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她自尽而死。”

涧青自觉失职,只是低声道:“茶饭放在门前,她几日不取,原以为是她是失魂落魄,却不曾想,她已经…”

“到现在才发现,慈宁宫的人可真算是尽忠职守啊!”

晨露冷笑着,眉宇中的雷霆之怒终于爆发,“为熏香惯能迷惑心志,根本没人能保持清醒,她是怎么自尽!”

涧青回忆着,仿佛心有余悸地,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太后以指甲掐入肉中,以极度地痛楚来保持清醒,创口处已是烂得血肉模糊。”

“好,好,这才叫一个得遂心愿,求仁得仁!”

晨露放声大笑,声音无比苍凉愤懑,“林媛,你终于逃过了应有的报应!”

她茫然地失魂落魄地起身,喃喃低语道:“你们都以死亡来逃脱,那我的恨,我的怨,要如何开释呢?!”

宸宫 第六卷 第二百零七章 画皮

皇后被废后,有御史言官上奏,弹劾其父靖安公有一条大罪,二日后,靖安公府邸被查抄封禁,显赫一时的外戚林氏,终于在叶落之时消尽了它最后的一丝气数。

之后几日,几位阁臣联名上奏,恳请广择良家淑媛以充实后宫,另有中宫之位不可久耽之语,皇帝看罢一笑,居然留中不发。齐融却是心中有数,上了一道密折后,皇帝仍是不发一言,却是大加赏赐,于是齐融胆气大壮,略微指点了几个门人弟子,便有雪片一般的奏折飞入帝阙,齐口称赞晨妃温良贤淑,可晋中宫之位。

如此过了几日,皇帝不顾一些老臣的反对,终于下诏,立晨妃为后。

“娘娘大喜了!”

云庆宫上下都是喜气洋洋,宫人们一一近前来恭贺主子,各个面上都是兴奋和骄傲。

“大喜?”

晨露轻轻地重复了一声,却不见有喜悦之色。

侍婢们围绕在她身旁,以自己的巧手摆弄着重染如云的裙裾。晨露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堆云又环髻,修眉联娟,玄色纬衣上重染了金丝翟纹,袖裾上带出精巧的云龙镶绣。

这样隆重繁丽的装束,是为封后大典准备的,镜中佳人虽然华衣云裳,眉宇间却带出冷肃沉重之色。

“望之如洛神凌波…”

皇帝悄然到了身后,他由衷赞叹道。晨露浓黑修长的眼睫微微扇动,轻声笑道:“我这等姿容,只好比比无盐。”

皇帝见她笑容晦暗,心中不由一痛,柔声道:“事情已经过去多日,你且放宽心别去想了,这次封后大典,本想给你个惊喜,没曾想,千金也难换来你一笑啊,朕真该去学周幽王!”

“皇上胡说些什么哪,你想做周幽王,我还不想做褒姒呢!”

晨露含怒微嗔道,眉间的阴霾,却也消散了几分。

周围的宫人都在掩袖低笑,为皇帝的深情和诙谐而感动艳羡。

皇帝见她露出笑容,心中不禁一荡。两人又说笑了一阵,他才告辞而去。

回到了乾清宫,秦喜报道,兵部的裴桢大人求见。

“裴桢,他来做什么?”

皇帝对这位痴情而机智的青年官员很有好感,于是破例宣进。

裴桢进来叩首后,却很有些踌躇不安,正是秋晚天寒之时,他却冒出一身的冷汗来。

风从窗间吹入,一排的烛光摇曳,带起阴影千重,裴桢不禁瑟缩了一下。

“裴卿,你有什么话只管直说。”

皇帝看着他,越发觉得不对劲,于是开口催促道。“万岁…”

裴桢心中转过万千念头,却在这一瞬消散无踪,他咬牙,低声道:“有一件事,说起来真是惊骇异常,职责所在,只得来禀了皇上…”

“是什么?”裴桢仍是踌躇,皇帝越发觉得奇怪,催得急了,他才又叩首道:“万岁恕臣万死之罪,臣才能说。”

皇帝想了片刻,以沉静的声音缓缓道:“你说,朕恕你无罪。”

天逐渐暗了下来,乾清宫中却渺无灯火,殿中一片黑暗。秦喜的心中有着莫名的不安,他轻扣着殿门,轻声唤道:“皇上?”

殿中无人应答。秦喜又惊又急,手下一重,竟将扇门吱呀一声推了开来,它原来是虚掩着的。

“不要进来。”

皇帝的声音轻渺低沉,仿佛抽离了全身力气的虚弱,他全身都隐没在黑暗之中。秦喜站在玄铁门槛边,竭力朝里张望,却在对上皇上的眼后,惊得几乎夺路而逃。

那素来深邃睿智的眼中,竟是前所未有的狂乱茫然,以及愤怒。

“不可能的,她绝不是这种人。”皇帝蓦然低吼道。

他旋风一般的起身冲出寝殿,秦喜追赶不及,只得惊骇莫名地呆在了原地。

宫阙万重在眼前飞逝,皇帝疾奔在汉白玉石宫道上,心中仿佛擂鼓一般的巨响。

不,这不可能的。

他对着自己说道。

云庆宫熟悉的轮廓逐渐在眼前出现,一轮淡色弦月低挂墙头,映得窗上鲛绡一片梅枝虬斜,素雅中透出古意大气。

他站在照壁前踌躇着,却再也无法挪动半分,眼看着伊人就在前方殿中,却不忍前去质问。

“皇上?”

身后有一道细微的女子声音蓦然出现,元祈回过身去,却见上次那位面熟的宫女,正站在廊柱旁的阴影里。

“你是蓉儿是吧。”

皇帝这次总算记起了她的名字,他漫不经心道:“夜已经深了,你怎么还不歇下?”

那宫女在阴影中垂首不答,月色朦胧下,她的身影仿若一道幽魂。

皇帝大奇,正要靠近细看,却听她捂着脸,发出一声极为凄厉的低泣,“奴婢不敢睡。”

“为什么?”

“因为…”

蓉儿咬着唇,全身都颤抖得有如筛糠,她的声音因惊怖而变调。

“晨妃娘娘她不是人,而是鬼怪。”

她哆嗦着,仿佛连话也说不清楚,“她,不是原来的晨露。”

“你在说什么胡话?”皇帝怒道。

“是真的,皇上!”蓉儿再也承受不住这份惊悚,带着哭腔低喊道:“晨露最是羞涩胆怯,根本不是现在这样!”

“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件事!”

皇帝不禁失笑道:“瞿统领早跟朕说过,晨露是故意韬光隐晦,才混进宫来的。”

“皇上,这是不可能的!”

蓉儿咬牙道:“我跟晨露虽然家乡不同,却是远房的姑舅表亲,侥幸在宫中巧遇,才多方照应她,她出生时,还是我母亲走了一夜山路去接生的,她自小父母双亡,吃百家饭长大,怎么会是什么江湖女子?!”

皇帝顿时愕然。

"皇上,那确实不是晨露,我敢断定!”

蓉儿低泣道:“晨露自小病弱,虽然痊愈,却得了个鼻子无嗅的怪病,那日正是因为她没闻着齐妃娘娘走过的熏香味,才将漆泼在她裙上,被打了四十杖,几乎死了过去,可她前阵子,却说晚荷香味清甜鲜灵,是她最爱的。”

“真正晨露,是完全嗅不出什么香味的,眼前这个,也许,只是披了她的皮在作崇的鬼怪。”

蓉儿完全沉浸在恐惧之中,她越说越害怕,想起幼时听过的聊斋故事“画皮”,不由得全身颤栗,尖叫一声就跑了开去。

皇帝没有去追,只是站在原地,默然无言。

宸宫 第六卷 第二百零八章 双生

翠色楼中,瞿云坐在清敏对面,端着茶盅默然不语。

“看你长吁短叹的样子,难道天要塌下来了么?!”

清敏瞥了他一眼,不以为然中带出亲昵的忧虑来。

“小宸这是孤注一掷,她已经完全被仇恨腐蚀了心志!”瞿云又急又怒道。

“眼看着仇人们纷纷撒手人寰,这积蓄了二十六年的仇恨,却难道要化为虚空吗?任谁也要为之疯狂的!”

清敏深叹道,水葱似的十指仿佛要将茶盅握碎

。“这世上,已经没有人可以解开她的心绪了!”她无限凄楚地哽咽道。

“可惜了今上,他倒是个英明有为的皇帝,对小宸也是一片深情,如今小宸满腔怨毒只能报在他身上了!”

瞿云心中不由一痛,口气也转为沉重,毕竟是十几年君臣,他实在不忍看着皇帝懵懂地走向不归的死蜮。

他看向清敏因惊讶而微微睁大的眼,“你还不知道吧,小宸将周浚的几千人留在了京城,就是希望皇帝突然驾崩后,能用他们来掌控局势,甚至让周浚长驱直入,黄袍加身,天下人视作至尊的宝座,她随意便送人了。”

“她要杀掉皇帝?!”清敏的面色顿时苍白起来,纤纤素手因吃惊而微微颤抖。

“是啊,所以此事极为棘手…”

瞿云咬牙低语,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不禁恨道:“都是林媛作的孽,这个妖妇!”

“林媛这一死,我妹妹的下落就更难查清了。”

清敏想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双生妹妹,染有珠贝的指甲不由得戳入肉中,美眸中已是珠泪氤氲。

这二十多年来,她夙夜梦萦,到头来,却是等到这最后的绝望。

她蓦然起身,对着瞿云郑重道:“我想进宫去,萱敏就是在那里失踪的。”

“你进宫也是于事无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明查暗访。也没有任何线索。”瞿云断然阻止道。

“我跟萱敏最为亲近,一定比其他人更能找到蛛丝马迹的!”

清敏虽然柔弱,一旦决定,性子也是极为倔强。

瞿云一听便知这凶险已极,但他与清敏爱意笃厚,实在不忍拂逆她的心血,沉吟了片刻,他沉声道:“再过十日便是封后大典,宫中临时调入许多人手。你可以凭着我的腰牌进去。”

天气逐渐寒冷,冬日已悄然到来,终于到了册立新后的吉日。

清晨天还未亮,京城中便传遍了宏大悠扬的钟声,京城百姓们匆匆梳洗后,便涌上了街头。

青市街面上早已用净水泼了数遍,皇帝今日大赦天下,且赐民八十岁以上粟帛。

皇城前的朱雀大街上,人人摩肩接踵,几乎水泄不通。

这一日并无阳光,阴冷的风吹得人脸生痛,天空中却是白亮诡异,凝重沉滞地好似要压下来。

“要下雪了,今天真是邪门!”

有人咕哝着,声音很快被淹没在如潮水一般的欢呼声中。宫中更是庄严肃穆。皇帝身着朝服,头戴通天冠,端坐在御辇上徐徐而来,到了阶前下了辇车,直接从御道走进太和殿,文武百官这才在赞礼官的引导下依次走进大殿。

皇帝端坐示意,秦喜在旁宣读制书。又有内侍过来双手捧过御案上的令册金宝交给阶下的齐融。齐融率两名持节官和持案官跪谢后,会同等在殿外的内侍,礼仪官等人,浩浩荡荡地前往云庆宫。

尚宝官引新后立于中庭,面向北,尚宝官从册宝案上的金盒里取出册宝,尚服取出宝绶,皆按指定方位站定。

尚宝官曰:有制,新后在尚仪的赞导下再拜受制,尚宝官宣读册文,正式册封晨露为中宫皇后。

一片繁华盛景,清敏却无心观看,她站在宫中高楼一角俯视着迤俪行来的新后仪仗,不禁从心中生出一种悲凉。

这样一对璧人,今日洞房合卺,龙凤呈祥,却即将兵戈相见。她不忍再看,折身下了阁楼,自身的隐悉又在心间发痛。

这宫阙万重,究竟在哪能找到妹妹的踪迹?

她咬着唇,直到沁出血来也浑然不觉。身后有人轻呼一声,那是瞿云派人照应她的一个侍卫,此人与他交情莫逆,也在乾清宫中宿值,人缘手腕都是头一份的。

“嫂子,你在找瞿统领吗?”

此人见她面带悉绪,以为是瞿云这几日繁忙,怠慢了她,于是笑着劝解道:“这几日为了册立新后,瞿统领忙得脚不粘地,宫中戍卫职责重大,嫂子千万不要生他的气。”

清敏闻言,含笑称是,那侍卫见她气质温雅,心中暗自赞道:“有这样娘子,瞿统领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他最见不得美人发愁,于是笑道:“瞿统领正在侍卫营中处理公务,不如我带你去找他?”

清敏含笑谢过,两人迤俪而行,穿过孤寂清冷的永巷夹道,到了侍卫营地驻地,进了院中,便有从人上前禀道,大统领有要事在身。清敏百无聊赖之下,在各处闲逛,如此耽到黄昏时,她到了一处有铁栅栏的院落,却见地上灰尘积了厚厚一层,落叶和淤泥淹留其间,墙角却有一人披头散发地蜷缩着,手中拿着树枝,在地上不停地画着什么。

“这是谁?”

她问那位侍卫,那人苦笑道:“人称她为何姑姑,原本是御花园的管事,几月前以毒物谋害太后,她死也不肯招供,一头撞在墙上,就成了这般疯癫的模样。”

清敏禁不住好奇,上前仔细察看,却见那是个干瘦的中年妇人,她双眼翻白,口中不停地咕哝着什么,显然神志不清。清敏看那泥画,一幅幅很是清楚,人物箱笼,有宫室楼台,正在纳闷间,却见那妇人抬头望来,两人目光相触,那妇人如遭雷击,极度激动地发出惊叫,“萱敏,萱敏!她一边叫着,一边扑上前来抓牢了清敏的手,她的手劲很大,清敏的雪白皓腕上顿时出现了五道青痕。

清敏心中悚然一惊,不顾手腕被抓得生痛,猛力拉住那妇人道:“你认识萱敏,她在哪?”

那妇人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逐渐流下了泪水,电光火石间,她的眼神不再狂乱,而是异常的清明犀利。

“你不是萱敏,你是谁?”

“我是她的姐姐,清敏,我们是双生子!”

清敏的眼泪在这一刻夺眶而出。

“我妹妹究竟在哪?”

宸宫 第六卷 第二百零九章 恩绝

澄泥金砖漫地的正殿中,紫铀鎏金瑞兽,口中徐徐吐出紫焰氤氲,香气弥漫一殿,由东而入便是一阑朱红门槛,二十四扇通天落地的鲛纱帷帐以珊瑚金钩挽起,重重帷幕由宫人翩然而垂,仿佛与外界隔绝。

御榻前,红烛高照,明玄的腾龙帷帐高高挽起,新后凤冠间珠玉累累,几乎遮住面容,华光莹灿中,她敛目端坐。

殿外风卷狂澜,枝叶在窗上投下张牙舞爪的狰狞照影,黑暗中,仿佛有谁低低叹息了一声。

就是今日了吗。

晨露问自己,一颗心有如涉入忘川之中,漂流直下,最终沦落万丈深渊,再无回寰的决绝。

殿门一声轻响,所有宫人皆跪地贺喜,晨露便知是皇帝到了。

元祈大步迈到榻前,在那一瞬被她的无双风华所震慑,于是笑叹:“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声音中却听不出什么喜悦,却隐约带出怅然和焦灼来。

宫人们却浑然不沉,纷纷掩口而笑,她们伺候帝后二人以玉杯喝了合卺酒,行过正礼后,便纷纷退下,满殿缱绻中,惟有帝后二人在灯下对坐。

皇帝饮尽后,把玩着手中玉杯,见其上有隶书铭文,于是低声念道:“九陌祥烟合,千香瑞日明。愿君万年寿,长酸腐凤凰城。”

他笑容清朗,眉宇间有说不出的寥落惆怅,“诗是好诗,可惜…”

他深深凝视着身畔佳人,轻笑道:“累你久等了。”

“臣妾真是惶恐,仪礼本就冗繁,又怎么谈得上久等?”

晨露的声音从累累珠玉后传来,静夜灯下听来,不复往日的清冽无垢。

金声玉振,却似满含着疲倦与空芒。

“你累了吗?”

皇帝伸出手,欲要取下她发间累赘的凤冠,却在下一瞬,被一道冷冽的寒芒惊在当场。

短剑从熏染的罗袖中倏然伸出,锋刃在灯下灼然生灿,几乎将满殿照耀。

皇帝悚然大惊,正要后退,却发现全身酥麻,无力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