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衡,我不是有心脏病吗?不是受不了刺激吗,怎么到现在还不死?”

他的脸一下变得煞白与愤怒,良久,才缓下情绪,淡淡开口:“你爸爸那边,我只说你在苏州逗留几天——如果你不想他听到这番话犯高血压的话,便再也不要有这种想法。”

十二点,都过去快七八小时了,手术怎么还没好。我精神好的出奇,不渴也不饿,甚至连厕所都没去过。

卫衡给我买了些米粥,我勉强着喝了几口,又过了一小时,我开始坐立不安,一圈一圈绕着走。

医院一直忙碌,陆续送进不少病人,大多是因为大雪而造成的事故,我开始焦躁,极度焦躁。

直到手术室终于打开,宗晨罩着浅蓝色的氧气罩,大半个脑袋裹上了纱布,眉头一直皱着,脸色苍白的毫无血色,嘴唇也是,失去了血色与活力,整个人看上去毫无生气的,仿佛只消轻轻一碰,便会支离破碎。

我清晰的感到,内心某处被狠狠扎了一针,痛,无以复加的痛,原来恨不能以身相代是真的。

他被转到最高一层的重症监护,医生依旧是那套说辞,尽力了,接下来,看什么时候醒,身上各处的碎片都取出了,也无大碍,主要是脑部受到重击,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后遗症。

我默默跟着范阿姨,直到医生让我们离开,晚上八点探视时间到再来,宗晨这天一直没有醒来,一直沉睡。

我像是海面上的浮木,无处着落,晚上睡觉心都是揪着似的疼,一直一直在做梦,满身是血的宗晨,却还对着我笑,惊醒后,我再也无心睡眠。

我烦躁的翻出那包烟,没吸几口,眼泪却一滴滴落了下来——这为什么不只是一场梦?我怨天尤人,憎恨这一切,雪灾,货车,高速,薄冰,所有相关的必然的因素——我更恨我自己。

因果轮回,到底还是我害了他。看着他在病床上的样子,那种揪心的痛与崩溃,还不如死了。

第二日,宗晨依旧昏迷,医生说情况稳定,继续观察。

观察观察,总是这句话,我迁怒与卫衡——你们医生就不能说实话吗?说着说着我又要哭,医院里,全是压抑到极致的气氛,隔壁病房有人死了,这让我越发的恐惧不安。

短短数日,我却觉得一辈子都没这么长,那种刺骨钻心的痛,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纠缠,我摆脱不了。

宗晨换上蓝色的无菌服,安静的躺在那,像是睡着一样,是的,他睡着了,在做梦呢。

可我知道,他还能听见我说话。

“粽子,你真傻,全天下没有比你更傻的。”

“你想要我愧疚一辈子对不对,我告诉你,门都没有,你要是不醒过来,我转身就忘掉了。”

“你能不能说句话啊…随便什么,什么都好。”

宗晨左手的衣袖微微上卷,那一排牙印,像是笑话我似的,撩的人阵阵发酸——一直任性的人,是我才对。

所以我活该现在这么煎熬。

“简浅,你回去吧。”不知什么时候,范阿姨推着轮椅进来了。

我咬唇,摇摇头:“不,范阿姨,我…”

“你跟我出来。”

病房走廊,此时只有部分家属与护士,没了白日的喧嚣。

范阿姨与我,沉默了很久。

“对不起…”此时此刻,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这是个意外,我知道,不管你的事,你也无须自责,还烦请你回去,便是最大的帮忙了。”她冷淡的开口,鬓边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些。

“范阿姨——我知道,您在气我,可真的,我想留下来,至少,等到他醒过来。”

“简浅,我没有力气和你说第二遍。”

我默然的伫立,许久,才开口:“对不起,我做不到。”

“做不到?简浅,这不是你能不能做到的问题——而是现在,我以宗晨母亲的身份,请你走。请你离开,请你永永远远离开他的生活,这不是在与你商量,明白吗?”范阿姨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尖细,神色苍白。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当初要不是你,他也不会被流氓狠狠刺上那一刀…”阿姨的脸色越发白,神色痛苦而愤怒,“当时我和他爸都没在身边,你可知道,他流了多少血…”

“他差点就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你知不知道,明不明白?我不可能让自己的孩子一次次的,与总是带来灾难与危险的人一起,所以请你走——只要你在,我就心神不宁,算我求你了,走吧!”

一字一句,都像晴天霹雳,抽光所有力气,我脸色发白,见鬼似的伫在那,连一分都动弹不得。

范阿姨目光似箭,冷冷的刺过来:“我为什么会坐轮椅,你想知道吗?——因为那次,宗晨送去的医院没有RH阳性的血,我心急如焚的赶去,却在医院楼梯脑溢血,摔了下来…所有的这一切,是和你没有直接关系,可哪样不是因你——简浅,我宗家不欠你,也惹不起——更别说答应你们在一起了。”

“机场上碰见你我就开始担心,我急急走开,小晨还是见到你了——他魂不守舍,鬼迷心窍了说要送你回去——当初我就是死也得拦下他…他还那么年轻…”范阿姨说着眼眶又红了。

许久,她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缓下语气。

“你走吧,再也别回来——之前的事一笔勾销,我也没打算怪你,毕竟意外成分居多,可你也得明确,有我一天,你们便绝不会在一起。情爱这种事,年少无知也就罢了,我知道你对他的情分,也知道他一直放不下——所以也不想多说了,周瑜打黄盖,怨只怨你们没那缘分。还是各走各的,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便好——简浅,算阿姨我求你,走吧,放过他。”

脑子里像被塞进了一团棉花,堵的要命。

宗晨胸前的伤疤,阿姨的腿,今日的车祸,一样一样,像是一阵卷着沙的狂风暴雨,狠狠抽在脸上。

原来不止张筱——这就是你执意要离开的原因?

可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关于那道伤疤的事情。宗晨,你为什么不和我说,怎么都不告诉我,让我不知满足的贪婪,一再索取。这些往事什么时候发生的,怎么发生的,我都不知道,原来在我以为的事实背后,还有着那么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

原来一个人可以隐忍成那样——沉默沉默再沉默,像块不会说话的石头——我原以为他不过是天上的浮云,变化莫测。

原来这条爱情路,走的艰辛并非我一个。或许从一开始,我们便在分岔口迷失了彼此,选了不同的方向,纵然目的地一致,可过程却截然相反——我们看不见对方的努力,一路上只顾品尝孤单与懊悔,并深受折磨。

我们都一样。所不同的是,他什么都没说。

宗晨,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好起来——然后我远远的走开,就像你说的,两不相见,行不行?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医院,又走到了哪里——无所谓了,城市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一样,都不是我的目的地。

有小孩指着我:“妈妈,那个姐姐怎么在街上哭,好丢脸~”

我擦了擦脸,什么时候又哭了,真是没出息,活该。

是的,我活该。自以为是将你拉入生活,用我的方式让你喜欢,任性蛮横,一次次的给你制造麻烦——对于固执的你,要改变要接受要放弃一些东西,有多困难?

我只是理所当然的要求,从没站在你的角度思考过,甚至迟钝到连你曾受伤,发生那么大的事都一无所知。

你对我万分冷漠,是想要我重新开始生活。

你希望我与卫衡在一起,是想要我幸福。

大雪封路,你一声不响的赶了上百公里,是想亲自送我回家。

我做了什么呢?——对了,我甚至理所当然将你赶了出去,若不是那样,你也不会找我,不会发生那起车祸,所有的一切,都因我而起。

为什么还要不顾一切的救我,你死了,叫我情何以堪?

我就是再傻再笨再蠢再呆,也能明白你的心意了。宗晨,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好起来——然后我远远的走开,就像你说的,两不相见,行不行?——原来你,一直一直都在爱着我,用特有的方式,沉默的,安静的,如一块磐石。

我不要你爱我,宗晨,只要你还在,怎么都好,不论伦敦纽约,上海杭州,只要你在,我便不觉得孤单——可你不能去我到不了的地方,绝对不能去。

我再也不敢去医院,真的,忽然开始相信那些所谓的命数,五行相克——也许,我真的是他的克星。

失魂落魄的回到酒店,把自己扔在床上。卫衡进来时,我正准备点上第四根烟,以解忧愁,他看了看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烟拿了过去。

“别抽了——这次,就让我陪着。”他脱下外套,打开空调。

我没有理他,又掏出一根,相对无言,他也作罢,索性与我一道。面对面的,各自想着各自的事。

有时候感觉,卫衡似乎什么都知道,可他却从来不过问,只是一直陪着我,该干什么干什么,这样的距离,很好。

人很累,累到四肢百骸都散架了,昏昏沉沉的睡觉了。梦里一直在哭,抱着温暖的卫衡,一直哭一直哭。

接下来几天,卫衡有时陪我,有时去医院,然后告诉我宗晨的情况。上午怎么样,下午如何,用了什么药,拍了脑部CT,医生说再过两天大约就醒了。

他那双桃花眼依旧勾人,却总感觉少了些什么,蓬勃的朝气似乎一点点在流逝。

“卫衡。”我叫他,“你先回家吧,一直请假总归不好,这边我能应付。”

“我回去了,”他半开玩笑,“那可不行——万一在街上碰到你爸,可就穿帮了。”

“没事,穿帮就穿帮吧,我不想一直…麻烦着别人。”

“别人?”卫衡忽地停住脚步,目光灼热,直直逼向我。

“我是指——朋友,不能一直这么耽搁着你。”我轻轻的开口,下一秒,却被卫衡脸上的表情吓住了。

他蓦的转身,咄咄逼人。

“简浅我告诉你——我留在这,不是为了看你为另一个男人失魂落魄!也不是为了看你成天麻木不仁的行尸走肉——我没那么高尚!你明白吗?

“卫——”

“非要我都说出来,非要我把什么都点破,你才肯从那破沙堆里抬头面对吗?”他的眼眸沉寂着汹涌的情绪,让人无法招架。

卫衡渐眯起眼,一字一顿,惊心动魄,“简浅,非要我开口说——我一直等着爱着的人,是你?”

我愣愣的望着他,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冷笑:“别说你不知道——简浅,你比谁都聪明。”

是的——可我宁愿装糊涂。那段曾被我死死守着,不肯开封的过去,就这样,像是一条大河,翻涌奔腾着,搅出辛辣的味道。

他说的对,我猜出他是谁了——事实上,自那回卫衡带我带去听他父亲的讲座,我便已经确定了他是谁。或者说,我明白了一些事情。比如一句话——你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只不过,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明白了,原来那个人是我——是我装饰了他年少的梦。

她自杀了

卫衡的父亲是国内知名的肾脏科专家。

而张筱,我那位亲身姐姐,原来一直肾脏不好,却一直未注意到,直到出国前的体检,才查出患有慢性肾衰竭,已经发展成了尿毒症——也就是说,要么一直透析以维持生命,要么做换肾手术。

这些都是宗晨告诉我的,在我转校后三个月,终于前来看我的宗晨,在长久的沉默问,问出的第一句话是:“你可不可以,捐肾给张筱。”

彼时我正想说的是——粽子,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相信我的,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

而他却说:“如果这样——你就不欠她了,等张筱病好,我们——在一起吧。”

我站在那,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可宗晨还在说,一直在说。

他低声下气的,甚至是带着绝望的神情,好像我不答应就是世界末日了——我从未见过如此无助的他,消瘦的脸颊,深陷的眼窝,颓废而苍白。

“我想要我们在一起,可他们所有人都不答应…简浅,好不好,只要你去捐肾——我查过了,正常的人只要三分之一的肾就够了,只要平时饮食生活多加注意就好,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什么都不让你做…”

“简浅,张筱她,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我真的不忍心——她的双肾已有90%坏死,现在一直靠血透维持治疗,已经——”

我冷笑的打断他:“那你告诉我,谁说我的肾源就适合张筱了?不是有两个口口声声说深爱她的父母吗!”

“简浅…如果可以,我也不会来找你,他们两的组织配型都不成功。其实这段时间,张筱的父母已经去你们家很多次了,他们说你的一定可以——不管怎样,你跟我去医院,先做下配型手术,行吗?”

“不行。”我转过身去,忍住眼底的泪,一口回绝,“她的死活,与我何干。”

宗晨终于沉默下来,原本的万里晴空,不知什么时候已是阴云密布。

“第一,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没有对不起张筱,因此也不存在着什么亏欠。第二,你若真想与我在一起,那与别人同不同意又有何关系?第三,我这辈子可以救阿猫阿狗,但绝不会救张筱这一家子。”

我冷漠的说完这些话,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没有告诉宗晨第四点——就算肾与她的匹配,简浅我的身体也吃不消。也许是报应,想要儿子,结果生了两个女儿,一个有心脏病,一个肾脏衰歇。

活该,我擦了擦眼角的泪,觉得自己真恶毒。

从那之后,宗晨再也没出现。

而我开始接二连三的做恶梦,梦里有时是张筱,有时是宗晨,更多的是年幼时的自己,孤立无援的躺在病床上,看着带着口罩的护士与医生,来了又走。

那种无助与恐惧再度卷土重来,我睡不好觉,吃不下饭,考完最后一门便逃回了家。

我对妈妈说——让我去试试吧,也许真能匹配的上。

他们态度出乎意料的坚决,无论如何都不肯,心脏病最忌讳这种耗损的手术,更况且还要捐一个肾。

我去医院看了张筱。没有其他人,只有她躺在病床上,眼神空洞,与往日判若两人。

她看到了我,神情激动。

“你来做什么,看我现在的鬼样子?——我告诉你,就算我死,你们也不会在一起——宗晨已经不相信你了——谁会相信你,呵,你放心,我很快就好了,很快…”

她忽然开始厉声尖叫,护士很快进来。

张筱指着我——“她想要我死,这个贱人,让她出去——出去!”

护士将我拉了出去,以为我是她同学,告诉我说张筱似乎不能接受得了尿毒症这个事实,精神出了些问题,让我别再去刺激她。

我不知道为什么又哭了——同情张筱?不,不可能,可心里却难受的要命。

第二天,我去医院求一直以来的主治医生帮忙。

他勉强答应先去做个匹配——又私下拿来张筱的病历报告,结果,我们不管是血型还是组织匹配都对上了。但他也不同意我动手术——“你的身体我最清楚,手术过程随时都有危险——而且,术后身体可能也承受不了。”

我偷偷的将检测报告藏了起来,直接去找当时肾科的主任,也就是卫衡的父亲。

他当时看了看我,只用一句便将我打发了——你多大了?未成年原则上不能捐肾。

第二天,我又去了,赖在他的办公室不出去,他没理我。

第三天,第四天亦是如此。

我再去的时候,他办公室门开着,却没人,我无聊的坐着等。

忽然,侧门内传来了一个少年的声音。

“原则上,供肾者必须自愿,年龄60岁以下,血常规、肾功能、肝功能、心脏、肺部等检查全部正常,血型、配型与接受移植者相符。经专门从事肾移植的专业医生评价,认为捐肾者摘除一只肾后,不影响正常的生活与工作,就可以为家人捐肾了。”

门内的声音顿了顿,继续道:“据报道,曾有72岁的老太为救35岁的女儿,主动要求捐肾被拒,救女心切的老太日日去找医生,最终医院决定冒险一次,经过严密测试后,得出老太身体各项技能良好,可耐受捐肾手术。”

我坐在那,愣了许久,忽地一下站起:“谁——能再念一遍吗?”

就这样,我仔仔细细的把那段话听了三遍。

“那么,”我有些不安的开口,“如果——如果我有心脏病,那能不能捐?”

屋子一片静寂。许久,才传来声音:“明天过来,我再告诉你。”

第二天,我如期而至。

那个少年依旧没出来,只是告诉我,有过心脏病史的,原则上是不允许的,但这样的先例也不是没有,心脏病人为救家属冒险捐肾的国内外有不少例,但首先,得有医院与主刀医生愿意。

“哦。”我闷闷接道,“这个医生不肯。”

“你——要捐给谁呢?”那人问道。

“一个十分讨厌的人。”

“那你还捐。”

“不知道——不捐晚上会做恶梦。”

“你不怕吗?动手术?”少年的声音有些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