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威胁的言辞,他抬头看,看进瞳仁深处的那一点黑。

林邝一生中,也遭遇过几次生死危机,但这一瞬,他甚至感觉自己已触摸到黄泉幽冥。

他再不敢耽搁,急道:“住手!我说便是!”

长剑微微松开,却仍看见亘在脖项间,凛冽寒气袭人而来,林邝思索着说道:“你既然与此事有渊源,便该知道,这是先帝下的命令。”

杀意蓦然高涨,剑身居然发出龙吟之声,林邝脊背上沁出了冷汗。

他不敢分神,继续道:“他以一杯牵机杀了林宸后,她所辖之军便成了一个棘手的难题。”

“新朝开创,若是公开杀戮,不免人心涣散,也容易让老臣心寒,他如此踌躇之下,我那位贤淑的姐姐,便想起了我来。”

林邝说到贤淑二字是,不免也带上了嘲讽。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业报

林宸的旧部中,最为忠心不贰的是当年九战潼关的破虏军,他们虽然只有两万人,却是勇悍善战,皇帝讹称立林宸为后,赐下御酿百坛,待他们酒酣沉睡之时,由我率领云燕二州的府兵,将营地团团包围…

林邝想起当日情形,心有余悸地叹息一声道:“皇帝不欲让臣下寒心,所以让我做这刽子手,我原以为他们醉酒沉睡,不过是俎上之肉,没曾想,这一番困兽犹斗,竟让我云燕二州的将士死伤殆尽!”

“当初那场面,犹如修罗地狱,惨不忍睹,林家受此重挫,亦是大伤元气,花了十年的时间才恢复过来,这样的牺牲,换来却是林媛的中宫之位。”

他提起乃姐,话音中仍是不免怨忿。

“他倒过头来,对林家戒备防范…”

他喃喃咒骂着,想起这次的惨败,心中更是深恨林媛不肯斡旋,面容都随之扭曲。晨露什么也没听见,秋夜晦暗,大风从天窗的缝隙中吹来,将她的衣衫卷起,她无意识地凝视着微弱渺然的灯烛,仿佛从中看到一个个鲜活的面孔。

他们以武勇之名称冠世间,却没有死于沙场之上,而是在喜庆的憧憬中,死于皇帝的一纸诏令。

仿佛应和着她的悲愤,风在下一刻变大,席卷着雨点轰然落下,纷落飞溅到铁栅栏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手中长剑微吟,寒光闪动间,好似有无数英魂从黄泉喜出望外发出怒吼,光影的迷离间,林邝感到毛骨悚然。

残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窗外雨声越发大了,有如巨大的咆哮声在天地之间响彻。

半晌,晨露才开口:“你做下这件事,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业报?”

林邝颤抖了一下,声音还算平静:“杀人者人恒杀之,什么业报,也顾不上了。”

他亦不是笨人,到这行绝境,已是明了了五六分,微微抬头,他问道:“你和此事有渊源?”

措不及防的,他直直看进她黑眸深处的那幽寒一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我明白,是讨债来了!”

他勉强笑着,仿佛看见了什么荒诞的神鬼妖魅。

夜雨轰鸣声中,长剑的龙吟声,却是分外清晰,林邝闭眼,感受着脖项间的沁凉,战栗着,等待那解脱的一剑。

“不…”

“不能让你如此逍遥!”

清冷的声音低喃道,仿佛雪玉裂碎的绝然。

一瞬,长剑撤回,林邝惊魂未定地睁开眼,只见那瞳仁越发黑不见底。

“你且在这里安心住下吧!”

凛然冷笑声中,她转向离去,长剑无声无息地收入鞘中,由阶梯出了城狱,到得地上,一旁等候的沈参将上前来递过一柄竹伞。

“襄王虽为俘虏,却是逆乱之首?”

晨露知道他担心什么,抬头微微一笑:“我没有杀了他。”

她不接竹伞,只是低低问道:“你是直属大将军麾下的?”

“是。”

“周浚与我有约定,此人由我处置,是生是死,你们不必挂怀。”

她转身走入雨幕中,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第二日清晨,秋雨仍是不停,只是逐渐小了,竟有些缠绵的意味,风一阵一阵的刮,居然带出些阴冷来。

“一阵秋雨一阵凉了。”

晨露感叹道,伸手接住由城中飘来的落叶。

她站在城墙之上,居高临下的俯看了一眼,不禁微微蹙眉。

“有什么不妥吗?”沈参将在旁问道。

晨露指了指墙体上的青石,“看这裂缝。”

“不过是小小一道。”

沈参将虽然骁勇果敢,却不曾留意过这类事物。

“这是西北的门户重镇,虽然城小,亦是用整块的青条石灌注米浆铸成的,这些日子以来,这城池几番易手,连续的攻城撞击,已经让它不堪重负。”

晨露淡淡说道,她在这方面,可说是行家里手,无人能出其左右。

“我们兵力有限,若是大力修缮,又怕鞑靼军趁机攻来。”

沈参将面露出难色,他在雨中远眺,仍可见另一端隐约的鞑靼军营。

“城中幸存的百姓可以派上用场。”

晨露如此说道,沈参将苦笑道:“娘娘有所不知,早在城池陷落时,有血性的男丁便主动帮助平王守城,结果被屠戮一空,这些幸存者,都是当时便主动投诚,才得以免死的,让他们帮忙守城,等于与虎谋皮。”

“当老虎觉得性命不保时,它会乖乖奉上皮毛的。”

晨露微微冷笑,难得说了句俏皮话。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六十九章 裹协

雨势越来越小,却是淅淅沥沥的延续到午后,天色也仍是阴郁,完全没有放晴的迹象。

紧闭家门的百姓们,被挨家挨户地唤出户主,到城衙前的广场上集合。

一大群人密密麻麻地聚集在广场上,远处树上和屋脊上,也站满了人。

“作孽啊,没完没了的兵凶灾祸…”

“还好我躲得惺惺作态…”

“官军不去撕杀,找我们有什么用?!”

这些户主大多是男子,却是神情惫懒懦弱,有些甚至编派着官军的不是,少数的几位老者,也是惶恐不安地喃喃自语。

沈参将见气氛如此低颓,于是登上高台,扬声道:“各位…”

“大声点,我们听不见…”

有人怪腔怪调地喊道,引起一阵哄笑。

沈参将顿时大怒,他在军中从未遇到这等无赖,原先准备好的保家卫国之类的词句,一条也派不上用场。正在僵持着,却见一列侍女簇拥下,一位宫装女子款款登上了高台。

她身着锦绣银红宫裙,以金线缠绕丝萝,在日光下灼然耀目,瞧着便知是名贵已极,她以帷帽纱幕遮面,有些见识的行商,一眼便知她身份尊贵,不能轻示人前。沈参将很是诧异,一则为她抛头露面,二则奇怪她的衣着风格——

这位娘娘素爱清淡,出发前大将军便有交代,如此怎么判若两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各位身为天朝臣民,难道乐意去做鞑靼人的奴仆?”

百姓立即大哗,这女子说话如此刻薄,早有人忍不住鼓噪起来。

“即使你们这么想,这会儿也不成了!”

晨露笑声清脆,朗朗道:“我敢断定,此城一破,你们一个也逃不了,都要成阎罗的座上客。”

这话更是嚣张恶毒,有人在底下已经忍不住骂人了。

“小娘子,你凭什么咒大伙啊?!”

又是一阵油腔滑调的声音响起,晨露不仅不怒,反而微笑道:“一则,穆那王子死于城中,鞑靼可汗早就派人来屠城作祭,若不是我军及时赶到,大伙就成王子的陪葬了。”

这一条冠冕堂皇,底下人鼓噪道:“还不是你们官军派刺客做的,左右都是我们百姓遭殃。”

晨露冷笑一声,竖起第二道手指道:“二则,本宫身在此城之中,若是城破沦陷,诸位只怕脱不开干系!”

她这一声‘本宫’好生突兀,那娇纵凛然的语气,让沈参将都为之一楞,晨露瞥了他一眼,微妙地使了个眼色,他顿时领悟,于是高呼道:“这位是宫中的晨妃娘娘,恰巧被困在城中,若是有什么闪失,你们怕是想苟活也难!”

他满意扫视着底下一片惊惶,忍着窃笑,又道:“娘娘是万金之躯,若是你们贪生怕死,将鞑靼人放进来,即使能活命,朝廷也要诛你们九族!”

他这一番半真半假的胡诌,顿时让全场陷入沉寂。片刻才有人哭道:“老天爷!”

“你们也可以开城把叛卖!”

晨露冷冷道:“只是各位拖家带口的,忽律可汗未必能护你们周全,孰重孰轻,各位可以自行掂量。”

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眼中都染上了死寂和绝望。

沈参将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清了清嗓子,又扬声高呼道:“如今只有守城这一条路,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要把命放在人家手心里攥着吗?”

底下的眼神,逐渐由茫然转为疯狂。

半晌,有人率先喊道:“左右都是死,拼死也不放鞑靼人进城!”

仿佛被这气氛感染,其余也振臂高呼,广场上顿时带上了破釜沉舟的悲壮和决然。沈参将趁热打铁,将各家青壮年男子分散编队,一齐派到城墙上去加固修筑。

一番忙碌之后,他退到箭楼上,只见晨露正在仔细擦拭着宝剑。

“娘娘深谋远虑,末将实在佩服!”

晨露转过头来,微笑道:“诏之大义,不如胁之利弊,人们永远是贪生怕死的,与其说什么保家卫国,还不如告诉他们说,你跟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沈参将因她的俚语而开怀大笑,晨露却没有笑,手中动作不停,侧耳仔细倾听着,说道:“鞑靼人马上要攻城了。”

沈参将大吃一惊,正在半信半疑,有兵士急急跑来报道:“鞑靼大军已到城下!”

“果然如此!”

晨露一笑站起,“雨若是不停,他们不会攻城…可惜,仍是太急些,城下泥泞不堪,他们怕是要吃苦头的。”

她举手投足间悠然从容,仿佛不以眼前敌人为意,只有深谙她性情的人,才能看见她眼中那团火焰。

她站在城楼上,看着由远及近的烟尘弥漫,心中无比宁静。

“都准备好吗?”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七十章 兵者

马蹄声由远及近,仿佛一大块黑影遮天蔽日,好似暴风雨前,来势并不如何之快,却有一种威势无可逃避,然后闷雷响起,简直让人呼吸不畅,那是几万只马蹄以同样的步伐踏在地上的声音。

“苍天?”

将士中有人呻吟了一句,气氛变得紧张不安。

“大约有五万人吧!”

晨露遥望着这漫地敌军,很是悠闲地笑了,“能剩下多少人安全到得城下呢?”

众人乍听此言,不禁一楞,却见身着甲胄的骑士们冲到距离城下约三十丈的位置,突然齐齐骚动起来。

“鞑靼与中原交战多年,攻城的伎俩,也算学了七八成了,可惜,对于如何守城,他们仍是一窍不通。”

众人更加疑惑,鞑靼人逐水草而居,哪里用学什么守城的技艺?

沈参将却是浸润日深,他蓦然想起周浚曾说过的话,想要攻下城池,就要先谙熟守城者的方略,对症下药,方能成功!

却听晨露继续道:“兵书之中尽多守城的要诀,而我要做的,却是最简单的一点,让尽可能少的敌军威胁城池。”

仿佛在为她的话做注解,不远处的战马嘶鸣不已,有些甚至在原地直立冲撞,它们动作狂燥,连朝夕相处的骑士都不能制止,一时之间,损伤无数。

雨停歇不久,满地的泥泞粘膜,人和马都骚动混乱着,混身都沾染着污黑和鲜血,守城兵士看着这一幕,不禁大笑出声。晨露冷冷瞥了一眼,疾声道:“等活下来再笑吧,弓箭投枪准备!”

沈参将一凛,打量着远处部分完好的敌军队旗,心中越发佩服不已。

“兵者诡道,这话不假,我先前命人在城外湿土中撒下药物,让马群发情兴奋,如此剑走偏锋,也只能使敌军部分减少,真刀真枪的接杀,即将开始。”

她声音清脆悦耳,冰雪素颜上,居然露出一抹喜悦微笑,黑眸之中,更生出无穷诡谲森冷,整个都仿佛沐浴在幽冥之中。

沈参将不禁轻颤,他想起昨夜之前,这位娘娘身上的凛冽之气,尚且没有这般严重,是那狱中的长谈,才让她变成这般模样?!

他无暇再想,呼啸的箭羽已经漫天扑来。

雪峰之上,仍是如往常一新静寂飘渺,前次系上的绳结仍然完好,所有将士不带坐骑,只着薄甲攀援而上。

“这条小道,确定不会被发觉吗?”

仍有人心中惴惴。

“晨妃他们通过这条路到了栾城,忽律小船狡诈如狐,虽说正值失子之痛,说不定也会发觉。”

周浚居然亲身前来,他淡淡一笑,说出的话却让周围的人惊怖不已。

“大将军,您是万金之躯,不该冒这个险。”

一旁的亲信焦急道。

“这条小道不为人知,只有上古图典中有所描绘,忽律要找准位置,并不容易。

他最有可能做的,就是在山脚设下埋伏,一旦发现踪迹,就会向大营示警。”

周浚胸有成竹,笑容中有一种神鬼易辟的自信。

“在不惊动鞑靼王帐的前提下,看看我们能斩下多少蛮族的人头吧!”

所有人敬畏地望着主帅,缓缓向上攀援,陋夜的雨水从头顶滑落,滴得通身湿滑,更增加了行走的难度。

岘昆行宫离前方不过两三日的路程,皇帝虽然担忧焦灼,却也只得耐着性子,等待栾城那边的消息。

他虽然不在京中,却因皇后的书信提醒,早在京中布下了天罗地网,盯牢了静王和太后的动静。

如今后方书信传来,竟是空前的风平浪静,静王闭门不出,太后也尽自归隐礼佛。

元祈叹息一声,揉了揉眉心,神态踌躇。

他太了解自己的母亲和弟弟了!

有侍从送来一封仪馨帝姬的请安书信,满纸关切中,状似不经意地提到,太后惟恐梅妃有所闪失,已经让她搬入自己宫中,并从内务府调来年长健妇服侍。

这一句让皇帝深皱眉头,他沉吟片刻,冷笑道:“朕就这么一个子嗣…”

他心中添了这桩隐忧,匆匆回信给皇姐,却仍是不放心想起在栾城孤军奋战的晨露,又是一阵心焦。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七十一章 逃遁

并没有他想得那么凶险,虽然滚木与箭矢齐飞,时不时还有急袭,鞑靼人又调来了喷缊和楼车,她也处之泰然。

“娘娘,危险!”

沈参将扑过来将她推开,一专块巨石就在他们身侧不足二尺处落下,青石城墙不胜其荷的剧烈颤动,一名士兵逃避不及,惨呼一声,石头砸在了他身上,他的身体顿时四分五裂的炸开,鲜红的,分不出形状的肢骸脏腑撒了一地。

“大家卧倒,不要高于墙堞!”沈参将回身喊完,心有余悸道:“您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