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脸虽然晶润雪嫩,吹弹可破,却带着说不出的邪气。侍从为之一凛,慌忙掩饰道:“微臣是在想道路…”

“你骗人的时候,总是喜欢面红耳赤,哈哈哈哈…”

奶声奶气的揭露,却让他恨不能把眼前的小鬼掐死,他咬咬牙,总算提醒自己,这是国之储君,彼此有君臣分际…

“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

小鬼笑眯眯地,越发把面庞凑过来,“每次我提到那只杯子,你的神情总是那么古怪…这里面,可有什么玄机吗?”

玄机你个大头鬼…

郭升心里咬牙切齿地哀号,面上却强扯起一抹和蔼可亲地笑容道:“怎么会呢,微臣只是想起皇上的雷霆大怒,心有余悸…”

“你又骗人…脸像猴子屁股,哈哈哈哈…”

小鬼坐得稳稳的,单手托腮,好似看猴戏一般睥睨着他。

“咔咔咔…”

郭升和蔼可亲的面上终于出现一道裂痕,他用力扳指来发泄自己的怒气,以免一个不慎,把这个小鬼掐死了事。

“你的脸…怎么黑得像锅底啊…”

郭升只觉眼前一黑,恨不能当场晕厥过去…

头昏眼花间,他被一只白胖小手竭力摇晃着。

“醒醒啊…你可不能死了啊…”

殿下…您还算有良心…

他刚要舒缓一口气,却听见那奶声奶气的声音又道:“你要是死了,我可找谁来告诉我杯子的事啊!”

咣当——

车中的一声巨响,很快就被风雪的呼啸声遮掩住了。

王城又叫坎难普兰,本是普兰国底都城,但过往商人嫌弃它冗长拗口,于是简称“王城”。

车驾入城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城中却是灯火辉煌,一片繁荣盛景。

“想不到这蛮荒之地,也如此热闹啊!”元洛从车中探出半个头,老气横秋道。

郭升眼明手快,快速将他的嘴捂住,四周环顾着,看没人注意两人的言语,这才松开手来。

“殿下…您再胡言乱语,万一得罪了这里的食人生藩,他们看你细皮嫩肉——”

“郭爱卿,”小鬼倒背着双手,学着他父皇的腔调,连那龙行虎步都学了个六七分,只是那双小短腿实在让人发噱,“你就不用骗我了,只有南越国那边的丛林蛮夷才吃人,北郡十六国笃信真神,一半时日都素食斋戒,又怎么可能吃人呢?”

郭升又是一阵头疼,他无精打采地强笑道:“前面就是食肄,小的就伺候小公子下车吧!”

元洛嗯了一声,心领神会了关于身份的暗示,到了酒楼前,不等呼唤就跳下车来。

塞外的酒楼,当然比不得京城的清雅雍容,却别有塞上风情。

黄金错刀镶嵌着五彩璎珞,胡髯卷曲的泰西商人穿着丝绸袍子,一边肩膀却裸露着;胡姬肌肤如雪,眼眸幽蓝,身材惹火骄人,正在且歌且唱;王城中的女子居然也在大庭广众之下饮酒议事,只是她们毕竟身份有别,是似戴了面纱,一觞如血鲜红的葡萄美酒饮下,那雪白细腻的半个下颌,也染上了淡淡的绯红。

元洛虽然身为皇子,却不曾见过这等稀奇场景,他张大了眼,忽闪着看得出神,郭升不由得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道:“小公子…”

元洛刚刚反应过来,就见小二已经上前接待,“两人要些什么?”

看他相貌不似中原人,一口汉话却很是流利,见客人有些犹豫,正要换了鞑靼语再问,却听那半大孩童嗯了一声,黑眸轻轻一瞥,竟带上了莫名森然的贵气。

“可有雅座?”

“有有…”

小二一迭声地回答,这孩子淡淡一瞥便让人如此心惊,他也就不管惯例,带着两人便上了二楼地小阁。

楼下众人纷纷来看,带着好奇和探究的目光在两人身上瞥来瞥去,郭升颇觉不自在,元洛却是浑然不觉,仍是一派自然。

作为唯一的皇嗣,他在宫中便是千万人关注的焦点,区区小事,又怎能让他动容?

二楼小阁以屏风隔开,可北郡人性情粗犷,声音也大,不多时,两人便听到隔间有人说话。

听那两人声气,是北疆有名的豪商,酒过三巡,便开始吹嘘生平看过的宝物。

“这夜明杯不仅晶莹剔透,还有一种奇效。神匠以密法在杯底镌刻图案,平日里隐没无踪,一旦注入酒液,那图案便随酒飘摇,栩栩如生…”

元洛在隔间听得入神,果子掉在桌上也浑然不觉,他沉吟片刻,便凑到郭升面前,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道:“原来如此啊…”

郭升见他一笑,便觉得头皮发麻,他唔了两声,心不在焉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却随即重重地咳嗽起来。

那厢,豪商们哈哈大笑,随即压低了声音开始低语。

元洛虽然年幼,内力却尚算充沛,皇宫里多是提气养血的珍品,他天资聪颖,又有名师指导,自然一日千里。

他脸神听去,只听其中一人道:“其实这夜明杯的材料,只能在精绝古城地下寻得…精绝国早已灭绝,那王城早是一片鬼蜮,任谁靠近,都别想活着出来…”

另一个人插话道:“木罕王子有令,谁得到夜明石,都要交于王家,不得私自交易。千辛万苦地取了回来,居然分文没有,中原有句话是怎么说的…对!就是冤大头嘛!”

前一人此时却有些心虚地笑道:“小弟我前不久机缘巧合,倒是从个土佬手里收到了一块夜明石。”

“真的啊?!”

他的同伴一拍大腿,简直又惊又叹。

元洛听到此处,眼珠滴溜一转,顿时计上心头。

“殿…小公子,我们还是吃完就走吧!”

“此处甚好,不如在此盘桓一日再说!”

小鬼的回答让郭升近乎晕厥。

元洛仔细谛听,着,等到确定那两人酒酣沉醉后,小小的身形凭空一跃,如鹤冲天一般,也不管自己的轻功身法没有学全,总算歪歪斜斜地飞过了屏风,在郭升心急如焚的低唤下,他不慌不忙地掏遍那豪商的怀中和包裹,终于拿到一块拳头大小的晶莹石头。

“完胜得手…”

他得意地一扬眉,朝着踉跄掠过的郭升微微示意,“拿张五万两的银票给他们吧!”

“小公子…这可是呢全部的零用积蓄!”

“废话,本公子难道长了副强盗像吗?”

小鬼正在得意,却听楼梯上一阵急响,无数的箭石,在这一瞬如飞蝗一般飞来!

“殿下小心!”

郭升再顾不得伪装,闪身而上将他扑倒,两人齐齐从二楼坠下!

他在逃!

大漠的沙影在身后飘舞变形,他有些踉跄地一跤摔倒在地。

“花生…你究竟在哪儿?”

他低喃着郭升的绰号,第一次开始想念那位苦命的贴身侍从。

在刚才的激战中,他们与不明身份的黑衣人搏杀,一片混乱中,他与郭升在城外失散。

原本可以不必如此狼狈不堪的…

元洛咳嗽着重新爬起,生平第一次收起嘻笑的表情。

他原本以为已经成功地冲出重围。最后把匕首插入人地喉咙时,他的恐血症终于爆发了。

临敌之前,最忌三心二意…

父皇曾经如此说过。

可是,他失神了稍稍一点时间…

圆润黑亮的大眼里又蓄积了水汽,他扁扁嘴,喉咙被呛入的沙子刺得发疼,几乎哭出声来。

月下的沙丘闪烁生辉,发出珠贝一般洁白迷离的光华。

风逐渐轻缓下来,月夜下的大漠无复白日的狂暴,显得安宁幽静。

元洛很快便冷静下来,他收拾了身上的行囊,欲哭无泪地发现,自己身上的大小银票已是不翼而飞,全身上下值钱的物件,只有手中的短匕以及腕上的玉带。

他刚刚起身,明明中好似感觉到什么不安来,他有些惶然地左顾右盼着,却不知到底怎么了。

风…

风向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近乎轻柔地风力,却带着灼热的气息。

这难道是…

沙暴!

他悚然一惊,跳起身来,顾不得咳嗽,起身开始疾奔。

不知跑了多久,当身后出现飞旋的整座沙丘时,他已经没有勇气回头去看,只是看着前方的绿洲,竭力跑去。

一道雪色冰绡从绿洲的水面诡异飞起,将他拦腰卷起,直直拖入水中。

身后,沙暴的咆哮已是震彻耳膜!

“好冰…”一声大叫,少年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冻得全身发冷。

“真的有那么冷吗?”一道清冷幽渺的声音问道。

少年狠狠地瞪向她,“现在是三九严寒,这里虽然是绿洲,但一样冻得要命!你居然还把我拖到水里…你这个笨女…”

“人”字还没出口,只听得咕咚一声,冰绡仿佛有灵性一般,再次将他拖入水中。

“好冷——”

惊天动地的哀号声从水中传来。

呛了好几口水后,元洛湿淋淋地从水中爬起,他的黑瞳大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你这个妖女!!你想把我害死!!!”

纤纤素手将他从水边拎起,提到眼前。

“嘴巴还是不干净,看来还要洗洗。”

雪白皓腕一紧,将要把他重新丢到水中,元洛吓得魂飞天外,再不顾得逞强,多时得委屈恐慌袭上心头,他哇的一声哭了。

白衣女子不再动作,等他抽噎停止,才淡淡道:“看看你的周围…”

元洛一瞥周围,顿时酥软了半边,吓得面色惨白。

原本齐整的绿洲,仿佛被巨刃划过一般,草木都连根断掉,几无完物。

“沙暴来时,绿洲也不能幸免,只有水下尚算安全。”

清冽的声音,宛如珠玉落地,元洛默默听着,心中只觉得宫中无人有这般好听的声音。

他鼓起勇气,抬头仔细看去。

月光清辉照着这水波粼粼,白衣女子并无绝色姿容,却如千年冰雪一般凛然出尘,月下看来,竟隐隐如同天人临凡。

元洛平日学了半肚皮书,什么洛神,姑射仙人,都是有名的神仙中人,和眼前这女子一比,都仿佛成了书上枯燥的文字。

“你…你是女鬼吗?”

他添了添嘴唇,鬼使神差地问道,话一出口,就知道不好。

“救命啊!花生…”

惨绝人寰的呼叫声,将那一声沉闷的落水声压过。

元洛身上裹了厚厚的雪狐裘,身下骏马走得即快且稳。

他仍是气嘟嘟的有如一只河豚,别扭地犟着头,禁不住,又探过头去,偷偷打量着身前那神秘的白衣女子。

春寒料峭,积雪千仞,她却只着意见赛雪欺霜的白袍,乌黑鬓间一支珠钗,越发显得清莹飘逸。

“你头上这支钗不错…”

小鬼踌躇了半晌,憋不住地主动开口,却是老气横秋的评赏。

白衣女子微微一笑,仿佛充耳不闻似的,只有那眼眸深处,才有一抹玩味飘过。

“你这个小鬼头,居然懂得女人饰物?”

声音清冷幽远,内容却是气死人不偿命。

元洛再一次怒发冲冠,鼓着腮帮又做了一次河豚。

“本公子世家出身,家学渊博,见过不知多少大世面…”

他得意洋洋,,正想吹嘘自己的“风流倜傥”,却听耳边一声低喝:“抓紧我!”

白衣女子凝望着前方的沙营,微微冷笑,眼角的笑意转为凌厉。

身后的玄铁大弓被取下,只见白色羽翎疾飞而过,对面的滚滚黄沙中,随即传来几声惨叫。

羽箭有如神视,隔着模糊的距离,仍能一箭一命,对面的敌人胆寒了,却倚仗着人多,仍不想放弃。

“抓紧。”

白衣女子对着身后的元洛道,不等他反应过来,就策马狂奔。

锵然一声,长剑的寒光几乎夺去日月的璀璨,剑气如潮水一般汹涌喷薄,在一瞬间有如长虹暴涨。

骏马疾驰,剑宜纵横不羁,只见数百人中,无一人是她的对手,纷纷中剑落地。

这几百人中,由鲜血和恐惧催生出的一条空隙来,她纵马一跃,竟破阵而去。

坐骑神骏,不一会儿就跑到了大漠边缘,元洛正要欢呼,声音却凝在喉咙里。

不远处的沙砾荒地上,水草开始细细冒芽,却被敌人粗暴地在脚下蹂躏。

一队队铁甲士兵遍布前方,手中地刀枪闪着凛冽的寒光,他们远远地望见这两人一骑,顿时杀意弥漫。

箭石如雨一般急至,白衣女子却并不慌张,她唇边冷笑加深,策马退至目测距离外,任由箭影在眉前乱飞,她从箭筒中取出一支朱红小箭。

此箭非金非玉,却来势汹汹,穿透几人的甲胄后,中者无不嘶声惨叫。

只见那箭头上不知涂了磷粉还是什么,居然凭空燃烧着,鲜血与皮肉被烤炙的焦烂顿时弥漫在荒原之上,气味让人欲呕。

那小箭如有神助,越飞越高,在空中居然放出五色彩光,炫亮了半边天际。

底下众人已是呆若木鸡,好半晌,才有人清醒过来,顿时面色惨白。

“王子闯下大祸了!”

再看那两人一骑,却是远远遁回大漠之中,只剩下模糊的身影。

沙丘旁,元洛翻弄着手中的野味,手却已是颤抖越剧。

他咬着唇,泪珠在眼里打滚,却偏偏不肯落下,那模样实在让人怜惜。

“你不问我,那些人是为何而来的吗?”他吸着鼻子,突然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