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春寒料峭,湖面上微光粼粼,半碎的残冰撞击着清波,不时发出叮咚之声,沉浮之间,自有那一分晶莹意趣。

湖边花径之中,仍是残雪未消,白皑皑的堆积月余,却终于黯然隐没。

只有红梅仍在枝头盛放,丝毫不减冬日的灿烂,反倒多了几分雍容秀丽。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

轻叹声中,一道清朗声音缓缓而吟,声音虽慢,却有种不可违逆的坚定凛然。

玄衣男子吟罢凝神而望,却仍不见苦等的身影。他苦笑着,眼中尘霜之色更甚,映着那周身气质,越发高华清越。

“难道这只是南柯一梦?”

情不自禁地,他握了握袖中纸笺,鼻端仿佛又轻嗅到那一阵白梅冷香,神情在这一瞬近乎恍忽。

“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清婉之声,从身后遥遥传来,玄衣男子不禁身上一颤,急急回头,却见云海之上,清波浩渺,一叶小舟敛水而过,上有一个月白

身影,正直直而来。

轻吟慢哦之间,两人并未相遇,彼此的心绪却颇为默契。

小舟进了,只见伊人迎风而立,一袭月白长袍穿在她身上,益发清雅绝尘,宛如谪仙下凡。

仿佛无法承受这份微妙的激动,元祈的心蓦然紧缩,几乎漏跳了一记,他急急向前走了两步,却有踌躇着停住。

“我来迟了…”晨露淡淡说道。

元祈凝望着她,只觉消瘦不少,纤细身影弱不胜衣,几可御风而去,他心中一酸,忘情地上前,想要握住她的手,伸到一半,想

起那日地决绝,却又是满心苦涩。

“萱敏的灵柩,已经下葬了吗?”晨露低声问道。

元祈眼中更生黯然,亦是低低答道:“已经下葬了,我亲自看过,是一块清净祥和的地方,风景很美。”

“那就好…”晨露颇有感慨道。

两人陷入了长长的沉默,彼此都有千言万语要倾诉,却又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我听瞿云说了整件事情。”元祈咬咬牙,终于沉声说道。

“那是听完,有如五雷轰顶,昼夜不得安寝。”

“我一直以为,身在皇家,是我既定的宿命,母后耽于权势,父皇严而不亲,弟弟们野心勃勃。千古帝家无情,又何况是我?”

“那一夜,我的人生被尽数颠覆:唯一的知己你,竟然别有所图;我的亲生母亲,竟是被太后害死的前朝帝姬;而我所景仰的父

皇,他不过是…冷酷卑污的负心薄幸之人!”

他的眼中透出隐忍的黯然,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掌心攥出血痕来,也浑然不觉。

“父母是上天决定的,谁也无法改变——我的亲生父亲,也是一个虚伪狠毒的世族公子。”

元祈大为诧异,只见晨露微微苦笑,知道她所说非虚。

“人生几十年,宛如梦幻一般,婴孩呱呱落地时,全是懵懂,他们根本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命运等着自己…”

她的声音越见低怅,郁悒伤感,“那最初一声啼哭,说不定,正是他们根本不愿降临的明证。”

元祈的眼中掠过痛楚,“你说的对…我那孩儿降生时,却是他母亲梅妃仙逝之时,他该当号啕大哭…”

“梅妃死了吗…”

晨露闻言一震,想起初见时,那个纯真秀丽的女子,不由生出深深的憾恨来。

“怪我。”

她幽幽道:“若是当时,我没有沉溺于仇恨之中,对她多加照看,也许,就不会由此一劫了。”

“要说怪谁,首当其冲便是我,我一心远征,也丝毫没考虑到她的安危,只以为有皇后照料,便可安然无恙…静王,他是存心

要绝了朕的子嗣。”

元祈抬眼深深凝望着眼前佳人,“皇家欠你甚多,倾三江五湖之水,也难平复你的怨恨…如若可以,我多么希望,是我先遇到你,可以给你一生的平安喜乐,永不必遇到这些惨绝人寰之事!”

“这是不可能的。”

晨露不禁失笑,她的神色转为空茫温柔,眼中闪着说不出的神采,似朦胧,似清明。

“若是我十三岁那年,将我凌空接住的人是你…或许,一切都会不同…但人生,从来没有这些‘或许’。”

元祈听到这平静而绝痛的最后一句,再也抑制不住。

一把江她揽入怀中,狠戾而温柔的气息直逼而下,温热的唇绵绵压下,唇齿交融之间,他无复平日的温和内敛,近乎绝望地攻城略地,长驱直入,直到她气息不稳,才不舍地放开。

“不要说什么或许!”

“可它们毕竟存在。”

晨露笑得豁朗,眉宇间却是一片凄迷,她背后便是清波残雪的云海,千里浩渺的幽光潋滟中,一袭白衣突兀其中,单薄孤寂,却

是如此的刻骨铭心!

“上天弄人,本就没有道理可讲…”

她轻叹道,下一刻,却霁颜微笑道:“能否陪我半月?”

“好。”

元祈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这一瞬,什么朝政奏折,宫中诸事,都化为乌有,不复想起。

庄严肃穆的陵寝前,有两骑疾驰而来,守陵卫士正要上前阻拦,却见其中一人手中擎出一块金色腰牌,卫士一眼瞥见,顿时面色

苍白,唯唯称是,退到一旁,再不敢问。

两人从鞍上掠下,垂地地斗篷从头到脚都密密遮住,两人也不言语,只是沿着大道前行。

那夹道两列的貔貅、麒麟等神兽,在黄昏中威势十足,栩栩如生。

“他倒是享得安福…”

一道清冽女声响起,虽然无复那疯狂的怨毒,却仍带着尖锐的讥讽。

另一人并不言语,只是体贴地替她拭去面上地微尘。

进入主殿后,那白衣女子拔出佩剑,森然插入地缝中。

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她以内力御剑,竟生生将四方楔砖撬断,手腕轻抖处,那两丈见方地地面在崩散,露出黑洞洞地陵寝入口。

“我来了,元旭。”

她轻声曼语,一旁的男子在这一瞬蓦然跪地,朝着地下陵寝三拜九叩后,毅然退后,再不看一眼。

“前世纠葛,我再不想起,以你的所作所为,神明有知,九泉之下也不会让你安宁…有件物事,今日终于可以物归原主了!”

她取出一个黑匣,轻轻打开,南海明珠镶嵌的凤冠在昏暗的殿中灼然生辉,照亮了所有。

她看了最后一眼,连匣带冠掷入陵中。

珠玉碎断的声响,在一片寂静中格外响亮,诡谲中,又染上了苍凉的快意。

它们在黑暗甬道中坠落直下,叮叮当当的好不热闹,直到落到不可知道的地低深处,才绝了声息。

“这珠冠是你之前所赠,既已陌路,何必睹物生笑?今日还了你便是!”

她一语既出,长剑一收,那些散乱砖石,便重新聚合,最后逐渐并拢,将陵寝入口重新遮住了。

“后会无期。”

她决然笑道,最后一块青石落下,恰好将一切封住,一如从前。

两人对视一眼,随即出殿,飘然而去。

只剩下守陵卫士,在原地因巨响而瑟瑟发抖,半晌,他耐不住好奇,跑入殿中。

先帝的陵寝安静齐整,宛如千万年都如此沉眠着。

“这是怎么了…难道是…”

一个“鬼”字哽在喉中,颤抖有如风中落叶,却终究没有出口。

这半月,两人一路游览胜景,不知不觉,到了北疆赛上。

虽已初春,此处却仍是千里冰雪,银装素裹。

“前方便是北郡十六国了…”晨露抬眼望天,轻声说。

一轮明月照在大地,枝间虬干突兀,琼条晶莹,山峦在一片冰雪中也变得莽苍起来,无端又添了几分萧瑟凌厉。

一路走,两人都默默无语,心事一旦开了头,就再也收不拢,三魂六魄都晃晃悠悠,渺渺散开,像顺着雪径的一丝儿梅香,闻得

见,却捉不住…

“已经到了吗?”

元祈蓦然惊觉,身上竟是一颤,他轻拂斗篷,将雪花拍落,叹道:“这么快就到了…”

“前路悠长,你身为一国之君,不宜轻入属国领地。”晨露淡淡道,只那眼中得一抹惆怅,泄露了她的情绪。

“为何你要长居于此?普天之下,但凡你看中的,我定当双手奉上…你若嫌京城聒噪,不如去江南如何?‘重湖叠巘清嘉,有三

秋桂子,十里荷花’,清闲舒适…”

“北郡…是我前生凝聚心血最多的地方。”

晨露一双清目流盼,遥望着远处异国风情的城郭高塔,静静道:“此地虽然都是弹丸小国,却是北扼中原的咽喉,鞑靼最盛时,来去如同自家营帐,予取予求的跋扈之态如今想来仍是心惊。这次忽律逝世,他们群龙无首,各自为政,这才受此重挫,若是他日,他们重振旗鼓,你又当如何?再假若你的子孙不肖,中原衰落,又当如何?”

她说到激动处,柳眉飞扬,英姿飒爽,耀目有如天中之月,元祈一时只觉目眩神迷,胸中也是热血沸腾。

“你有什么良策吗?”

“好好经营十六国,让它们成为中原的屏障——它们与中原,既有唇亡齿寒的利害,又有主臣之属,若能使之如臂,定能御敌于国门之外。”

“漠北之地贫瘠荒凉,乃是出尽枭雄之地,即使鞑靼人迁徙而去,又会有新的游牧民族诞生,难道中原一直就忍气吞声不成?与其忍耐躲闪,不如主动布置,一击而溃。”

元祈听得眼中放光,全身的血液都要喷涌而出,他自然问出心中的疑问:“林媛临朝多年,只求苟安,根本不敢援助北郡十六国。这些年里,十六国国政日非,鞑靼人扶植的傀儡们纷纷把持大权,要想他们回归天朝麾下,谈何容易?”

“这事朝廷不能公开插手,不然十六国又以为天朝要吞并它们了,到时候一片恐慌,反而坏事…”

晨露微微一笑,断然道:“要是有个暗中势力来做这事,不动声色地逐步蚕食其中,不出二十年,十六国便能改弦更张。”

她抬眼看向元祈,笑道:“我那辰楼中人,给你添了好些麻烦吧!”

元祈微微苦笑,笑道:“贵部迁怒于我,一个个怒目金刚似的…”

“这样一群不明身份的江湖人士,京兆尹也很头疼吧…”

晨露扑哧一声笑了,眉宇间那一道阴霾荡然无存,别样的妩媚清新重现。

“我准备将辰楼总部迁到此地,好好经营北郡。”

她伸出手掌,雪白如玉,“给我。”

“什么?”

“银子啊…我们经营这里,也算是替朝廷分忧,难道不该给些资金吗?”她戏谑道。

元祈咬牙不语,半晌,才道:“天各一方,永难相见…”

“每年此时,我们可以相约赏花,听说北疆的汀兰花只在午夜开放,别有风味呢…”

“为何要只身长居于此,你的手下不乏能人,难道我们就真的不能相守相知…”元祈近乎沉痛地低喊。

晨露笑了,映着雪光,她面色皎洁如玉,却带着淡淡凄清。

“我想,我们彼此都不能释怀…你能忘却这一场噩梦吗?同样,我一见到你的面容,就想起你父亲。这样的我们,即使长相厮守,也无法合拢这一道鸿沟,与其坐待缘尽,不如长念心中。”

“在京城国钦寺,一位老僧点拨于我,我没有学会遗忘仇恨——那大约只有圣人才能做得到——而是学会了正心根本:我想为天下百姓永绝此患!”

“做这些,不是为你,甚至不是为朝廷,只是因为随心所欲。这一次,我要好好为自己活一次…也许,会更精彩。”

“我明白了…”元祈长叹道,黯然欲绝的眼神,在一低头间恢复平静,即使有千般不舍,他也露出惯有的清朗微笑。

“一路顺风…”

他紧紧地紧紧地将她抱住,感觉着彼此温暖而有力地心跳。良久,才无比恋栈地松手。

她眼中莹润,却一笑带过,微微偏头,她策马疾驰,朝着不知名地远方而去。

“明年今日…谨记莫忘。”

她的声音清渺飘忽,却是无比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微笑着,他也掉转马头而去。

一袭白衣向北,一道玄袍返南,他与她,相望一眼,终究各走天涯。

来年的今日,雪还会下吗?

八年后

车外大学纷飞,元洛望着窗外六角晶莹的絮片,想起太傅讲的“燕山雪花大如席”,终于耐不住好奇,伸手去捉,却被树间的冰屑砸个正着,又冰又痛。

他吃痛地缩回手,黑琉璃一般的大眼中水汽氤氲,几乎要哭出声来,终究还是忍住了。

“洛殿…小公子,雪下得这么大,我们还是找一处地方暂避吧!”

贴身侍从郭升看了一眼逐渐被淹没得官道,不无忧虑道。

“你是不是怕了?”

元洛睨了他一眼,乌溜溜得大眼里带着无邪乖巧的笑意,却让侍从全身寒毛直立,将满腔劝谏全数吞回腹中,他干咳一声,躬身

道:“属下只是为小公子的安全着想…这天色虽暗,离王城却是不远,快马加鞭,天黑之前定能到达。”

“这还罢了…此次要是能顺利找到这九龙夜明杯,看父皇有什么话说!”

元洛说到父亲,活泼大眼里也露出一丝黯然,他扁扁嘴,恨恨道:“不过是一只破杯子,有什么了不起!”

话虽如此,想起父皇那日的雷霆大怒,他仍是心有余悸…

自小以来,父皇对他爱护备至,虽然在他做错事时也颇为严厉,但事后总是温言说理,哄得他破涕为笑。

这一次,他一时顽皮,将乾清宫御案上那只通体水晶得夜明杯拿下来把玩,不想失手摔了个粉碎。

父皇下朝后看见,竟是怒不可遏,将他一顿痛斥后,禁足三月,以示惩罚。

“哼,不就是一只杯子,再珍贵也比不上我啊…居然对我这样,父皇太过分了!”

小小少年咕哝着,越发不服气道:“我要证明给父皇看,我已经长大成人,能替他找回一只一摸一样得夜明杯来!”

一旁得郭升听着他自言自语,心中却是暗忖:即使殿下您再英名神武,找到十只八只得夜明杯,万岁怕也是不能释怀——那只杯

子,乃是他最重视的人所赠啊…

他正想得出神,眼前一张精灵俊秀的小小面容无声凑近,“你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