了口气,冷哼道:“这些宫中贵人,真是随心所欲…”

他又细想了一回,无奈道:“也罢,放他出城吧!”

城门开启的沉重拖曳声,在夜幕中如同闷雷一般,不过一刻,晨露和一个青年男子并肩到了城门一旁,孙铭偷眼瞥去,只见那人将脸微微低下,在朦胧火光下,那轮廓线条,很是熟悉。

平王!

他神情委顿,身侧仿佛被什么利器挟持着,一眼望去,却也只是寻常亲眷依依惜别的情景。

只见晨露在城门口停下了脚步,清风乍起,拂得她面上纱巾飘扬不定,单薄的月牙映入她的眼中,晶莹清辉之外,更有一重诡谲轻寒的锋芒。

她对着平王,低低说了些什么,孙铭也听不真切,只是最后一句,虽然轻微,却势如千钧,清脆传入耳中——

“你与其图谋这天下万里,还不如多惦记些自己的封邑,襄王的胃口可不小哪…”

平王忍不住抬起头,俊秀的脸上,因着怨恨和惊讶而微微扭曲。

“小王今日也算见识到了…”

他冷哼着,眼中光芒,近乎野兽受伤的嗜血疯狂,眼中却清亮理智得吓人。

带着极大的不甘,他回身望了眼京城,便毫不犹豫地迈步走出了城门。夜风寂寥,带走了平日的暑气,他的身后,只隐约留下一句——

“我必定要再回此地…”

阴郁的声音中,残留着这位帝室贵胄的无穷憾恨,他仿佛宣誓一般说完,身影在夜色中逐渐远去。

孙铭禁不住看向那位神秘的晨妃娘娘,但见她唇边啐一抹清冷笑意,幽幽道:"我我想,你大约是回不来的…”

孙铭悚然而惊,仿佛见到了什么神异鬼怪一般,退后了两步。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二十九章 子夜

皇帝驾临南六之时,纤纤残月已上了树梢,枝叶的斑驳黑影里,但见银白月影,只那弯弯一线,在林间若隐若现。

此时林海之上,却是繁星如织,天际银河浩渺,宛如江潮浮动,席卷虚空之间,凌驾于苍生万物之上,仿佛悲悯世人,又仿佛千万年间,冷眼相看,荣辱沉浮,喜怒哀乐。皇帝见城墙上,但见巍峨肃穆之上,有一道纤弱身影,正茕茕独立。

此时星光朦胧照下,佳人白衣胜雪,微风飒拂之间,也不知沾染多少云霄清露。

他止了左右的跟随,独自迈步而上。

晨露迎风而立,任由衣袂轻轻飘动,她的裙裾轻舒垂泻,从低处看来,竟似一朵幽然绝尘的雪茄,看似开得繁华璀璨,近了,却是无边的寂寞。

皇帝屏住呼吸,仿佛不愿意惊醒什么,缓缓走近。

“你在这做什么?”

他的声音清雅醇和,宛如景乐末年那个飞身接住她的少年…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为何却仿佛只过了一瞬?!

晨露回身一瞥,那熟悉而陌生的面容,却狠狠地刺入心口,化为一柄利刃,绞碎所有,只剩下千疮百孔。她微微闭眼道:“只是有些累了…”

皇帝走上前来,和她并肩站定,轻轻道:“这次害你奔波,是朕的无能。”

他的眼睛,在黑夜中闪闪发光,凝聚着满满的担忧、爱恋和自责,这一刻,漫天的星辰都在这光华面前黯然失色。

“为何如此怨怪自己?”晨露突然笑出声,带着别样的妩媚调皮,以及淡淡怅然——

“其实,我只是想在城墙上多呆一会…”

她的眼神,悠远而迷离,手中轻抚着这一段青砖大石,久久都不忍放开。

任由时光流转,她都不能忘记这里是她前世和忽律激斗,坠落而下,被元旭接住的地方…

时光匆匆而过,人事已非,如今在鏖战之后,再见这段城墙,怎不让人嗟讶?

“是想起了什么事吗?”

皇帝生性敏锐,凝望之下,轻轻问道。

晨露轻应了一声,两人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此时河汉之间,隐隐有玉琼风华,星光幽闪之下,这高亘城墙上的两人,遗世独立,仿佛再无第三人可以溶入。

“你为何不问我,想起了什么前尘往事?”

半晌,晨露才打破了沉默。

“每个人心中,都自有丘壑,强行将它掀开又有什么意思…我只是在遗憾,”皇帝深深凝望着她,发自肺腑道:“我在遗憾,为何第一个遇见你的人不是我。”

晨露听完,仍是静默。她低下头,仿佛没有听见这一句,微颤的眼睫,将所有情绪都遮挡在外,有这一句就够了!

风越发大了,先是有些格外的清爽,渐渐的,如露水深浸一般,竟似凉意入骨了。

“是第一道秋风到了…”

晨露抬头望天,感受着凌空拂过的凉意,她微微低喃道。

皇帝脱下披风,替她仔细披上,手指尽处,又替她掠过鬓间的一缕乱发。他更无一言,只是从袖中取出那枝翠碧玉笛,凑到唇边。笛声呜咽,竟是晨露初次吹奏的那首,在这高耸城墙,声音清冷玄渺,在夜色中飘荡开来。

虽然曲调相同,皇帝吹来,却是多了一分尘世间的暖意。

这暖意悠远传去,渐渐沁入心中,让人的思弦,都轻轻松下。

彼此的眉眼,都在这夜色中朦胧,只有这笛声幽幽,仿佛在诉说心事。在幽幽笛声,夜已过了子时,这漫长的一日,悄然结束。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三十章

“舅舅素来骄横,吃了这个亏,必定不肯罢休。”

晨露着了件幽蓝纱衫,更映得皓腕如雪,她取了案上的小玺把玩,信手拂动着五色丝绦。

阳光透过下逐客令,照着这玉玺,瞧来通体剔透,只似一件精美绝伦的玩物。可它却是至高皇权的象征。

在世人口耳相传中,所谓的御玺大宝,乃是一方大印,受命于天,传延至汉时,王莽篡位,老太后王政君一怒之下,掷于地上,碎了一角,不得不以金补之。那样的御宝,一直是妥善珍藏的,遇到重大仪礼,如即位、立后、传嗣,才会取出盖上,平日里政务往来,一律只用皇帝的随身小玺便是。

小小的一颗,在她白皙指腕间流转生辉,炽日照下,竟隐隐有种妖异之感。她手中把玩着,听了皇帝的话,雪白面庞上掠过一道微笑道:“乡间俚语说,偷鸡不着蚀把米——襄王想要趁火打劫,反惹了一场晦气,也是活该。”

皇帝对这位阴森跋扈的舅舅半点好感欠奉,他望着桌上这份奏章,笑道:“平州和栾城那边,已成了战场了,舅舅千里奔袭,开初很是顺利。不过四弟虽然在逃亡路上,仍以密谕通知了手下府官,以平州城为中心,聚集了周边兵力,将襄王打得落花流水。”

他抑制不住心头的快意,畅快一笑,转头道:“你真是料事如神。”

“哪里,是襄王的贪婪害了他,他早知二王永世长存之事,却不愿意揭穿,就是想趁火打劫,吞并他们的封地,我事先熟悉了他的性子,便能料定他的作为。”

晨露静坐在椅子上,感受着窗外吹来的凉风,一身清爽。

“如今两虎相争,朝廷可算有了余地,棋路一下活了过来。”

她瞥了元祈一眼,淡淡说了句:“也不知太后是否知道襄王这件事。”

元祈闻言,眉心闪过一道阴霾道:“今日晨间,西华门有人私自夹带,转呈给慈宁宫的叶姑姑…”

他面色如常,只是瞳仁之中,深不可测,晨露心下雪亮,皇帝已是大怒。

她喝了口茶,漫不经心道:“原、太后与他,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姐弟,一些信笺往来,也是寻常。”

“若是平常信笺就好了。”

元祈想起太后,心中又升起一种隐秘的念头,他眉头微颤,仿佛在忍耐什么,却终究叹息一声,说出了口——

“那日平王挟持太后,有人潜伏暗中,在一瞬出手相救,使得是一枚银针。”

“这不是静王惯用的吗?”

晨露想起宫人们含羞谈论过静王,道是他一贯以贵胄公子的模样出外冶游,一次在青楼中遭遇豪客袭扰,竟以一枚银针退敌,一时传为佳话。

元祈却断然摇头道:“我自小看惯了他的手法,招式虽然天马行空,却是掩不住的华丽眩目,而那日闪出的一针,沉稳老到,却有摧枯拉朽之势——静王比起他来,竟是望尘莫及。”

晨露目光闪烁,灼然生辉,一时也不便开口,只剩下元祈咬牙不语。

皇帝毕竟是万乘之尊,他揣测了一回,心中隐隐有了芥蒂,事关太后令名,却也不便再往下想,只得忍了怒火,转了个话题。

慈宁宫中,太后接了叶姑姑手中的秘笺,展开一看,已是怒色上涌,皎美容颜上一片煞白,紧咬了银牙,再无一言。

“主子?”

叶姑姑见她气得五色不正,吃了一惊,在旁瞥了几眼,这才看了个真切。

“竟会有这种事?!”

她近乎是惊叹了,襄王生就的鹰视狼顾模样,素来狡诈跋扈,从来只有他给人下绊子,没曾想,这次竟然阴沟里翻了船!

“咎由自取!”

太后发狠喃喃道,想起信上所写的,不由冷笑道:“还妄想吃了别人呢,这会子自己倒要担心了!”

她想起那日静王所说的,咬牙道:“这两个孽障勾搭在一起,也是鬼迷心窍!”

她沉吟着,径自唤着叶姑姑——

“请静王进宫一趟!”她声音镇定,却掩不住那份凛然。

叶姑姑有些惊惧不定,却还是领命去了。

“他也不知情,还是?”太后轻喃道,伏在榻上,心中狐疑更深。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三十一章 蝉鸣

静王进入殿中时,连蝉鸣都稀稀落落的,有些力竭之感,他早已是心中有数,正敛容垂手,等待着太后的雷霆之怒。

“你和林邝,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太后声音已恢复了平静,倚在榻上,轻轻道。

“儿臣实在愚昧,一直以来,纸上谈兵,只以为舅舅大占上风,却没曾想,平王居然躲过了大索,千里远遁,回到了封邑…”

这些话,他在心中已经盘算圆满,此次说来,流畅无比。

他憾恨地叹气,暗地里想起平王,简直要扼腕长叹。

是谁,从自己属下那里劫走了平王?他又是如何出城的?

这着预备的棋子,被暗中的某人抢先使用了,襄王的处境,也就实在可虑了…

他揣测着,心中灵光一闪,好似抓住了什么,不由地蹙眉深恨。

太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见他一副迷惘,不似作伪,于是叹气道:“你们自诩为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好没计量!”

静王俯首称是,太后瞧着他驯服孝顺的模样,叹道:“论理我不是你亲生母亲…”

“母后这是要让我无地自容吗?”

静王的声音带着颤抖,他的头颅垂得更低了。

太后纤纤玉指轻抬,指了圆凳,示意他坐下,和颜悦色道:“我虽然不是你亲生母亲,却也实在差不多少了…你才在襁褓之中,惠妹妹便过身了,那时候你才这么点大,眼睛好似两点黑葡萄,一闪闪的,只是对着人笑…”

她声音惆怅,想起这廿载岁月,心头也为之恻然。

静王听她提起生母,早已离座振衣,跪着恭听,他跪伏于地,听着太后回忆往事,眼泪已黯然而下。

太后谈到惠妃的时候,他身形颤动,黑发垂落而下,遮住了他眼中的冷戾怨毒。

他的手指,死死抠住脚下金夸,几乎拗断。

太后并无察觉,仍是絮絮谈起往事,温言道:“你虽不是我十月怀胎所生,我却一直把你当自己亲儿,你和祈儿之间,我总是偏袒你多些。”

“如今你长大了,主意也多了,我这老太婆的唠叨,也听不进去,跟着那些个狠心毒肠的厮混,有什么事也不来禀我知道——这是人子应有的孝道吗?”

太后缓缓说着,语气并不峻急,好似家中长辈的寻常埋怨,静王安静听着,已是汗流浃背。

“舅舅和我也是贪多求切,我与他并没有瞒着母后的意思…只是怕您心火虚热,惹起了病来…”

静王低泣道,想起生母惠妃,心中发恨,对太后的言辞,越发如糖似蜜。

“你们两个,被人做了圈套也不知道!”

太后恨恨道,听着窗外嘶哑的蝉声,扬声道:“如此聒噪,且去把它们取下。”

廊下有人应了,急忙而去,太后收敛了心中怒气,冷笑道:“这事从头就透着蹊跷…你且仔细想想!”

静王浑身一颤,想起城门由京营的孙铭管辖,又念及平王的离奇逃遁,一身冷意涌出,如醍醐灌顶一般。

他咬牙笑道:“儿臣从皇兄身上,总算又学到一招!”

太后端起手中瓷盅,仿佛置若罔闻,只是凤眸微微眯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