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律望着那几道浓烟,露出一丝神秘幽冷的微笑来,唇边的细纹,因这一笑而深刻起来,却仍然可见他年轻时的英俊不凡。

下一瞬,他的微笑凝固了——

那冲天浓烟,很快便稀薄起来,那横天烈焰的火光,也再不得见,最后,那烟雾戛然而止,很快便消逝于日光雪峰之间。

忽律的眼中,瞬间锋芒大盛

!晨露率军赶到时,栾城中已化为修罗地狱。

绝望的哭喊声在街巷中此起彼伏,血顺着青石的缝隙流淌蜿蜒,有人困兽犹斗,踉跄着逃到街上,却被士兵粗野的嚎叫追上,下一刻便被戳成蜂窝。

那些刀枪剑戟,在日光下映出凛然光华,每一闪烁,便收割走一条性命。

晨露的黑眸因这一幕而灿然生辉,那一眼的惊心动魄,让身边换上轻甲的将士们一凛。

“将这些畜生,通通清除干净。”

仿佛是漫不在意的,她低低道,声音却无比清晰。

随着她一声令下,兵刃金戈声顿时响起,府兵们对手无寸铁的百姓能耀武扬威,却在此刻遭遇到正统精锐的急袭,血腥的甜腻在空气中越发弥漫。

在这火光四起,人潮奔流的混乱中,唯有那素裳高髻的女子立于高处屋檐,仍是淡定从容,她的眼,越过这混沌纷乱,仿佛看到了另一端的愤怒。

“忽律,还有林邝,我怎么会让你们得遂心愿呢?”

低低的冷笑声,仿佛雪峰崩碎一般,透明澄澈。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六十五章 生擒

一切本来是万分顺遂的,林邝望着城中四散惊慌的百姓,任凭那些鲜血和残肢在空中飞撒,面色如初醒一般平静。

“家主,这样的恶名一旦传来,我们林家怕是会被世俗所不齿。”

有亲信家将凑到向前,忧虑地低语。

“无妨!”

林邝悠然信步,以讥讽的口吻道:“世人应该知道。破城那日,此地的军民便被鞑靼人屠戮一空,剩余的一些,也在这次意外失火中丧生。”

他冷笑道:“谁也不会想到,城破时殉难的,不过寥寥少数,这么多幸存的百姓,却是在城破那日主动投诚,苟且偷生的。”

家将也点头附和,他无视眼前的杀戮,也笑道:“这些人其实早在城破时已经被杀了!”

两人相视一笑,在这临风血雨中,居然颇为得意。

只听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穿越城中的街道,两人骇然回首,却见朝廷的旗帜正随风飘荡,昂然翻飞中,另有一种冷肃。

接下来的一幕,对林邝来说,是混乱而绝望的,直到战马被弓箭射死,亲信挟了他并骑一马,他才发现,自方已是惨败于官军之手,显得残溃不堪。

他望着周身围绕的千余骑,心中感到一阵悲哀,自己最为得意精锐的一万中军,居然只抵挡了两个时辰!身后尘烟滚滚,仍有无数的兵马在追击,他又是愤怒,又是恐慌,狠抽了几鞭,传令道:“加快,前方便是忽律可汗的前哨营帐!”

残兵败将们都暂时振奋起来,林邝望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追兵,心中更加沉重。这些官军彪悍冷肃,有着久经沙场的老辣,战力又是如此强悍,这定是周浚麾下的精锐。

他又是妒忌,又是愤怒地想道:周浚那个粗鄙武夫,怎么会乐意为朝廷卖力?!

正在乱烘烘想着,身后那追击的官军,已是清楚地可以看见眉目了——

尘烟纷嚣中,那清冽剔透的黑眸,含着诡谲的冷笑,直直射入他的心中!

那就是皇帝宠爱的晨妃吗?!

他倒抽一口冷气,想起传闻中她的厉害,不禁头皮民发麻。晨露勒住缰绳,静待身边的将士围成半圈,将林邝逼停。

“久仰了,襄王千岁!”

她的声音清脆,仿佛是珠玉碰撞的碎裂,于不动声色中,自有一种幽寒。

这般隆重的敬称,与其说是尊重,不如说是讽刺,林邝气氛、得脸都有些扭曲,他眼中喷着火焰,呻吟一般地骂道:“贼人!”

晨露只是微微一笑,身边将士齐喝一声,正要将圈围拢,却见不远处一团烟尘,中间一道狼旗高扬。

“忽律的前哨来得好快!”

晨露在不愿耽搁,从袖中抖出丝绢,将林邝五花大绑后,便缚于马背,一行人堪堪离去,鞑靼军的前哨追赶一阵,也就罢了。

“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全军仍从雪峰山撤回吗?”镇北军的偏将,不无忧虑道。

晨露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鞑靼营帐,沉吟片刻,做了一个可算是胆大妄为的决定——

“不用撤回了,我们坚守栾城。”

“简直胡闹!”

皇帝接到信使的急件,略一展看,气得面色大变,他一掌拍在桌上,怒道:“她率领一万五千人,居然在鞑靼人眼皮底下据城坚守!!”

周浚接过信笺扫了几行,也觉得颇为棘手。

“栾城军民损失惨重,可补充人员并不充分,在那里守城,怕是只能坚持三日。”

他下了判断道。

“为何要这般冒险?!天朝没人了吗?”

皇帝气得语无伦次,瞿云正在一旁等候消息,他看着不是事,使了眼色让周浚先退下,等到室只有两人,他才劝道:“她如此作为,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皇帝气得不愿开口,眼中却露出询问的狐疑。

“因为先前那招借刀杀人,虽然成功,却惹来忽律狠绝的报复——晨露的禀性,是绝不会坐视百姓被杀的。”

他见皇帝仍是焦虑,又补充道:“她虽为女子,却很有大将之风,若没有胜算,她不会如此作为。”

皇帝正要回答,却听秦喜进来禀道:“皇上,云嫔求见!”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六十六章 暗思

她来做什么?!

皇帝正为军务烦恼,不悦地皱眉,又想起皇后视她做亲信,于是唤她入内。

瞿云刚刚回避,便见裙裾如云般从眼前荡过,一阵香风拂过夹巷,再抬眼,她已进了皇帝寝居。

“臣妾见皇上夙夜辛劳,给您熬了点莲子羹。”

云嫔笑得婉约,将白玉盅端到桌上,见皇帝不置可否,又道:“宫中信使刚刚送来娘娘赠我的绣品。”

她从袖中取出一方厚帕,上面绣有观音送子,又拿起桌上裁纸刀划开一层,于是皇后的密信出现在眼前。皇帝接过看完,温言赞慰了她几句,以赐了些金银珠玉,也不理会她哀怨求恳的眼神,让秦喜送她回自己的院落。

“云嫔娘娘大约是指望皇上留夜的。”秦喜甘斟酌道。

“目前朕没这心思!”

皇帝示意他退下,又拿起密信读了一遍,和自己暗使送来的讯息,可算是分毫不差。他却不喜反忧,想起静王此次异常安分,又想起他每日到宫中陪伴太后,实在也琢磨不透。信上的最后一句,引起了他的注意。

“静王常问及林邝的消息,对此人颇为关注。”

皇帝用指甲掐了一道,心中百思不得其解,静王身为帝胄,就算有篡位之心,也不会去和鞑靼人同流合污,他如此关心林邝,又有什么涵义呢?

静王此时却颇是悠闲,他在家中延请了最擅歌舞的乐伎,整日里迷于音律,乐不思蜀。

就在师爷都有些着急的时候,一位神秘的访客,从宫中而来,生生将琵琶弹奏的一曲《十面埋伏》打断了。

“出什么事了,让你深夜冒险前来?”静王直截了当地问道。

那人将斗篷解开,赫然竟是太后近身侍女,玉琴。

“我出趟宫门也很不容易,芳云那小妮子和我同住一舍。”

她淡淡抱怨着,看向静王,郑重道:“出大事了,林邝被晨妃生擒了!”

静王面色顿时苍白,他皱着眉,吐出一句:“竖子不足与谋!”

“千算万算,想不到他会这么不中用!”

静王几乎是咬牙切齿了,想起自己谋划圆满的计划可能付之东流,他心头一阵光火。

他竭力镇静道:“先别去管他,皇帝他们忙于应付鞑靼人,抓住了他,也不会立即处决,太后那边怎样了?”

玉琴道:“还是老样子,一阵阵地见到鬼神,然后便是心神不安。”

“哼,她做了亏心事,老天总是有眼呢!”

静王一阵快意,想起记忆中,那个孱弱苍白的母亲,他心头一痛,几乎要大笑复大哭!

玉琴踌躇了一会,静王于是问道:“还有什么?”

“太后,她不做噩梦的时候,好象很悠闲,好象很有把握的样子。”

“很有把握?”

静王双目幽深,想了半刻,吩咐玉琴回宫,便独自一在书房沉思。

太后对皇帝忌惮已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化解的,如今她露出胜券在握的模样,到底是?

他沉吟着,唤来师爷,一字一句的吩咐道:“该让我的暗棋浮出水面了。”

第二日,一封普通的请安折子,被信使一道送往行宫之中,静王满意地回想着自己的措辞,心中很是得意,他起身,照例去看望太后。

皇帝和几位娘娘,诸位大臣去了岘昆行宫,太后迁去了昭云宫礼佛,只剩下皇后一人,不愿意多动,于是宫中格外冷清幽静。

静王得过特许,可以乘车入宫门,午后的秋阳照得暖和慵懒,静王倚在车中小憩,却听外间有人在争执吵闹。

“我是先帝长女,亦是有采邑的帝姬,哪一条律规说是不能进宫的?!”

声音温和坚决,语气已经十分激烈。

是仪馨帝姬!

“殿下恕罪,只是皇后娘娘亲口吩咐过,梅妃娘娘有孕在身,怕冲撞了邪晦,所以外府妇人免去请安,一律不得进入后宫!”

静王一听那皮里阳秋的声音,就知道是皇后宫中的张总管,此人平日被太后压着,只得夹着尾巴装谦恭,如今上头没人压制,少不得借着主子的口谕来抖威风。

不过,阻止帝姬入宫这等大事,若没有皇后的允许,他再怎样也不敢擅自作主。

静王在车中听着,也不下车劝解,只是静观其变。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六十七章 把柄

仪馨帝姬性情刚强,听得回答,只是微微冷笑,曼声道:“你这话说得奇,我乃先帝嫡亲的骨血,难道也是你家主子所说的‘邪晦’?又是什么外府妇人,你想离间天家至亲吗?!”

她声音不大,却含着不容质疑的威仪,张总管被这份严峻吓得慌忙摇头,赔笑道:“这是娘娘的旨意,奴才们也不敢胡言!”

仪馨帝姬冷哼了一声,道:“我奉了皇兄的旨意,你们也要驳回吗?!”

她微一示意,身旁女官便取出一道黄绫卷旨,总管赶紧赔笑道:“真是折杀奴才了,殿下明奉圣意,我们怎么敢阻挡呢!”

帝姬又回头吩咐了几句,车驾粼粼的声响便逐渐远去,静王车中挑开小帘,只见那宫车朝着西面而去。

西华宫?!

静王想起那位安胎调养的梅妃,心下若有所悟,随即便是一笑。

他见到太后时,漫不经心地问道:“前言局势如何?”“皇帝坐镇行宫,鞑靼人也不敢再深入,平州无恙。”

太后抿了一口杏仁酪道,面上却毫无欣慰之色。

静王仔细观察着她的面容,又道:“听说舅舅已经落败被擒。”

砰的一声,却是太后将玉杯重重顿放在桌上。

她抬头望着静王,凤眸中仿佛冰裂玉碎,“你是从哪知道的?!”

静王上前扶住她道:“母后,您先别急,眼下舅舅这事,怕是很棘手啊!”

太后见他避而不答,于是冷笑道:“如今还不改口吗,林邝乃是国这罪人,怎么仍是称他舅舅?!”

“甥舅之情。不是一诏令可以割舍的。他即便成了乱臣贼子,也是林氏家主。”

太后被这句一噎,却没有动怒,却是叹气:“林家因他一人,不知要被天下人耻笑成什么模样!”

“儿臣斗胆,却要驳母后一次,成王败寇。乃是世间不灭之理。世俗动辄嘲笑,他们自己就清白如雪吗?”

他看着太后,仿佛是在劝慰,又好似自语:“那毕竟是嫡亲的舅舅,打断骨头连着筋,皇兄说不定会网开一面!”

这本来是应有的安慰,太后却面沉似水。

她指尖无意识地拨着佛珠,咬牙不语。

静王察言观色,也不再多说,起身告辞,太后也不留他,紧闭了殿门,独自一人坐于窗前。冰绡裁成的窗纱,隐约透出素白幽光,今日天气阴沉,更显得殿中昏暗。她起身点灯,用银簪挑亮了,一道焰花在殿中明灭升起。

金黄色光芒下,她叹了一口气,想起静王方才所说的,禁不住露出一丝冷笑来:“网开一面!”

她皎美面容上,笑容越发森寒,又蕴涵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刻骨憎恨,“最好他死在阵前,粉身碎骨。”

如此刻毒的诅咒,从她平时优雅温文的朱唇中迸出,诅咒的对象,竟是她的亲生弟弟。

小小的灯焰闪烁着,将她雪白的面庞照出阴影来,太后喃喃低语道:“不管他是生是死,那件‘东西’,却绝不能落到别人手中!”

殿外刮起了大风,树木的投影,在窗纱上摇曳晃动,风从缝隙中轻拂,将灯火吹熄,她彻底地陷入了黑暗之中。

“你的意思,是太后有把柄落在你手上?!”

晨露冷笑着问道。阴森腐朽的城狱中,她穿了件曳地宫裙,幽紫绸衣上,绣着迷离的鸾凤隐纹,眉宇间清冽高华,仿佛一团晶莹剔透的,将这黑暗照亮。

林邝哼了一声,半倚在床铺上,听着身下朽木咿呀作响,他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在没有见到皇帝之前,我没什么可说的。”

“这里是栾城,只有想将你碎尸万段的百姓,没有皇帝。”

晨露嘲笑着看他:“到这等田地,你仍是不死心啊,林邝!”

她的微笑隐藏于昏暗之中,虽然清脆,在林邝听来,却别有一种幽寒韵味。

“别说此城被围,即使是皇帝亲王,也不会把你交给他的!”

林邝悚然一惊,重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试探着问道:“我与之间有什么仇怨吗?”

仇怨?!

晨露想要大笑,却敛住了,她走近几步,腰间珠玉在黑暗中灼然耀眼,林邝只觉得眼前一阵刺痛。

“二十六年前死于你手下的亡魂们,托我向你问好。”

一字一句的,清晰的声音,让他的在瞬间扭曲抽搐。

林邝如见鬼魅一般,瑟缩着退到墙跟。

“你是谁?”

他近乎失控的大喊,在空旷的狱中回响,更显得阴森寒寥。

晨微笑着,黑色的瞳孔深不见底,她款款行来,仿佛游走于忘川之畔的幽灵,林邝颤抖更甚,连呼喊都发不出声来。

“你是怎么杀了他们的?”

清冷的,仿佛从天外传来。

“那样的陈年旧事,我、我早已…”

林邝浑身寒毛直竖,却仍强撑着推脱,他话没说完,只听仓啷一声,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已经横到咽喉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