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性命着实短暂,万事的缘由可以不提,但是人与人的争斗和仇恨,却是至死不休的。”晨露低喃道。

“若是有一日,你辗转反侧,一心一意到取仇人的性命,到头来,他却先一步步入黄泉,那你这亘长的仇恨,又要如何排遣呢?”

她仿佛是问元祈,又仿佛只是自语。

“你的仇人?”

元祈细细咀嚼着她的话音,想起之前的忽律,又想起昨天一幕,“王沛之也是你的仇人之一?”

晨露不答,黑眸中却因那个名字而燃起火焰。

“他倒是死得其所!”元祈想起那夜过后,众人转述太后的暧昧行止,心中一阵厌憎。

“想不到母后与他!”

他实在不愿再谈起此人,可这样一个肮脏的名字,却让晨露如此失魂落魄。

元祈心中一阵隐痛,近乎同仇敌忾地,他用力抱紧衾毯,默默无言地给以安慰。

浩朗星空下,这高耸的飞檐之上,坐着这一对紧密相拥地男女,夜风拂过衣袂,宛如金童玉女一般。

“睡着了吗。”元祈忍住手臂的酥麻,低声问道。

均匀的呼吸,仿佛告知了主人的沉静。元祈眼中闪着温存炽热的爱意,俯身看向怀中热爱的女子。那嫣红欲滴的朱唇,因着面庞的苍白而越发幽丽,他低下头,一分一寸地逐渐贴近。

这一吻封缄,只是轻轻贴近,随即分开。

元祈神思悠然,仍在回味着这一吻,却是起身跃下,抱着怀中沉睡的女子,向着云庆宫而回。

他没有看到,怀中人眼睫微闪,在面庞上投下了浓黑地阴影。

晨露露出一道微笑,凄婉,然而宁静,随即睁开眼。

下一瞬,那微笑因眸中的冰冷犀利,而转为诡谲,对不起,她埋首在元祈怀里,对着这宽广胸膛中的那一颗心,默默说道。

夜色如螟,居然下起了大雨,幽黑至蓝的苍穹,无数水流从天阶落下,遮住了一切的声响,也遮盖了人间繁华若梦。慈宁宫门紧闭,寝殿中满是熏香的紫烟,迷离氤氲中,仿佛有无穷的梦魇藏身。

“所有被你害死的人,都一一见过了吧。”

清渺的低语,伴随着熏香的微微稀散,太后清醒了些,抬头看向宛然洞开殿门。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如今外间都在传说,太后与王大将军暧昧有私,他为救你而死,你却只是被终身幽禁,实在是天壤之别啊。”

近乎恶毒地讽刺,从逐渐出现的清雅身影口中吐出,在寝殿中形成重重回音。

太后费力看去,却见来人只着一袭白衣,雪一般的面容几乎溶入荧荧烛光之中,双眸却是幽黑空寂,瞳仁中那深不见底的一点,竟让她生出无边的悚然。

“你来做什么?”

太后微微喘息着,却不愿示弱,口中只是冷笑道:“我那不孝之子遣你来的么?”

“是我自己要来的,我来看看你最后的下场。”

宛如冰玉落地,森寒中带着无边的怨毒,太后不禁一惊,愕然抬头,“香熏的气味如何,是不是让你见到了许多故人?”

太后闻言急急起身,踉跄着行到香炉旁,以袖拂倒了炉身,紫烟却仍是渺然不散。

“徒劳无功,你真的已经老了!”

低沉的冷笑声在殿中响起,仿佛岩浆都在这一瞬冷却凝固,“当初你与他苟且私通,以一杯牵机陷我于死地的勇气到哪里去了?!”

虚空中,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掐住了太后的喉咙。

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近乎茫然的,缓缓抬头。

“你说什么?”

“你怕我化作厉鬼来向你索命,在宸宫之中贴上密密符咒,这二十六年来,你以为可以高枕无忧,可惜哪,人算不如天算。”

低低的声音,在殿中回响,太后在这一刻眼前一暗,仿佛有无数枝蔓从黄泉中攀附伸来,将自己竭力拖下。

“不可能的!你已经死了,死在先帝的牵机之下。”

她近乎狂乱地拿起灯烛,明灭闪烁的火焰将对面的人影照亮。

那一双清冽出尘的黑眸,穿过记忆轮回,穿过那黄泉忘川,停驻在眼前。

大雨倾泻如注,硕大的雨点敲打琉璃明瓦,飞檐下铁马在叮当急响,奔腾轰鸣好不热闹。

太后听到自己轻轻笑了,笑声在寝殿中显得格外诡异。

“是你。”

宸宫 第六卷 第二百零五章 清除

太后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吧罗袖拭了,银牙将红唇咬破,鲜血蜿蜒而下,那素来齐整的发髻,也因她剧烈的颤动而散落披散。

“是你啊!”

近乎梦呓的重复着,太后眸中的光芒狂乱明亮。

“这一切,原来是你要作崇。”

他刻骨铭心地大笑着,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是我。”

白衣纷飞间,晨露已经到了她眼前。

轻软的锦绣衾褥因着太后的狂乱而满榻散乱,她不停咳嗽着,身不由己地朝身后蜷缩。

“你在害怕?”

清幽的声音淡漠低沉,仿佛只是在这秋夜豪雨中叙谈天气。

“其实你完全用不着害怕的,我绝对、绝对不会杀你的,就是皇帝本人,也不愿蒙受这弑母之名。”

“二十六年来,我在黄泉之中受尽业火焚烧之苦,念念不忘的就是你跟元旭哪,若是让你轻易死去,岂不是太过顺心遂意?!”

太后咬牙蜷缩在墙角,几乎瘫软,那声音却仍在耳边继续,“我要你好好活着,万寿千秋的活着,等待你的,不是什么太后的尊荣,而是世人的耻笑和唾骂,你跟王沛之的淫乱暧昧,已经被添油加醋,在市井间广为流传。”

“而你失去了所有权柄威权,却要顶着淫妇之名,在这深宫中苦度春秋,看到那梁上的香炉吗,这熏香能让你与手下亡魂们相见甚欢。”

晨露朝梁上轻掷,小块的香料被准确地扔入其中,熏重的芳馥顿时又浓郁了几分。

太后蜷缩在一角,闭眼不看,却仍是情不自禁的。发出低低的呻吟。

“鬼魅的惨叫声,是不是悦耳非凡。”晨露微笑着问道.

“慈宁宫中典雅大气,实在是个养老的她地方,你就在此慢慢消磨残生吧!”

晨露说完翩然转身离去,身后传来太后狠毒地低喊,“你仍是输给了我,皇帝是我亲身所出,我的血脉。将会永远溶入皇朝之中。”

晨露推门的手蓦然顿住,回过头,两人地目光对上,那是同样狠绝怨毒的,要将对方挫骨扬灰的火焰。这一生一世地纠葛搏杀,到今日终于有个了结了。

晨露笑得清浅宁静,世间万物在这一笑间仿佛停止。

“既然如此,我会将林家的血脉,从天朝完全清除。”

她幽幽而道。转身离去,随着殿门的开阖,寝殿中又陷入了一片迷离,那是永恒的、沉溺至死的黑暗。

太后倒在榻上,神志逐渐模糊,鬼魅们阴森狞笑着,又逐渐纠缠在她身旁。

她以最后的一道理智支撑,露出一道诡异笑容。

那诡异中显出得意和狂妄,让她的面色越发苍白。她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你输了,我手中的这张底牌,会让你后悔莫及。”

氤氲紫烟又起,即使是指甲掐入的痛楚,也逐渐消退不了眼前的鬼魅,太后颤抖着手。

无比艰难,从小衣中摸出一把物事。仅长三寸的小刀,如水的锋刃缠有一道红线,稚嫩可爱。

这是三十年前,鞑靼人索拿她伺奉王子时,年幼的她暗自准备下的,宁可自尽,也绝不玷污贞节。

那时候,她还是懵懂的少女,满心里想的也不过是找个可心的良人。

执手结发,相随一生。那之后,为何会变成这等局面呢。

太后微笑着问自己,却也答不上来。手腕颤抖着用力,清芒一闪,血雾暴起,眼前的一切便逐渐黯淡。

宫室轩敞空寂,窗外的禁城黑影幢幢,灯烛带出一点殷红,一丝丝融进浓浊的黑,终于不见影迹。更漏的声响被那喧嚣大雨遮盖,只有那廊下的铁马,清冷冷地一阵脆响。

晨露在雨幕中毫无遮挡,只是缓步向前。喧哗的雨声在她的耳边轰鸣,眼前的宫室帝阙,仿佛一寸寸的在眼前崩塌碎裂。

“从天朝,完全清除吗。”

剧烈的绞痛从胸中升起,她放声大笑,笑声无比凄凉,连暴雨的巨响也遮盖不住。

涧青看到眼前被水淋透的主子,不免惊诧,她正要起身准备巾帕,晨露止住了她,“等天一亮,就去请齐融过来一趟。”

涧青正要开口,却被她的神情吓了一跳。晨露眼中的些许暖意,已经消失殆尽,所有的神采,仿佛都冰冻玉碎,刺得人眼生痛。

“接下来,就是你了,皇后!”

当阁臣们上奏废后时,元祈很是踌躇。

“皇后虽然无德,却也并无显恶,与太后的阴谋更是无涉,贸然废黜,天下将会如何惊诧?!”

在齐融的支持下,有御史风闻奏事,道是皇后使用厌烦胜巫觋之术,在今上亲征之时,秘密延请术士来宫中作法。

皇帝虽然半信半疑,却仍是派暗使加以调查,结果却让他勃然大怒。皇后并不信佛法,却对玉虚道人吹嘘的那一套深信不疑,她表面请玉虚来‘祈福解难’,实则却以巫蛊之术诅咒皇帝。

玉虚在受刑后,马上交出了刺有今上生辰的人偶,并供出皇后曾有‘今上刻薄寡恩,如不以幼主替之,天下亦不得安宁’之语。

事已至此,皇帝仍是半信半疑,一声令下,宗人府与慎刑监在昭阳宫中大索,不仅发现了其他的针刺人偶,有太后、晨妃,甚至是梅妃的,还在供奉巫蛊的密室中发现了一个滔天秘密。

皇帝接到整整十页的奏报,气得寝食不思,终于下诏废后。

“我要面见皇上,你们这些奴才给我滚开。”

皇后在众人的拉扯下,绝望而嘶哑地喊道。

宸宫 第六卷 第二百零六章 心释

晨露坐在主位,淡淡瞥了她一眼,笑道:“恐怕皇上不会想见你的。”

“我没有跟静王勾结!”

皇后喊得声嘶力竭,凄厉宛如杜鹃啼血。

“你做出这般冤屈的模样,只会更引人厌憎哪,那巫蛊的木偶邪具,难道是谁故意放在你宫中么?”

“你这个妖女!”

皇后恨得咬牙切齿,“皇上一味宠幸你,至社稷河山于不顾,我一时错聩,才行此厌用之事,可我并未私藏静王!”

她越是激动,“我跟静王素来不睦,他登基做了皇帝,于我有什么好处?!”

“可你怎么解释,他重伤死于你的密室之中?”

皇后一时张口结舌,不能作答,她猛然抬头,看入晨露冷冽微笑中,顿时有所明悟。

“是你!是你这贱人陷害我!”

她剧烈挣扎着,尖利的指甲恨不能撕裂这张晶莹清秀的面容。晨露走近她身边,以低不可闻的声音道:“要怪,就怪你是林家的人吧!”

她蓦然折身而去,不顾身后凄厉的哀号和诅咒。

“你不得好死,会下十八层地狱!”

晨露的唇边掠过一道轻讽,“地狱!”

她笑容越发璀璨耀目,却仿佛带着日曜中央的阴霾一般。

“我早已经在那里了。”

裴桢到云庆宫觐见时,颇有些不自在地看着周围的重檐帷幕。

这里是后宫禁地,朝中官员一向不得擅入,如今掌权的是晨妃,却是毫无顾忌地宣了他入内。

“你如今还在兵部掌印,是吗?”晨露仿若漫不经心地问道。

“是,老尚书的连襟也被卷入这次谋逆案中,他一生刚直耿介,气得无言上朝。

一直称病在家,那几位侍郎,皇上又不太放心。”

“周浚那边的勘合,你暂时不要收回。”

晨露把玩着手中掐丝珐琅熏球,将它抛起又敏捷接住。

裴桢心中一凛,有些愕然道:“虽然周大将军此次是为勤王而派兵。但毕竟是京畿重地,镇北军将士并无长驻的道理啊!”

“区区几千人,难道能把京城翻转不成?!”

晨露笑着调侃道:“再说,若是周浚真有异心,前次叛军攻入宫中,他只要反戈一击,便是玉碎宫倾的局面了!”

“可是皇上那边?”

裴桢仍是踌躇,晨露淡淡一瞥,那黑眸中的幽冷,让他顿时闭口。

“些许小事,又何必劳动皇上。”

清冷淡漠的声音中,一种纯粹而凛冽的寒冷无声息的蔓延,满殿都陷入微妙的阴霾中。

裴桢离去后,瞿云便匆匆而来,宫人斟茶近前,他却面色冷峻地视而不见。

“你调动辰楼中众多精锐,抢在皇帝的暗使之前将静王搜到,就是为了嫁祸皇后?!”

晨露并不答话,神色安稳地端起瓷盅轻抿。

“小宸,罪不及妇孺,对于太后你怎么报复也不为过,但是皇后与此事无关,你将重伤濒死的静王放在她密室里,是要置她于死地哪!”

“与此事无关?!”

晨露大笑出声,不由得放下茶盅,冷笑着回道:“林媛初入宫时,楚楚可怜,也与前代的仇隙无关,我饶了她,结果呢?!”

“小云,永远不要小看这些无知妇孺,那么多沙场名将都不能动我分毫,结果却陷于林媛的圈套,还不够我警惕么?!”

“所以,你就先下手为强?!”

瞿云凝视着他,近乎痛心道:“小宸,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正因为如此,我沉溺黄泉二十六载,而林媛安享富贵尊荣。”

晨露低低道,瞿云因这一句而痛彻心肺,再也无法接口。殿中气氛正是凝重,却见涧青有些急促地敲响了殿门,“娘娘,事情有些不妙,慈宁宫那边出事了!”

晨露乍一听见慈宁宫,眸中晶莹灿然,仿佛两点火急在瞬间凝结成冰。

“出什么事了?”

涧青急步趋入,面色竟是前所未有的苍白,她全身都有些轻颤,也不言语,只是从怀中掏出一样。三寸的小刀古朴典雅,刃上的一道红线,在灯下瞧来,红得惊心动魄。雪一般的刃面上,隐约泓起一层嫣红。

“太后她已然自尽身亡。”

仿佛在这一瞬间听到绝无可能的笑话,晨露柳眉一轩,有些茫然地抬起了头。

“你说什么?”

清雅淡漠的声音,在灯下听来,带头绝大的风暴与压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