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没说话,只是靠着他的肩膀哭。

他亦没出声,轻轻的拍着我的肩,气息温和。

我忽然觉得,伤心时,有个人陪着,真好。

谢谢你们曾经伤过我<1>

第二天,我顶着熊猫眼去找苏眉。

她并没有多加刁难,反而笑着的说,问卷做的不错,辛苦了。

我莫名其妙:“可我还没交过来。”

“哦,因为要得急,宗先生昨晚已经发给我了。”她若有所思的看了我一眼,低头从包里拿出一小罐东西,“看你黑眼圈挺重的,昨晚熬夜了吧,拿这个,回家敷一下。”

“不用了,苏主管,既然这样,那我先回去了,谢谢啊。”我忽然明白过来——宗晨已经替我将问卷完成了。

她也不再勉强,“好的。”

我迅速回到座位,打开邮箱,里面有封宗晨的未读邮件,附件里,正是一份问卷,我打开看,问卷的最后一题——“您希望邻居是从事什么职业的?”

宗晨,你非得这样,一次次的,周而复始的折磨我,然后再满怀慈悲的帮我处理好所有的事?

真的,就有这么恨吗?

可为什么,每一件事,每一件事,都能让我想起从前的美好——

那时候的我,剪着极短的头发,却染成了亚麻色,在阳光底下分外的耀眼,穿着件夸张的大T恤,上面印着背着吉他的摇滚歌手,哦,还嚼着口香糖,穿着有零碎破洞的牛仔裤,及一双人字拖鞋,好像不这样不足以表明自己的存在一样。

“宗晨,我来不及完成了,你帮我写作业好不好?”

后面的那个少年,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整齐而干净的白衬衫,剪裁合体的米色卡其裤,肩上还背着个厚重的书包。

他会皱着眉头说:“不行。”

我一本正经抱怨:“可这都怪你啊——老是补课补课,害我连做作业的时间都没有。”

“这样吧,我陪着你完成,这样快点。”

刚开始。

“宗晨,这道题不会。”

“这个…先找规律,然后代公式。”

“这题也不会。”

“唔,设两个未知数…”

过了几个小时…

“宗晨,我困了,这么教下去也来不及,不如你帮我做吧。”

“不行。”他拒绝我的时候,总是扶扶镜桥,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为什么不行,不做完会挨骂,一挨骂就更没积极性了,再说,要不是你拖着我补课,我会没时间做作业吗?”

为什么那时的自己总有说不完的歪理,而且还能歪的这么理直气壮。

而每次的结果,都是我趴在桌上一觉睡醒,他在一旁努力奋战。

时值今日,我依然能记得那些午后。

阳光自窗户懒懒洒进,空气里总是弥漫着糕点的香味,每次我一去,宗晨的妈妈便会拿出许多好吃的糕点,桂花糕,绿豆糕,糯米糕——我想,也许我只是贪吃。

宗晨就坐在我的对面,额前的黑发不时掉下,有次我实在看不过去,便趁着他皱眉思索时,偷偷走到他背后,将自己的发夹别上去,结果——他生气了。

然后,第二天,他便剪了个很短很短的发型,虽然也好看,可我还是喜欢原来的,之后我再三保证永不拿发夹作弄他了,宗晨才留回了原来的发型。

后来他看穿了我的招数,虽然依旧会帮我赶作业,但事后的每次补课,也多了项任务,他会将作业中一些重要的题抄出来,让我重新完成。

有时我想,他这样的耐性,不去当老师真是可惜了。

他的一板一眼,却让我那么着迷,虽然我有着大把大把的时间,虽然我的前后左右都愿意给我作业抄,可我就是喜欢看着他,认真的蹙着眉,一题一题仔仔细细的写。

我的本子上,全部都是他的字迹,看的我喜滋滋的乐。

我总觉得,这样的宗晨,认真地为我做作业的感觉,很幸福。

幸福到,要将这些记忆抹掉是如此艰难。

收回思绪,我自嘲的笑笑——不能再想了,过去再美好,也是过去的,想起昨晚酣畅淋漓的泪,我默默的将邮件删除。

宗晨,我再也不愿接受你的任何帮助了。

与此同时,他似乎也默契的遵守了些规则,再回到公司上班时,并再没有见我,反倒是与章源源出双入对。

章源源的公司在我们隔壁大厦,左右不过十分钟,每逢宗晨在时,她便会准时出现,中午吃饭时难免碰上,倒也没什么尴尬。

她似乎对我怀有敌意,不过这也算正常,反正我看她亦当成一团空气。只是奇怪,怎么与男人的纠葛,最后都会发展成两个女人的事。

夏季打雷下雨是家常便饭,下班时,天已是满城风雨欲来的架势。我迅速收拾好东西,想着要赶在掉雨前打到的。

刚冲出马路,豆大的雨便劈头盖脸的砸下来,我忙护着头,以最快的速度冲到站牌下。

来往的的士多,但打的人更多,公车别说了,跟个沙丁鱼罐头似的,打死也不挤。记得有次挤公交,结果呼吸困难,差点当场晕倒,被爸爸狠狠骂了一顿,那之后,便有了恐惧症,但凡人多的那几路车,宁可走路也不坐。

我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远远看见一辆空的出租过来,卯足劲要冲过去——忽然一辆车停在面前,是宗晨的,我认识。

他按下车窗,望着我直皱眉:“上车。”

本就不想与他有什么牵连,又眼尖看见副驾驶座上的章源源,便摇了摇头:“不了,我打的就好。”

“上车。”他重复了一遍。

“真不用客气,您还是先走吧,堵着后面的路不好。”眼看那辆空的士被抢走,真是冒火。

“是啊,简小姐,现在人多不好打,不如让宗晨送你一段路吧,”章源源也侧过头来,笑着说,“反正顺路,我家也在那附近呢。”

她的眼神里,有明显的优越感,惹的我更不高兴。

“不必了,不打扰你们。”我别开脸,不准备理他们。

“哎——当医生就是忙,不然叫卫衡过来接也是好的。”

“当然了,医生不比别的,不能成天在别的单位乱逛。”话里藏刀谁不会啊。

宗晨也不和我啰嗦了,推开门便将我拽了下来,又打开后车门推了进去,动作一气呵成。

我最讨厌的就是他这样,自以为是,好像离了他就不行似的。

我趁着他回驾驶座,打开门便往外冲。

未几步,便被拽回。

他依旧面无表情的看着我,身上的衬衫已被淋湿,发丝还往下滴着水,手关节微微泛白,他冷着脸,狠狠的将我拖回,迅速锁了门。

“让我下去。”

他置若罔闻。

“不下车也行,”我冷笑道,“我要坐前面。”

章源源不可置信的看着我,宗晨却依旧当没听见,加速开车。

我气极了,掰门又掰不开,只得口不择言,乱骂一气,连爷爷家的方言都出来了:“你除了一声不吭还会什么,自以为是,目中无人,变化无常,出尔反尔,白痴木狼——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是说再也不回来了,不是说再也不想见我了——出尔反尔,你就是个出尔反尔的小人!”

章源源似乎没见过这架势,傻了似的。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还忘不掉我,就是心里有着疙疙瘩瘩的小心思,当我是傻子是笨蛋?什么卫衡,那全是幌子,幌子——你就是要折磨我,让我吃不下吞不得,放不开又得不到,你这个心理变态——”

宗晨终于变了脸色,他一脚踩下刹车,忽然转过头,狠狠的吻上了章源源——就在我面前,靠着那样近的距离,我甚至能看见他微颤的睫毛——

他们吻了很久,吻到后排车子都开始不耐的鸣喇叭。

谢谢你们曾经伤过我<2>

成年后渐渐明白一个道理,就算你是个落难公主,扔到现实里,再怎么巴巴坐着白日梦,也不会有王子骑着白马,开着黑马接你回去。不管是谁,都得明白,学会不做梦,其实是很重要的。

他们吻了很久,吻到后排车子都开始鸣叫喇叭。

直到结束——宗晨背对我,冷冷开口:“简浅,请不要在我女朋友面前说这种话,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为了让你明白我真正的想法,现在,请你下车。”

我是疯了才会那样自取其辱——

我冷笑着说:“这样很好,希望以后别再各自纠缠,再见。”

章源源这才反应过来,忙劝阻:“算了,这都什么事,雨这么大,改天再说吧。”

“不用管她,我们走。”他的声音,似乎比那冰冷的雨水还要凉薄几分。

我早已推门出去,瞬间被淋个透湿。

章源源从后面追了上来,递给我一把伞,有些小心翼翼:“卫衡——是不是——”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忽然有些同情起来,接过伞,淡淡道:“谢谢你,我和卫衡确实没什么——但,他也确实不爱你,如何取舍,你自己看吧。”

女人便是这样,天生的同情弱者。若是情敌,便怎么也看不对眼,一旦不是了,便又没了那层戒备,多可笑。

只是,不管她为了什么目的,因为这把伞,我也不会再去当卫衡的挡箭牌了。

车子很快的消失在雨幕中,那般决绝。

我并不伤心——心在哪,早没了。我不过是知道宗晨的软肋在哪,他就是想漠视我,想让我痛苦,想让我知道,他有多看不起,多不在乎我。

可宗晨,你做的不够狠,不如让我帮你一把。这样,总好过被你猫抓老鼠似的玩弄。

宗晨你总是不够狠心的。以前也是这样,说一套做一套,要多虚伪有多虚伪。

呵——以前啊,以前,多美好又残忍的一个词。

雨打在身上先是疼,渐渐的变麻木了,反而酣畅淋漓——这种近乎自虐的感觉,也不是第一次了。不过,也是在所谓的从前里——当我第一次知道张筱,竟是我的亲身姐姐时。

那是在高一,宗晨因为高三的紧张学习,与我一起的时间便少了,而我上了普高,成绩尚可,又停了周末的补课,日子便开始闲的发霉。

有时听着课,无端便想起他来,想的烦了,只得偷偷溜出来,去他的学校,大门不让进,便从后围墙爬进。时间凑的好,便等他下课,一起匆匆吃顿饭,而更多时候,怕他起疑,只偷偷的看,又坐公车回去。来回二十几站路,我跑的不亦乐乎,一点都不累。

后来就比较难捱了,进入二月,他越发的忙,天气也闷热潮湿起来。

草长莺飞,我的心情却愈发沉闷——因为宗晨要走了。伦敦大学向他伸出橄榄枝的消息很快传遍,同时,他还占了的清华保送名额。

无论选择哪个,都意味着离别,几千甚至上万公里,这是多少公车也到达不了的距离。

我问宗晨,你会去哪。

他沉默了很久,说,伦敦。

我笑道,记得给我寄礼物。

他轻轻的恩了声,后又说,还早,九月份才走。

我们沿着学校后面的小路,一直走一直走,两旁的梧桐几乎遮住了所有光线,枝叶摩挲,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直到夕阳沉沉落入山底,最后我说,高一真烦,作业好多,我得回家写作业了,宗晨再见。

他维持着那个姿势一直没动,我管不了那么多,转身急急走开,汗津津的手紧紧拽着书包的带子,肩胛骨处的扣子抵着肉生生发疼。

风明明该是温和的,可因着黄昏的凉意,反而带了几丝冷然,落到脸上,像是细小植物的尖刺,吹入眼底,又酸又涩。

不知走了多久,似有感悟,我蓦地转身,便撞进他的眼,他一直都在,默默跟着。

我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笑话他——你跟着我做什么,跟屁虫。

他没说话,只是拿眼看我,那眸像是磨浓了的墨,晕着一层浅浅的雾气,被昏黄的暮色衬着,让我忍不住就鼻子发酸。

“回家吧。”他的声线像刚从水里捞出的棉布,湿漉漉的。宗晨走在前,背影挺拔,落日下模糊的影子渐渐拖成线,又糊成团,最终将我也吞了进去。

那阵子刚好是流感期,大概因为天气冷热交替,衣服穿少了,回家后我便发烧了,烧的迷迷糊糊,似乎又回到从前生病的日子,光与影交错,陷入一片黑暗,混沌惶恐。

醒来时,看见爸爸趴在床头。

我指着柜子上的风筝问他,爸爸,拿风筝做什么。

他笑着摸摸我的头,说,你梦里一直哭着说——风筝要飞走了,飞走了。后来宗晨来了,便找了这个出来。

他又说,那孩子待了一天,后来被范阿姨叫走了,回头得好好谢谢人家。

我带着浓浓的鼻音说,知道了。

病好之后的一星期,却一直没有再见到宗晨,一问才知道,原来他和家里闹矛盾了,说是要放弃保送资格,考本地的浙大,连他爸爸都从北京赶回来做思想工作。

他是不是傻了!

我匆匆赶去找他,却在他家楼下碰到了张筱。

她站在那,愤恨的,轻蔑的,冷冷的。

她说,你站住。

我没空理她,也不怕她,现在的我,和她差不多高,要打架,吃亏的一定不是我。

可她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我不得不止住步子。

她说,“简浅你怎么越来越不要脸了,你凭什么啊,凭什么让宗晨留在这里?你知不知道他们家现在吵成什么样了,你自己没出息也就算了,还要拉着他,我就没见过你这样不要脸的人!”

她接着说:“你知不知道,我好不容易也申请了英国的另一所大学,我爸妈为了凑钱出国多不容易,现在都被你毁了,被你给毁了!”

“我从初中时便一直跟着他的脚步,生怕落后了,我要和他一样优秀,一样骄傲,这样才能一直站在他身边,可现在都没了!”她情绪越发激动,咬牙切齿,眼里恨不能飞出刀子来,“我和他一直都在一起,你凭空出来的算什么东西?”

我平日的伶牙俐齿忽然全没了,也不知道自己此时该有怎么样的情绪,就像将酸的,甜的,苦的,辣的,都放在一起,却不知会是什么味道。

她又冷冷笑道:“你想去见他?哼,别做梦了,现在范阿姨知道了,你爸妈也在那,为你收拾烂摊子——”

我心骤忽一跳,打断她:“你说的?”

她不置可否,只是冷笑。

我不再理他,往宗晨家走去。短短的几百米,却走的我一身汗,可我想见宗晨,我从未这么强烈的,想要见他。

张筱猛的将我拉住,用力之大,掐的手臂火辣辣的疼。

“放手!”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狠狠的拽着我的手臂,疯了似的。

我也不再挣脱,转过身去,一字一顿:“张筱,我叫你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