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爸爸面前表现的很镇定,既然他并不喜欢宗晨与我在一起,那我也只能找了个最靠谱的理由——我说头儿有事,我去她家了。宗晨那时也在一边,他面不改色的说,“既然这样,那我也回杭州了,伯父再见。”

为什么要去嘉兴,我也不知道,但不能去的太远,而恰好,那里有个还算吸引人的乌镇,事实证明,这年头已经没有什么古色古香的小镇了,商业化气息浓重,千篇一律的江南景致已经对我失去了吸引力,但也无所谓,我们只是需要一个能静心的地方而已。

我们一起吃饭,一起上街,一起买东西,也一起…睡觉。

我没有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事实上,是下意识的在回避这个问题,而这个时候,没有什么比一个吻更能解决问题了。宗晨很快被我转移了注意力,他环着我的手越收越紧,似乎要将我整个揉进怀里,本能的欲望再次将我们吞噬,又一次的沉沦之后,我沉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微弱的光线透过薄的纱窗,我眯了眯眼,茫然的看着窗外几近落山的太阳,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我就这样坐着,一直到暮色四下,冬天的夜来的总是很快,我才发了会呆,夜色就铺天盖地的覆盖下来。

大概因为我睡着了,房间没有开灯,也很安静,也许是沉浸在黑暗中的缘故,有一种时间停滞的感觉,唯一的亮光来自洗手间,那透过镂空雕纹玻璃的灯光,斜斜的打在地板上,形成奇特的光晕。

又过了很久,我正要起身开灯,宗晨穿了件丝质的灰色浴袍走了出来,他背着我站在门口,手里拎着我的包,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接着很缓慢的,从里面掏出一个白色药盒。

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沿着我的脊椎爬了上来,我努力咽了咽口水,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正常,“宗晨…”

他闻言抬起头,对着我一笑,英俊而迷人,晃了我的眼,他一边顺手打开灯,一边顺口问道,“醒了啊?”

我目光死死的盯着他手里的东西,一动不敢动。

“这是什么,”他摇了摇盒子,有些好奇,“怎么外包装上没有贴着任何标签,我好像有些着凉了,是感冒药吗?”

我的心跳蓦地加速,口干舌燥,“哦,哦,那是我吃的维生素片,嘿…你别动,女士用的…”

宗晨皱着眉注视着我,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他并没有听我的话讲药盒放回去,也没有打开看,只是凑近了,用鼻子闻了闻…

我心揪的紧紧的,一时之间连呼吸都停顿了。

他将药盒又旋转一圈,没看出什么名堂,便放了回去,他慢慢的朝我走来,“我在找刮胡刀,记得是你帮我收拾了,在哪?”

“哦,哦,我知道”我悬起的心总算落地,急匆匆的爬了起来,“我知道在哪…在哪呢,你等着啊,我去找…”

谁和你私奔

宗晨忽然笑了,他从背后将我抱起:“逗你玩呢,紧张什么。”我蓦的站住,苍白着脸,索性不再理他,倒头就睡。

他慢吞吞的走过来,俯身半弯着膝盖,脸与我持平,他的神色微郝,语气迟疑:“浅浅,其实——你不用吃避孕药的,我们已经做了安全措施…”

我将头蒙的更紧了。

“吃这个药对身体不好,我们还要…”他还要继续说。

我终于忍不住,一下子跳了起来:“谁吃避孕药了,你才吃避孕药,这是维生素,维E!”他还是笑,带点小小的得意与促狭:“好吧,就当是维E,也许是与我吃的不是一个——品种。”

我朝他翻白眼,却也轻松下来——算了,就让他那么以为。

这么一下,倒再也睡不着了,索性将窗户打开,清冽的气息卷着寒意,让人止不住打哆嗦。我忽然来了兴致,笑嘻嘻的挽着宗晨:“出去逛逛?”

冷冬的深夜,是被冻成一团的干馒头,仿佛咬一口,牙齿间都能冒寒气。橘黄色的路灯将宗晨的影子拖很长,长到人心里去。我躲在呢格子大衣里,低头踩着影子,属于他的那些气息依旧萦绕鼻尖,渗进每个细胞,似乎连夜也迷茫起来。

再一回神,却撞上他的怀。我挑了挑眉,却见他朝我伸手,仿佛某种仪式,声音温软而蛊惑:“浅浅对不起,我再不会,让你在我身后。”

他说:“我们一起走。”

眼泪就在这一刻差点掉下。

他的手那样有力,在这夜里成了要命的挑衅——越甜蜜,意味着越伤痛,我忽然便缩回手,不敢去握。

我冲他笑笑:“习惯了,习惯看着你的背影。”

他逼近,十指交缠,目光竟是灼人的热:“从现在开始,我会让你拥有另一个习惯。”我仰着脸,那么用力,怕一不小心便泄露情绪,该死的神经,怎越来越敏感。

街角尽头有处小摊,立着灰蓝色的旗,猎猎作响。我侧了侧脸,笑:“宗晨,咱们是不是来民国了——你饿了吧?”

他也笑,唇角好看的扬起:“犯谗了就直说。”

走得近了才看清,原来是个小的粥铺,只摆着几张桌凳,隔着门,能看见冒着热气的烟,氤氲着食物清香,便是不饿,也勾出了谗虫。

我们叫了粥,薄薄一碗,放着枸杞与牛肉,泛着醇浓清香,不知觉便喝了大半碗。宗晨只喝了几口,便坐在那看我,眼底是满的要溢出的柔情,柔的我化成粥上糯的米。

我像赶苍蝇似的挥手:“别用看食物的眼神看我。”他又笑,大约是用了些力,扯到额头的伤,以至咧嘴抽气,可这漫天星辰下,他连咧嘴的模样都是好看的,呵出的白气,在空气里滞了一滞,才肯缓慢消失。我也朝他呵气,长长的一串,带着枸杞的微甜,留恋的融进这深冬的夜。

粥很好喝,我又叫了一碗。老板是对中年夫妇,男的在里头熬粥,女人则招呼客人。我等不住粥热,结果烫了舌头,老板娘便笑着递过一杯凉水,说,慢点。

我一面不停扇气,一面含糊不清的对宗晨说:“以后我也要开一家店,卖茶水,或是馄饨粥、都行。也开在巷子深处,立一面猎猎的旗,深夜也开,专门招呼那些发神经的,无家可归的小情侣。或者,也有私奔的——不过这年头,大约是没了,我们算不算私奔?”

宗晨静静听着,眼底沉淀着星光。

他说,有人愿意和你私奔,那是最了不起的事。

他又说,简浅,你怎么总是那样勇敢——以前我怕,怕我跟不上你的勇敢,于是逃避退缩,可现在,我逃不掉了,只能一起勇敢了,所以,不管是不是私奔,我们都不怕了。

他什么时候会说这么动听的话,一句一句,跟背台词似的,把我也迷了进去,迷的没了方向。可是宗晨,怕是你错了,现在的我,早就不勇敢了,我不过是在提前预支着以后,总有一天会分崩离析,跟美国美国雷曼兄弟一样,说破产就破产,说跨棚就跨棚,说消失——就消失了。

我默默低头,将那一碗粥喝的又急又快,希望能将那一些情绪一起吃了下去,消化腐蚀。

回去时,看见两个情侣模样的高中生,也是来喝粥,女生不停的跳着脚喊冷,男孩便停了下来,将自己的长围巾解下,一半绕过她的脖子,两人因而靠的很近,走路也不能分的太开,女生笑骂着说,你不是说出来打会酱油吗?怎么又肚子饿了,分明是骗子。另一个也是油嘴滑舌,是啊,我是骗子,可只能骗到你,没办法。两人于是又闹了起来。

我和宗晨本都要走了,这时却停了下来,相互望了很久,哈哈笑起来,笑得星光都跌了下来。

“你还记得啊?”

“当然记得,打酱油啊。”

打酱油——很好笑,有多好笑?可对我来说,其实并不是一件好笑的事。

那还是初三上半学期,我与他表白之后,宗晨便开始躲我。

也是那时,我开始疯长个,上月的裤子下月就穿不了,可体重却直线下降,甚至开始痛经,每次都面无血色,死去活来,只能吃止痛药。

爸妈以为我学习太辛苦,想让我停了周末的补课,可我不舍得。

我的个头离宗晨越来越近,可两人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

他开始变得越来越沉默,原本还会出现的笑容也彻底消失。每次匆匆见到,总能看见他眼底厚重的黑眼圈。

老爸旁敲侧推,我听宗晨妈妈说,他最近精神一直不好,连成绩都有些退步,是不是——你又给他找麻烦了?

我理也没理他,自己都痛苦的自身难保,还找麻烦,连找麻烦的力气都没了。

可麻烦却找上了我。

麻烦是张筱。一天下午,她找到我,依旧扎着高的马尾,不过没穿校服,而是一条好看的黄裙子,映的肤色更加白皙。

她站在我面前,没有了以往的礼貌与笑容,不客气的说:“你别缠着宗晨了。”

我下意识的抬头——已经长得和她差不多高了,可心底总觉得比她矮上一大截。

自尊心让我反击:“凭什么?”

她咬着下唇,脸色煞白:“你要不要脸?”

“我怎么不要脸了。”

“你——!”她冷笑起来,“这一片谁不知道,简家的女儿不要脸…小小年纪便跟着社会上流里流气人混在一起,成绩又烂,现在又缠着宗晨——他和你这种人,是不一样的,你知不知道?”

我气得胸口发疼,她却还不肯停口:“现在宗晨被你害得成绩退步,你别拖累别人了!丢尽你妈的脸——你知道学校老师怎么议论你妈…”

她话还没说完,我便啪一巴掌甩了过去,恶狠狠的说:“对,我是不要脸,是和混混在一起,那关你屁事,轮不到你来对我妈说三道四!给我滚!”

她被我的样子吓到了,却又不肯罢休,白着脸还想开口。

“小丫头,怎么回事?”好在阿力及时出现,替我解了围,张筱不屑的看看他,又看看我,转身走了,那条碍眼的黄裙子一晃一晃,晃的我眼发疼。

我气得哭也哭不出来,呆呆的坐在那,一言不发。

阿力盯着我看,皱眉说道:“好了,别理她。”

“阿力——你说,我这种人…我这种人怎么了,怎么就不能和宗晨在一起,她凭什么说我妈?她…”我越想越气。

阿力没有说话,拍拍我的肩,“小丫头,没办法,那些好人们总会分出一些界限来划分与他们不一样的东西,他们看不惯的,觉得不好的…便是坏的。”

“你啊…”他忽然看着我笑起来,“总有一天,也会成为好人那一边的。”

我朝他吐吐口水:“呸呸,我才不要和张筱一样。”

他沉默了会,开口说道:“你那个粽子老师,如果他——我是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也和张筱一样…带着有色眼镜,那你还喜欢吗?”

“他带黑框眼镜,”我朝他瞪眼,“他对我很好,当然不会了。”

他又笑了起来:“好了,我是说如果…小丫头,这种喜欢啊,不喜欢,一阵一阵的,相信我,没多久便忘了。”

“我不会忘的。他不一样。”我咬牙切齿,“还有,我要那个张筱好看。”

十几岁的孩子,总是很记仇,她既然说我纠缠,那我就缠给她看。

我还没去找他,宗晨便铁青这着脸出现在学校门口,正是放学时候,来往的人很多,他将我拉到一边,质问:“你为什么打张筱?”

我本来喜悦的心情一下没了,硬着脸回答:“打就打了,怎么着。”

“你还有理了?”他气得脸色发白。

“我怎么就没理了!”那时候总以为对方也能明白一切,而解释才是多余的。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他狠狠拽着我的手,“臭毛病就不能改改!”

我忽然想起阿力的话来,心里委屈极了:“我就是这样的人,我抽烟,跟流里流气的人混一起,逃课胡闹,随便打人,这才是我,你以为呢?都和你的那什么狗屁张筱一样——装腔作势,呸呸呸!”

我抓着书包就跑了。

第二天就是周六,宗晨没有来,周日也没来。

我想他是真的生气了,可我也很生气,更难过,像丢了魂似的。

过了几天,放学回来,在我家楼下碰到了宗晨,他绷着脸,好像我欠钱一样,还目不斜视的从一旁走过。

我没忍住,还是叫住他了:“谁家的粽子,跑这里来干嘛。”

他的脚步没有停,不过显然慢了下来:“我打酱油。”

切,你家楼下才有酱油铺,我这里只卖醋,酸死你。

“粽子还来不来补课啊…”我闷声闷气,“不来我找其他老师去了,包子馒头的,反正多得是。”

他终于停下脚步,绷紧的脸松动了:“谁受的了你这臭毛病——跟我去和张筱道歉,成吗?”

“凭什么——是她先骂我的,她说我缠着你…”我还是不肯将心底小小的自卑公示与人,尤其在他面前。

他难得叹气:“你也不该动手。”

可有些话比扇人巴掌还疼。

“还有…我从来没有认为你,你知道的…没有认为你乱交朋友,胡闹生事,”他软下语气,慢慢走到我面前,“你不该这么想我。”

这么多天的委屈终于找到宣泄口,堵在喉咙的酸涩化成哗啦啦的眼泪。

他也不打酱油了,买了包纸巾丢过来。

后来我还是没有跟张筱道歉,宗晨也没再提起,而这次风波带来的唯一好处是,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再冷冷淡淡,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

我不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反正现在也挺好,宗晨的笑容渐渐多起,也会时不时开些玩笑,只是不准再让我提起那些诸如“喜欢,男朋友”之类的字眼。

他说,简浅,你还小,不懂什么是喜欢——我们和以前一样,才是最好的。

我怕再与他疏离,便也学聪明了,缄口再也不提劳什子的喜欢,况且说不说都一样,他照例会陪着我学习,写作业,带好吃的,偶尔一起出去玩——我们相处的时候,甚至大大超出了他与张筱一起的时间。

有次故意,我问他:“哎,粽子老师,你周末怎么不陪女朋友啊。”

他脸色马上变了,冷冷的拍我脑袋:“做你的题去。”

其实我很好奇他与张筱之间的关系,说是男女朋友,可显然和其他情侣不一样,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在学校如何相处,可那种感觉,就是不对。

日子飞快的,从指缝间流逝,朝我展开完全不同的美好而欢乐的一面,明天对我来说不再苍白无趣。

他们学校每半个月便会组织看电影,我顺理成章的赖着要去。

有次看的是个沉重的电影,关于死亡。

我问他,宗晨你说,死亡可怕吗?

他的眼睛在黑暗里特别清亮,他说,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虚无的等待死亡。

我又问,那死了之后,人还会有记忆吗,我怕我会忘了你。

他蓦的就沉默了,很久后,才轻轻告诉我,不会的,我们都不会忘——到时候,趁孟婆不注意,直接跳下奈何桥。

我笑的太过大声,惹的前面的人都回头看我。

那段时间的记忆,像是千年凝结而成的琥珀,有着最纯粹的快乐与深刻,让人无法忘记。

我便这样,顺利的考上了高中,虽然是普高,却也算了不得的大事了。

我和宗晨的个子都越来越高,在一起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他摆着扑克脸的时间却并没有减少,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了解他,有时闹一闹,他虽不高兴,也会顺着我的意,有时却又觉得自己离他很远。

比如摆在他桌头越来越厚的书与奖状,比如他每周都参加的什么雅思培训,比如他有时忽然变得沉默与看不透的眼神。

“简浅,如果你一个人,会过得好吗?”有天他忽然这么问我。

我立刻紧张兮兮:“你要搬家?”

没等他回答,我便满脸痛苦:“不,我一个人,会死的,真的。”

他沉下脸,教训我:“怎么还改不掉这个毛病,动不动就说死——”

“粽子老师——你可别丢下我,你丢下我,函数怎么办,化学反应怎么办,磁场受力怎么办…我会不及格,我会考不上大学,我会…会吃不下饭。”

说着说着,也不知怎么回事,竟真的难过起来,红着眼看他:“你要搬到哪里去?做几路车到?”

他这才收起沉默的脸,轻弹我的前额:“谁要搬家了,我只是说假如。”

那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什么,也并不知道,原来离别来的那么快。

病败如山倒

我狠狠的抓着门滥,别再说了,宗晨,我怕我忍不住,再也忍不住。

浓重的烟味伴着他嘶哑的声音,似乎要将我整个吞没,胸口阵阵发紧,仿佛有无数的风暴充斥着,却找不到出口。

“够了,宗晨。”我咽下心头的剧痛,声音冷到自己都发寒,“你以为我就该原地等着你。只要你想通回头,挥挥手,就会超你奔过来?我说了,我不爱你了,不爱了。所以,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都与我无关,求求你了。走吧。”

地面冰冷,丝丝寒意透过衣料直达肌肤。天寒地冻,冷月如霜,但更冷的是人的心。

“浅浅,开门。”他低低的,一声一声的叫我名字,叫的人心底发凉,发酸,发涩,像冷了的发面,硬邦邦的发胀。

细碎的星光,穿过上万光年,才抵达于此,透过浸了年岁的雕花窗棱,冷冷望着这世间百态。也许,一开始,那光也是热的,可经过千年时光,便失了温度,冻成了霜,看着美丽,却早已委地成灰。

我无意识的用指甲刮着地面,冰冷的一道道白痕,仿佛刻在心底,触目惊心。我冷笑着说:“都说星辰美丽,我却觉得可怜,遥遥无期的相望,相隔着光年的距离,就像你我,我曾付出的爱,隔了十年,你才肯看见,也才肯放进心底,你待我好,我便要感恩戴德的表现出幸福快乐?可你得知道,我的心早成了灰。所以,请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