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细雪打在玻璃上,随着雨刷融化成模糊的一道水痕,可渐渐的,那雪变得又快又急,像层白色绒毛,覆盖了一方视野。

夜色浓重且湿润,厚重的白雪使得能见度变低,车灯的力道也骤减。

我看了车速表,又飞快瞟眼阿雷:“28码…”

“喏,气温变低,道路结了薄冰,车速只能维持在30码上下了。”他耸耸肩,“而且——再这么下雪,大概就得封路了。”

“…”

果然,车子龟速的行驶了半小时后,便彻底原地不动了,前后全是车,一辆一辆的接龙。

我与阿雷对望一眼,同时叹气。

“你先披上大衣,我把暖气关一会,免得油量不够。”阿雷说完便掏出手机出去了。

我也准备打个回家,发现手机没电了。

雪没有停,反而越来越大。陆续有人下车打探,跺脚抱怨,或仰着脖子前后张望,试图看出个所以然来,互相猜论,神情沮丧有之,焦躁不安有之,怨天尤人有之。

我武装好自己,又裹紧大衣,也下去活动筋骨。

天寒地冻,路面已结起一层薄冰,踏上去便滑脚,我并不赶时间,所有也未加惊慌。冷风从脖子细缝灌进,寒意凛冽,脚底发冷,我绕着车小跑一圈,便再也受不住,缩着脖子钻了车去。

阿雷又接了个电话,和我说要去前方打探一番,咨询路政的工作人员,让我呆在车里别乱跑。

我将车门锁好,好在有台psp,便借着游戏通关打发时间。

阿雷一直没有回来,大概玩久了耗眼睛,不知不觉的,我便靠着车窗睡过去了。

人的听觉有时候是很奇怪的,对于某些细微的声音,即使处于一片喧闹,也能马上觉察,我忽地惊醒过来,见鬼似的,直愣愣望着外面。

我从来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他。

轻微低沉的敲声,像是平地的一阵雷声,直击心肺。

可我得平静,不是吗?

他的脸隔着车窗,衬着一层光晕,看起来极不真实感。

大概是因为关了暖气,身体竟然开始不可抑制的微微发颤,我很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宗晨的嘴唇略略发青,肩头发间落着一层细密的雪花,也不知他站了多久。

我总算伸出僵硬的手,打开车门。

他成了雪人,细薄的一层白,似乎与这大雪融成一体,只剩一双浓墨色的眼,依旧清亮。

“真巧,”我说,“您也堵车呢。”

他怔忪片刻,接着淡淡开口,声线清晰:“是啊,真巧。”

“哦,既然这样,那您继续回去堵着,这样开着门,很冷。”

他没有搭理我的话,拍掉身上的雪,直接坐到驾驶位,随手开了暖气。

我默不作声,低着头,等着他解释。

“接下来的路,由我来开,”他淡淡说了句,“我的车坏了,谬雷——他有事,搭着路政的车回去了。”

我依旧沉默。许久,才客气了一句,“那麻烦了。”

他亦是客气,“顺便而已。”

狭小的空间越发逼仄,一层薄薄的窗花爬上玻璃,恣意蔓延,看的无聊,只得用老一套,继续发呆。

大约晚上九点,有路政的工作人员过来送水与食物,陆续有人下车询问交涉,一排车灯亮起,逼退了几分夜色,却依旧是隐隐绰绰的不真实。

宗晨之前的出现与离开,都像是飓风过境,让我狼狈万分,而这次,说什么,我都不会再犯傻了。不会再坏,也不会再好,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权当是一个梦。

只是相比大雪封路,时间停滞,直面宗晨无疑更困难,于是我便裹着大衣出去了,夹杂着寒意的熟悉气息汹涌而来,凛冽的冷意让脑子清醒了不止十分。

我有些想明白了——可又不确信,大衣柔和的呢料子此时分外的刺人,我一直走一直走,眼角渐渐发凉。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这件大衣一开始便那么别扭了——那排扣子,分明是缝在左侧的——为什么?因为是定做的,专门给宗晨定做的——因为他是左撇子!

我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冲个回去,猛地扯下衣服,狠狠丢到他的身上:“去你的——破衣服!”

这件大衣根本就是宗晨的,所以那气息才会熟悉,所以他才会和什么阿雷认识,所以他现在才会莫名其妙的出现。蛋糕的口味是我喜欢的,巧克力是我爱吃的,还有其他的坚果,零食——我说怎么就如此对胃口。

可笑,太可笑了。

“再见。”我留下两字,顾不得其他,拿包走人。

“回去”宗晨追了上来,拽着我的胳膊。

“放开,我打的回家。”

“这里是高速。”

“那我找杭州牌照的车子,搭顺风——实在没有,我打110找警察总行。”

“简浅,别闹——回去。”

“闹?我没空闹。”我狠狠的甩开他。

宗晨再未说什么,只是用大力道,压制住我的手,愣是拉了回去。

我二话没说,朝着他的手肘就是一口,毫不留情的,咬的牙都疼了,可他还是没有放开。

我索性拉着身旁一辆吉普车的把手,死死不放开,他终于停下,回过头,定定看着我,有多无奈一样。

“简浅,听话。”他语气温和,像是融进雪地的蜜,着实叫我一愣。

“听话?”我笑了起来,“是,我听你的话,离的远远的,忘记过去,重新开始——我做到了,那麻烦你,能不能滚远点,永远都别再出现。”

夜色将他整个融入其中,像是鬼魅一样,隐约的,我看见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几丝脆弱,可这让我更快意,更疯狂。

“你这样子算什么?——安排阿雷接我回去,又是在担心我?可是宗晨,你这个样子让我恶心,恶心透了!”我大概有些竭斯底里,引得吉普车里的几人,担心的看着我握着的车把。

一旁也有路人开始指点。

“不好意思,大家…”宗晨脸色薄窘,索性一把将我抱起,打开车门,用力推了进去,又抵着车门,低头说道:“只是顺便,你别误会,到了——我们,便再也——不会见面了。”

不管怎样,这句话还是刺到了心里某处,我冷笑道:“可我现在就不想见到你——既然这样,那好,我呆在车里,你滚出去。”

宗晨没再说什么,沉默着站在那,又有雪积在肩头。

“那好。”他说,“等路通了,我回来。”

这样的时候,并不太平,不时有人经过,时而响起引擎声,我蜷成一团,将脑袋埋进膝盖,觉得冷极了,像是一座雕像,一动不动。

更深露重。四周渐渐静寂,毕竟夜深,多数人选择回车休息。

幽蓝的灯光微微跳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却怎么也睡不着。

为什么呢,宗晨,不是已经说好了,两不相见,两不相欠,为何还要这样——知道让一个人心死有多难吗,知道让我忘记你的好更难吗?前方充满迷雾,我举步维艰,他来去自如。

半小时,一小时,两小时——宗晨始终没有再回来,我看着空荡荡的车子,忽地心里一跳——宗晨先前骗我说车坏了,但他明明和范阿姨刚下飞机,不可能开车过来,那他现在会在哪?外面温度那么低,那傻子该不会真站着吹西北风吧…

我莫名的有些惶然,拔下车钥匙,走了出去。外面是铺天盖地的黑,黑的瘆人,似乎有暗夜的兽,不知会从哪冒出来。车道上零落亮着几丝光线,却越发显得荒凉与冷寂。

前面是辆吉普吉普,亮着灯,后面的车则完全陷入黑暗,不见宗晨的影子。

深夜的寒意刺骨,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样的低温,他还要不要命了?借着微弱的光,我仔仔细细的往前寻——这没有,那也没有,到底会在哪!

越往前走,我心越慌,长长的路不见头,他究竟跑哪了,这么冷,总不会晕倒吧——无数个念头从我脑海冒出,恐惧像一根丝线揪着心底。

偶有响动,我便神经质的回头,到后来,一有人出来,就上前去问:“有没有见过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个子很高,看一眼就有印象…”

我不知道问了多久,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我又想,也许他在车子附近呢,可能当时没看仔细,或者又折回了,想到这,我迅速往回跑。

可没一会,我意识到一问题,一路基本都是差不多的车子,而我似乎不太记得清具体位置了…

此时雪已停了,但天却越来越冷,双脚早就发麻了——无奈之下,只得慢慢的,一路走一路找,丢脸极了。

好在那辆吉普车较惹眼,还亮着微弱灯光,顿时心里一松,加快步子走去,敲敲车窗,“请问——请问有没有看见穿黑色外套,高高瘦瘦的一个男人…”

之前我和宗晨在这起了争执,想必他是认识的。

里面的人似乎也认出我,顿了顿,说道:“看见过——他刚刚还在,在四处找你,挺着急的,好像还报警了…”

我登时愣在那。

“什…什么时候。”

“十几分钟前吧。”

出了这么个岔子,是我没想到的。

“那麻烦你,要是他再过来,就说我没事,很快回来。”

我裹紧身上的衣服,回车上拿了面包果腹,却又不大放心,决定继续四处看看,万一他真把警察招来了——这笑话可就大了。

过了会,前方忽然骚动起来,本一片沉寂的车灯接连亮起,隐约看见工作人员的车子——不会真来police了吧…我抓着面包便往前跑。

此时大约凌晨一点,空气中弥漫着雪夜特有的清新与凛冽。星辰璀璨——我记得清楚,偏南方有一颗特别的明亮,以至于明知遥远,却感觉触手可及。

我也不知,为何忽然会抬头看夜空——

接着,我便看到了宗晨的身影,他站在被车灯光晕之间,侧着脸与人交涉着什么。

“宗晨——我在这,”一时之间,没再顾忌什么,脱口而出,我朝他挥手。

他一下抬起头,脸上的焦虑之色未消,很快朝我走了过来。

“你乱跑什么?”他绷着脸,脸色铁青,一开口便是教训,“就算那么不乐意与我一起回家…也该考虑安全问题,大半夜的,你知道外头多冷多危险?”

“只许州官放火啊你,”我顺口顶了一句。

一说完两人都愣在原地。

这句话很多年前我也与他说过——他说钱塘江涨潮太危险,以后不准去了,我回的便是这句,那日的温馨历历在目,而今却成了这步田地。

沉默如夜色,再次蔓延,他望着我,眼底第一次有了受伤的神色,只是很快的一瞬,稍纵即逝,就像是路灯下飘着的雪花,迅速落地融化。

“知道了。”我低低开口,右手紧紧拽着面包。

“还有——既然你不想与我一起回去,等下跟着他们走吧。”宗晨回身指了指穿着工作服的几个人,“行李我帮你送回去。”

“谢谢。”我吸了吸鼻子,冷,真的有些冷。

“那边有热水,去喝点。”许久,宗晨才吐出这么一句。

我转身,朝马路对面走去。

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2>

原来这条爱情路,走的艰辛并非我一个。或许从一开始,我们便在分岔口迷失了彼此,选了不同的方向,纵然目的地一致,可过程却截然相反——我们看不见对方的努力,一路上只顾品尝孤单与懊悔,并深受折磨。

“简浅——”身后穿来宗晨低低的声音,透过清冷的空气,四周一下安静下来,“多——保重。”

我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步子。

接近着,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周围一下嘈杂起来,然而与这些喧杂中,唯听见宗晨的声音——带着极度的恐惧,又像是从最深处直击而来——他简直是在咆哮“浅浅,快回来!”

他叫我浅浅,他终于又叫了我一声浅浅。

我愣在当场完全没了反应,身后似乎卷来了一阵飓风,巨大的声响,耳朵瞬间失聪,有什么东西奋力压在我身上,却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狠狠的将我甩了出去。

刺耳的刹车声似乎一直都在响,一直在回旋,我从那东西身下爬出来,脸上手上全是热乎乎粘糊糊的液体——我疯了似的开始尖叫——那东西,不,那人,是宗晨!

宗晨身上全是碎玻璃,手还维持着刚刚用力的姿势,青筋突起,有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血,流不尽似的,全是血,触目惊心,一瞬间,让我坠入地狱。

“喂,宗晨,醒醒——你醒醒啊…”

“你起来行不行,行不行,我保证再也不见你了,见面也不和你吵了——”

“死粽子,你给我起来——不,不提死,粽子,你给我起来好不好——你怎么这样不负责任,不是说要两不相欠么——这算怎么回事,我欠不起——”

我像是傻了一样,看着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围过来,有人将我拉开——

救护车来了,救护人员漠然的将他抬上车,试图将他的手他掰直,可怎么也掰不开,维持着开始的姿势,一动不动。

宗晨的眼紧紧闭着,脸上的血骇人极了,他怎么那么笨——那么笨。

胸腔里传来阵阵刺痛,痛的我无法呼吸,痛的我险些站不稳,可我不能站不稳,我得跟着他到医院,然后医生跟我说,没事,他只是晕过去了。

是的,他只是晕过去了,就和我一样,晕过去,总会醒回来的。

急诊室,医生说谁是家属,要签字。

我知道,医生就爱来这套,随便一个小手术也要签生死状——我冷静的撒谎,我是他未婚妻,算不算家属。

我让自己冷静冷静,可当看见被推进手术室的他,左手上那个被咬很深的伤口时,忽然再也忍不住——从没有过的恐惧与害怕——我怕他消失,怕这个明明说着要离开却一次次回来的傻子,真的彻彻底底消失。

我蹲在地上,全身颤抖,无法抑制。谁来救救他,谁都好,怎么都好,不要让他死,不要让他离开,让我死吧,行不行。

肇事司机面无血色的呆滞在我面前,一直说一直说,可我怎么也听不进去——怎么车轮就打滑了,你一载货的大卡车,上高速做什么,赶那么急做什么——是的,雪天路滑,谁都知道,天灾人祸,就得活该倒霉?

不知过了多久,范阿姨和阿雷也出现了。

她坐在轮椅上,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她指着我,眼内一片血丝,声泪俱下:“简浅,你离他远一些行不行,让他安安心心活着成不成?算我求你了!”

我无言以对,眼睛涩极了,却怎么也流不出泪,是的,一切因我而起,我就是罪魁祸首。

她抬起手,想要给我一个耳光——我多想那记耳光下来,可没有,她只是空洞的望着我,喃喃道:“这是第二次了——简浅,要是这次他再出事,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绝对不会…”

这是第二次,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此时的我想不了那么多了,脑子像被抽空一样,一片空白。

有护士过来。

“怎么事先没说他的血型——目前恐怕医院的血库不够,从血库调过来需要时间——RH阳性,您是她母亲,也是这个血型吗?”

范阿姨点头,“对,我去。”

我坐在手术室外,形同雕像,阿雷则与司机交涉去了。

早上五点,手术室的红灯依旧亮着。

时间简直是一分一秒在走,漫长的像是一世纪,我像是缓慢溺水的人,慢慢看着自己沉下去,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

六点,七点,八点,天都亮了,手术还是没有完成。

中午时分,卫衡也赶了过来,似乎被我的样子吓坏了。

卫衡买了些热食,我摇摇手。他又让我吃药,我还是什么都不做——宗晨要是醒不过来,我也不活了。

他蛮横的托住我下巴,将药丸塞了进来。

“想要见他出来,自己先给我顶住。”

我茫然空洞的望着他,这才就着开水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