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卺酒!”

他恍然大悟道,抬眼看向晨露,苦笑道:“果然如此。”

他也不挣扎,只是低声叹道:“裴桢说你图谋不轨,朕不相信,没曾想,居然一语成谶。”

那柄短剑横在身前,刃身凛冽生辉,一见便知是悉心磨砺过,在灯烛下犹如半轮幽暗的月。

一握黑沉沉的鬓发被横厉的剑气扫过,从束发的玉藻中被削落下来。

直直坠到那青金石铺就的地板上。

“图谋不轨?”

晨露微笑着,带着幽微的讥诮与沉痛,“我若是图谋不轨,难道真能做女皇帝不成?”

“你将镇北军将士滞留京城,难道没有任何图谋?”

“国君一旦驾崩,群龙无首之下,有他们在,便能安定京城。”

“驾崩…”

皇帝喃喃咀嚼着这词,苦笑道:“你是要在今晚取朕的性命了。”

“可惜,裴桢早已报知了朕。镇北军将士今夜便会离开,你就算杀了我,也别无所持。”

皇帝以痛怨的目光紧紧凝视着她。

晨露亦以寒凛黑眸深锁,两人对视着,交汇着缠绵与隔阂,天涯咫尺间,仿佛只剩下这一抹深憾。

“你的父皇母后,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

许久以后,晨露才低低说道。

皇帝愕然抬眼,却被她眼中的决绝所震惊,他艰难地开口道:“父皇母后?”

“还有那个遁入黄泉的王沛之,岁月悠长,所有的人都不及等到我的报复,都一一争先恐后的死去,那上天让我重生在世上,又有什么意义?”

她声音越发低沉,却更显激越,虽然痛彻心肺,却仍是倔强地昂首伫立着,蝶翼一般浓黑的眼睫下现出诡谲的深红,却逐渐泛上水意,眨了数眨。

红烛的芯在此时僻啪一声爆开,殿中一瞬光华大盛,皇帝只看见那双黑眸中,有两滴泪坠了下来,落到他的手背上。

皮肤上猛然一烫,心也在这一瞬漏跳了一拍,皇帝焦心似焚,禁不住想伸出手,抹去这凄清已极的泪水。

然而他丝毫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收了泪,微微踉跄着持剑逼近。

吹毛断发的冷冽让他身上的肌肤都起了寒意,晨露凝定了他,黑嗔嗔的眼中有如冰刃划过,万千挣扎,只在这一动念。

一念三千,这悠长的纠葛缠绵,终于随着短剑缓缓掣出而戛然而止,那剑直直刺来,竟有低低龙吟,在暗夜中响起的那一瞬,象是有无数黑沉沉的英魂呼啸着扑面而来。

剑尖到了胸膛,在穿透衮服的那刹那,晨露的手停滞,她手下颤抖着,却怎么也刺下下去。那仿佛流光片影一般,过往的情形在眼前翩然浮现。御花园初见时,他睿智清朗地微笑,静夜宫檐上,两人并坐观星,那一缕长存不灭的笛音…

滔滔河水中,那血肉模糊也不肯放开自己的宽厚大掌,封后前夕,含笑看自己青黛初描的安宁喜乐…

“住手!”

殿门被一道巨大无比的力量撞裂,电光火石的瞿云直冲而入,正好看到这一幕,将手中佩剑掷出,将短刃撞出了一个米粒大的缺口。

宸宫 第六卷 二百一十章 奈何

他内力充沛,晨露不禁退了两步,胸中一阵气血翻腾,她面色变得异常苍白,黑眸中露出羡光芒,“小云,连你也要阻止我吗?”

“住手吧,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瞿云双目赤红,显然是在极端激动中,昂藏身躯因而微微颤抖。

“小宸,我们都错了!”

清敏帝姬眼中珠泪盈盈,却仿佛沾染了修罗之焰,咬牙低泣着走近几步,见皇帝安然无恙,全身才松懈下来,她心绪激荡之下,竟是身躯一软。险险晕厥过去。

在瞿云的扶持下,她勉强站住,黑眸望定了皇帝,眼中泪光更盛。

“这一双眼,简直是酷似!”

她缓缓敛住了,看着在场的所有人,一字一句道,“小宸,皇帝他并非太后亲生,而是萱敏的骨血!”

晨露在这一瞬,因极度震惊而睁大了眼。

窗外的风声在耳边无限放大,有如鬼魂的呜咽,殿中寂静一片,只有清敏的声音幽幽响起,“二十年前,我与萱敏蒙忽律可汗的恩德,获赦而归,千里迢迢的长途跋涉,吃尽千辛万苦,才到得京城,我们身无分文,流落街头,萱敏听说林媛做了皇后,便执意要进宫觐见,希望她看在同枝同脉的份上能加以援手。她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清敏声音已近哽咽。

“当时林媛虽是中宫嫡后,却因无出,颇为人所非议,她虽然手腕了得,不动声色的将嫔妃的胎儿清除,却不能常行此道,正在烦恼间,乍一见萱敏有着与己相同的重眸,便生出一道毒计来!”

“她将萱敏藏于废弃的宸宫之中,晚间对元旭殷勤劝酒,待其酒酣后,让从人将他引至宸宫之中。当时元旭神思恍惚,将萱敏看着了已逝的某人,在愧疚和相思的煎熬下,竟将她…”

清敏的声音越发凄厉,宛如杜鹃啼血一般。

晨露听得这‘已逝的某人’几字,只觉得胸口重压,几近窒息,她咬唇不语。滴答一声轻响,她唇边滴下一缕嫣红,落在青金石地面上,汪洋淹留,触目惊心。

“之后萱敏便怀了身孕,林媛将她幽禁在宸宫的厢房之中,我最疼爱的妹妹,就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度过了一生中最后的岁月!”

“有一个宫女,被秘密调去伺候她,两渐成莫逆,最后已是情同姐妹。这个宫女,就是那位以毒物谋害太后的何姑姑。”

“萱敏分娩之时,太后派了姑姑来,她一等婴孩落地,就急急接过离开。而我可怜的妹妹,就是在那风雨交加的夜里,死于乱刀之下…”

清敏无复平日的温婉,声音嘶哑狂乱,近乎疯癫。

瞿云将她揽在怀里,继续道:“我们那次在西厢房看到的血衣,就是萱敏穿过的,她泉下有灵,分明是想相向我们诉冤,可惜我们当时太过懵懂了。”

皇帝在旁听得如雷轰顶。全身都在颤抖,他睚眦欲裂,却因中了药力,无力起身。

“林媛之前便假称有孕,她将孩子夺过后,地位更加稳固,对嫔妃的管束稍微宽松,这才有了静王,暗王和平王。何姑姑作为知情人,本来也难逃一死,但她是当时内廷总管的对食,托他庇佑,远远调到了御花园中,才保住一条性命,她对萱敏情意深重,一直想着为她报仇…”

清敏低低说着,想起方才惊险一幕,心有余悸地咬牙道:“林媛这妖妇贱人,临死还不说,分明是想让你们自相残杀,我恨不能把她食肉寝皮。”

她一向文雅,说出这般偏激的话,眸光流盼间,怨毒无穷,简直让人心生惊悚。

‘当啷’一声,晨露手中的短剑落地,发出冷锐清响,静夜中越发响亮。她抬起头,深深凝视着元祈,眼中幽眇深远,却不复方才的怨毒犀利。

罗袖轻拂,元祈只觉得一阵奇香,下一刻,他便能行动自如了。

乍一恢复,腿脚都有些麻痹,他踉跄一下,一旁却有一只白皙手掌将他扶住。

是她!

元祈的心中顿时怒火狂燃,看到这张深爱的、背叛的面容,他下意识地,‘啪’的一声,将她的手断然挥开。

“世人皆视我为君,惟有你可称知己,却原来…”

他声音并不愤怒,却带头尽绝的疲惫和恍惚,仿佛心已死,人已看透,再无相干。

晨露觉得似有一柄炽红的利刃飒然穿透了她的胸口,心脉中奔涌的鲜血全数滚沸起来,灼干了,烧出一个分明的空洞,风吹来,吹走了灰烬,只留下一片枯涩。

她微微张口,却唤不出他的名字,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并不是完全无动于衷的。

心脉上那柄利刃,梗阻着血流,一呼一吸间,疼痛便游走全身。她欺骗了他,将作为复仇的利器,所以,一切已不可挽回,是吗?

她凄然一笑,冰雪般的黑眸中,竟是前所未有的明丽,美得让人目眩神迷!

下一瞬,凤冠被摔落于地,断线的珠玉在地上四处乱滚着,宝光四射,刺得人眼生痛。

五彩霞帔委落于地,明红正服被生生撕开,晨露只着一袭白衣,转身掠出殿中。

她身法奇快,几个起落便远掠而去,元祈一楞之下,自己也不知怎的,连忙追了出去。

此时夜色如墨,风中卷起纷纷扬扬的雪粒来,无数白点飘飞的莹光中,只见一道白影逐渐模糊,终于消逝于夜色中,元祈头脑里一片空白,他沉稳的面具终于龟裂,风雪中,传出一声嘶哑的低喊“晨露!”

冷风吹过这宫阙万重,冥冥中,仿佛有谁在幽幽长叹。

宸宫 第六卷 第二百十一章 终章

晨露在风雪中疾奔,雪料纷纷扬扬由小变大,逐渐现出六角的轮廓来。冰凉的雪片打在她的脸上,她什么感觉也没有。

街上人流稀疏,大家看够了封后仪式的热闹,此时纷纷回家休憩,一路行来,即使有寥寥几人见了她,也只觉一道淡影晃过。

朱雀大街的左侧,便是国钦寺了,此时虽然夜色已深,却颇为热闹,寺中正在放焰火,善男信女们各个合十为礼,十分虔诚。

晨露远远瞥了一眼,见那慧明禅师身着紫金袈裟,一派宝相庄严的站在高台之上,正在宣讲佛理,她满心痛憎,哪有心思去管,正要转身而去,却听身后有人低宣佛号道:“施主身上怨愤缠绕,郁积于心,只怕于己不利。”

她诧异回身,但见一位老僧身着旧僧袍,双目炯炯,面相清奇已极。

“与已不利?”

她冷笑着低喃,回道:“上苍不仁,为善无福,做恶不罚,人皆负我,不得一日畅快,这样的日子,就算苟活百年,又有什么意味?”

“施主差矣,俗世中所谓‘人在做,天在看’,话虽俚鄙,却一语中的,就是施主您自己,若没有之前的广大福缘,又哪能逆转阴阳?”

晨露悚然一惊,急问道:“你到底是谁?”

“一介比丘,何足挂齿。”

“上天让我重生,却仍是难挽旧时,那些罪魁祸首,一个个都遁入黄泉,而我真正在意的,却永远咫尺天涯!”

“施主如何看我佛门的忍恕之道?”

“修行之人与人为善,遁出红尘外,当然如此。”

“此言差矣。佛菩萨亦有金刚怒目之相,不除恶,又何来善?我佛以真经渡化世人,又何来愚忍之道?”

老僧微笑着叹道:“只因恨由心生,欲伤人,先伤己,对方既然与你有所嫌怨,当然希望你不利,你遵他心意,任由恨意腐蚀灵窍,岂不是愚不可及?”

“这道理我也懂,只是我心中忧恨绵长,不可断绝,又要如何放下呢?”

老僧双眉微颤,突然大喝一声,天地间,只听那一声‘咄’音,“汝心在何处?吾为汝安之!”

晨露耳边嗡嗡作响,她一时茫然,心在胸腔中剧烈地跳动,仿佛在回应老僧的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好似千万年,又好似只是一瞬,她才缓缓抬头,“佛家当头棒喝,果然名不虚传…”

她轻叹一声,似怅然,似开释,转身即走。

她步履如云,所以没有听到身后慧明禅师的惊叫,“太师叔,您怎么出来了!”

那老僧望着她飞奔的身影,并不回答慧明的呼喊,居然露出了一道神秘的笑容,顽皮而冷峻——

“我佛虽然慈悲,却也有阿鼻地狱为作恶者而设,这位女施主的一些故人,大约会在那里吧…”

转眼时光飞逝,宫中的日子平淡乏味,却又内含惊心动魄。

封后那晚的一场惊变,让乾清宫的主殿被破坏殆尽,皇帝讳莫如深,只是吩咐人修整了事。

年轻有为的兵部堂官裴桢,于那一夜在自己府邸饮药自尽,幸好仆从发现得早,才险险救下。

他的遗书只有八个字:“已报君父,却负恩人。”

皇帝闻后,将他唤入内廷嘱咐良久,裴桢泪流满面而出,此后鞠躬尽瘁,为民直言,朝野口碑绝佳。

那一片前朝废墟中,废弃多年的宸宫不复往日的空寂,而是聚集了许多宫人仆役,当西厢被挖地三尺后,皇帝终于亲眼看到了一具白骨。

他不顾众人劝阻,亲自跳下坑中,小心翼翼地抱起那具残缺娇小的尸骨,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母亲…”

他喃喃道,生平第一次在人前哭泣。

直到泪尽,他才慢慢抬头,扫视着眼前这寂寞空庭,“这里就是宸宫吗?”

他想起那清冽出尘的女子,一时竟无法想象,这便是父皇和她恩爱缱绻,反目成仇的宿命之地。

鲛绡尘染,朱红尽颓,这天地间的宝意辉煌,到头来,不过委于尘埃,与谁尽说?

十二月初六,皇帝以太后之礼将生母下葬,陵墓简素肃穆,却与先帝的陵寝毫不相连。

“母亲在天之灵,想必也不愿跟父皇扯上干系吧!”

他对着瞿云淡淡道,后者见他眼中的悲恸,一时亦是叹息不已。

十二月十日,在一个白雪飘飞的夜晚,梅妃为他诞下一名皇子,随即撒手人寰,香消玉陨。

皇帝那一夜,直直立在殿外,任凭风雪将他全身覆盖,却也不动不语。

亲自抱过那满身血污的婴孩,他静静谛听着殿中的哭声,轻叹道:“都走了,”

这一刻,他伫立阶前,仿若一座雕像一般。

整个冬季,宫中都是异常沉寂,皇帝虽然如常处理政务,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热情,眼角沾染了风霜和淡淡疲倦,一眼望去,只让人生出无限苍茫。

十二月十十,边关传来警讯,忽律可汗终于逝去,临终竟然只将本族族长之位传给幼子,至于草原共主的大位,他的遗言是,“最强者居之!”

这一句雷霆万钧,鞑靼众部顿时蠢蠢欲动,欲以武勇夺得高位。

中原顿时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机。

皇帝不顾重臣劝阻,御驾亲征,临行前,更有托付幼子等不祥之语,众皆悚然。

这一场鏖战延绵月余,天公亦是不做美,雨雪不停,中原将士不适气候,苦战之下,仍是胶着。此时皇帝身先士卒,将士们无不敬佩,却也埋下了种种安全隐患。

当飞舞的箭石如雨一般倾泻时,皇帝眼中一丝害怕也无,只是平静地闭上眼,近乎解脱。

他没有等来预料的痛苦,愕然睁眼。只见塞上千里冰原之中,一骑远驰而去,近处的敌军皆双目圆睁,死于当场。

这一拖延,援军终于到来,众人将皇帝围个水泄不通,他却疯了似的挣脱了,狠命策马追去。

“晨露!你回来!”

仿佛听见他的嘶喊,白衣人微微回头,却终于掉转马头离去。

艰难鏖战之后,终于在冬尽时大胜而归,皇帝面对谀词如潮,一时兴味索然。

他谢绝了贺宴,只是紧闭殿门,枯坐其中。恍惚间,他好似看到晨露白衣胜雪,缓缓而来。手中持一枝红梅,望之如天人降临

“梅花开得真美…”她微笑道。

笑容毫无阴霾,只见一片清新明丽。她伸出手,皇帝迟疑着,却终于欣喜若狂地接过。

“跟我一起去看花吧!”

她的手,冰凉透骨,皇帝一个激灵,蓦然惊醒,这才发现自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那份凉意,竟是窗子半启,将御案吹得冰凉所致。

他的心,顿时由欣喜跌入冰窖之中,极端的绝望,让他心灰如死。

等等!

窗子开着?!

他仿佛被什么烫着了,跳起身来,如孩童一般疯癫的跑到窗前,果然有一道独特的、白梅一般的清新体香,他颤抖着手,从窗棂上拔下那支羽翎,取下薄薄一张信笺,飞扬清逸的字迹一如从前,却多了几分沉稳内敛:“闻道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一月廿日初晨,与君共游云海。”

她真的邀我春日赏花!

皇帝这一瞬近乎狂喜不能自己,仿佛怕这信笺飞走,他紧紧攥着,唇边却是露出了久违的畅快笑容。

这一刻,他只觉宁静喜乐,心绪开阔,这一生,别无所求了。

一阵清风吹入,已不复方才的冰凉,而是稍稍带上了春日的微暖,春天,终于来了…

岁逢

云海在京外的五陵原上,虽说是“海”,其实是一泊大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