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没有离开。森凉的月色,我甚至能听到他的呼吸声,我慢慢的伸手,手紧紧握着门把一动不敢动——求求你了,宗晨,走吧。我真的不知道,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我甚至已经忍不住要开了门。

“浅浅,”他的声音已然嘶哑,“浅浅。”

我紧紧的咬住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的声音。坚持住,只要坚持住,很快就过去了。

我不知宗晨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在地上坐了多久,只是一直在喃喃自语,我要睡了,宗晨,请你走,请你走。

天从全黑到渐渐泛白。我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很凉,不过很好。

第二天爸爸推门而入:“哎呀,傻孩子,你怎么傻坐地上,地寒伤身!”

我苦笑:“爸,拉一把,腿麻了,起不来。”

生病了,感冒发烧,体虚耳鸣,我又大病一场,爸爸为此狠狠的教训我一顿。

这一场病,几乎耗光我所有的力气,神色萎靡不说,要命的是连脸都黄了,我跟个死人似的躺在床上,自己都开始厌恶自己。都是自找的,何必呢。明明想的死去活来,却还是那么狠心要将他赶走,要多矫情多矫情——可我真的没办法,我没有了勇气,没有了力气,没有了精力再去爱他了。

我觉得自己像一颗发霉的霉干菜,迅速的失去水分。爸爸已经不让我去工作了,我想,大概这次之后,我这破身体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了,还好我存了一笔钱,还好我已经交了好多年的养老保险。

冬去春来,时间过的总是很快。

卫衡又和以前一样,时不时到我家蹭吃蹭喝。不过他也很忙,逼之前都要忙很多,几乎没有假期,即使过来也只匆匆停留一会,相比我而言,他显然与父亲更有话说。两人时时低头不知讨论什么,见我过去,又默契不语,或转移话题。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可我不管,我懒得管。

既然他们不想我知道,那我就假装不知——心脏移植,没钱,没勇气,也没体力。我知道爸爸也是在犹豫,术后的排异足够让他犹豫再三。

我讨厌自己跟个林妹妹似的,今天感冒明天发烧治,主治医生说是积郁过多,我看他才是内分泌失调,我情绪淡定的很,都可以直接出家当尼姑了。

而最近,连卫衡这个死孩子都开始玩深沉,时不时的皱眉,心疼的看着我,眉头皱的很深,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学会了这坏毛病。我被他盯得郁闷,只好拉着他出去逛。

虽然他的时间很宝贵,但是,那又怎样,手术台哪比得上动物园好啊。

我对他说,你还欠着我呢,第一次见面说一起去动物园,谁放了我鸽子。于是,□蔓延之际,我便赖着他去看大熊猫。

大熊猫懒洋洋的晒着太阳,连我的心情也好起。他却一直在旁扫兴。

浅浅,你太瘦了。

浅浅,你笑起来的样子好难看。

我没理他。可他还是不停。

他说,浅浅,如果忘不掉,就去找他回来,反正我也就一老套命。

啧啧,我给他脸色看,也太没自信了,不知道这年头主角都是抢的么。

我使劲戳他的脊梁骨:“有这么和女朋友说话的吗?”我现在自诩是他女朋友。

他朝我笑了笑,可惜笑的也不好看。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没有见到宗晨,也没有再想起他,可能就跟吃东西一样,天天吃天天吃也会腻会厌烦。又或者,现在我的身体里草木皆兵,尤其是他这样的头号恐怖分子,更是戒备警戒。我想,他应该是死了心的,连我这样的人都能死心,他又怎能做不到。

但关于他的消息,卫衡总会时不时的不经意提起。

据说宗晨他也大病一场,被母亲以死相挟回到了英国。

据说他又随随便便夺得某某某设计大奖。

据说他现在又被某某公司邀请,据说好几相当有分量的杂志封面都是他。

有时路过报亭,我真的是不经意看到他的脸,依旧英气逼人,稳重内敛,只不过,看上去太沉闷。不过,他原本就是个闷骚人。

不管怎样,我想,这样挺好的,他现在也很好,我也很好。

我们始终是两根平行线,终究渐行渐远。

进入四月,身体越发的差,时不时的疲乏无力,自那次感冒起,我开始间歇性喘息,这个季节,花粉缘故,更是发作的厉害,有时甚至会呼吸困难。

卫衡的脸色越来越差,终于一天,他严重警告:“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做手术。”

我坚决不肯心脏移植。

“1年存活率79%,3年存活率70%,5年存活率63%,10年存活率48% ,卫衡,我不愿意用数字和概率来计算我的生命。”

他沉默很久,晦涩开口:“可浅浅,你身体越来越差,若不趁着现在体质尚可,以后只会越来越困难。”

“休想!”我不会妥协。

“不用说了。浅浅,你眼里若还有我这个爸爸,就乖乖听话!卫衡是医生,他明白怎么样对你最好!”

“可若不成功呢?”我的声音蓦地尖锐,“若移植后死了呢,爸爸,那完全不是百分之百的手术。当初你为什么不让妈妈去做这个手术,你就是害怕——”

爸爸的脸色瞬间苍白。

“浅浅…”卫衡按住我的肩,试图平缓我的心绪,“那不一样,当时的医疗水平怎么能和现在比,况且,那时的活体移植来源少,你和你妈的症状也不一样。”

“不,卫衡!”我紧紧抓住他的肩,“我害怕,我胆小,我留恋这个世界,我想做个正常人,不需要手术,不需要移植,不需要…”真不争气,胸口又剧烈喘息。

“好,好,不做就不做。”他慌了,进屋去拿药。

爸爸背对着我,沉默不语。

药有镇静作用,吃过后,我便开始发困,卫衡轻手轻脚的扶我躺下,迷糊之间,我忽地抓住他的手,紧紧的不肯放开,低喃道:“宗晨我怕,我不动手术——”

他握住我的手马上变僵了,我却浑然不觉,仍然陷在自己的懵然中:“你别走,陪着我好不好——你陪着我。”仿佛又是他踏实的肩膀,我忽然很安心,仿佛天塌下也不可怕。

有人轻轻拍着我的背,轻轻的说,“好,我不走,我回来。”

那天过后,卫衡比以往更加沉默,而我也觉得做什么都越来越吃力,甚至,跑几步都觉得心脏在抽筋。

真是,不中用呢。

宗晨的出现是我始料未及的,曾一度以为,是精神恍惚到了一定境界。

我还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心想,靠,心脏病还会出现幻觉啊。

那晚爸爸没在家,我守着电视看,门铃忽地大响,一直响一直响,急促而迫不及待,仿佛发生了最要紧的战事。

我打着呵欠,边开门边抱怨:“卫衡你投胎啊,太上老君给你发急急如令了!”

门将开未开,却卷进一阵猛烈的风,带着前所未有的冲力,似乎要将我整个人揉进身体一般,他紧紧的抱着我,那么紧,以至于我动弹不得。

宗晨的出现像一场毫无预兆的热带飓风。无论我怎么挣扎,他都不肯放开。

不知过了多久,竟有冰冷的液体滑落,掉在发间,滑了下来贴住我的眼角,也狠狠刺进心底。

他只不停低喃:“浅浅,你这个傻瓜——”

谁不是傻瓜呢。他不也是个傻瓜,披星戴月的赶来,就为了抱着我说傻瓜。

走廊的灯很快熄灭,我们便这样,悄然无声的,于这黑暗间释放情绪。

我终是开口:“宗晨你不能这样抱着我,我有男朋友了,没骗你,是卫衡。你要不信可以随便问小区的人,他成天上我家蹭饭。”

他还是没有出声,像个雕像一样,抱着我,死都不松开。

“你放开,我闷得快不能呼吸了。”他稍一松,却依旧紧箍着手,我得以抬头,这才看清他的脸。

隐暗的光,晦涩而昏沉,衬着他的脸明明灭灭,可我却看的真切,一时竟无语哽咽。

我从未见过宗晨如此的模样,即使是张筱自杀那回也没有。他的脸瘦了整整一圈,双颊微陷,下巴隐约冒出几许胡茬,泛满血丝的双眼里透着浓的化不开的情绪,悲伤、自责、绝望、焦躁,仿佛有着世间最深的悲凉。

那股悲凉的气息将我淹没,无法逃开,只得面对。

“先进来,”我涩然开口。

他却仍旧未动,眼红红的望着我。“简浅,”他一字一顿,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你一直瞒着我,你竟敢一直瞒着我。”

谁更无赖

他说这话时带着几乎要将人扒皮抽筋的狠绝,可眼神却那般柔,那般软,似乎能将人化成水,溺在里头。

“三年的朝夕相处,你竟能不说,张筱出事了,你也不说,离开时你不说,重逢了你不说,甚至后来出了车祸,我与你那般坦白的交了心,你还是不说,无数次的机会…”他似被什么梗在心头,话到一半却止住,一双眼越发的红,红到骇人。

“我以为你最好看懂,无论喜乐悲伤,什么都写在脸上,却不知原来狠下心时,你竟能这么滴水不漏,你是存心,存心想让我连后悔的心都成了灰,是不是?”

“你竟然还敢瞒天过海的去捐肾?”他下意识的箍紧我的手,那般的大力,仿佛连骨头都要碎了。“而现在,狠心赶走我不说,又犟着脾气不肯接受手术,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告诉我!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是不是,是不是真的要我看到你死才肯满意?”

我怔忪半晌,才体会出他话里的意思——他居然知道了!

我再也顾不得其他,使出全身力气挣脱他,逃回屋子,反手关门。

“你这个疯子,我不要你的怜闵!我不要你的任何东西,我告诉你宗晨,那与你没关系,这是我的生活,用不着你来管。走吧,求你了!”

我就是不想让他知道,死也不想让他知道。我可以接受任何人的怜悯,但绝不是他。或许不是怜悯,可有什么区别,当爱的人与自己不处于同等地位,便是莫名的敏感,别扭,自卑以及无谓的自尊。而我仅有这一点要求。

“你给我开门!”他拿脚踢门,狠狠的。

“开门,简浅,你这个混蛋,给我开门!”铁门砰砰作响,无数灰尘散落,掉进眼底,我不敢揉,怕一碰,便又是大滴大滴的泪。

宗晨像是中了邪似的,没了丝毫的理智。

能怎么办呢,宗晨,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了,还想要改变什么?

“我告诉你简浅,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我把话撂下了——你去哪我跟哪,这辈子,你休想再跑——”

我忽然便泪如雨下。

“你真不要脸,宗晨。”我泣不成声,“专挑我说过话,还要说的那样好听。”

“是。我只会这样,这些厚脸皮的招数,都是与你学的,不顾一切,勇往直前,死不悔改。”

“你才厚脸皮,你还不要脸。”

“嗯。不要脸好,比厚脸皮上了一层次。”

“滚。”

“你开门。”

“我不会开的。”

“我也不会走的。”

最后还是邻居找来了小区保安,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那晚之后,宗晨忽然无处不在。

早上上班,他已等在楼下,也不说什么,我走路他走路,我坐公车他也乘公车。下班了,更是早早的等着,或者干脆去蓝田与蓝安明聊天,大约是有了老总的眼线,但凡我想先行开溜,他总会在电梯口优雅等着,不急不躁。

有时也跟进家,我故意看苦情电视剧恶心他,什么台湾的小言,某某台自拍的山寨剧,重播无数次的格格公主,他眉头都不挑一下,一集一集陪着看下去。我又换动画频道,看喜羊羊灰太郎算便宜他了,最后奥特曼都上场了,他依旧稳如泰山,只不时点评几句——那建筑物造的太假,比例明显不对。

最后实在忍不住,我硬着头皮换到电视购物,丰胸的!他淡淡转头看我一眼,喝口水说,模特身材还真不错。

我忍无可忍,恨不能拿遥控器砸过去:“你不用工作吗?不用赚钱吗?你成天跟着我,到底要怎样?”

“很简单,”他说,“动手术。”

“休想!”

“简浅,你该知道我的耐性有多好。”

是,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从开始的家教,到现在的跟屁虫,他靠的不就是这个杀手锏。

我打电话给卫衡:“关键时候你怎么掉链子了!江湖救急,十万火急。”

“浅浅,”卫衡笑着我,“不好意思,那火是我请人点的。”

我咬牙切齿:“就知道是你,白眼狼,我家粮食打水漂了。”

“嗯,可惜你到现在才明白,男人都是白眼狼。浅浅,我得准备手术了。心脏移植,最近都接这类手术,免得以后给你动刀时失了手。”

“你——你给动刀就能失手了?”

“别偷换概念,还有,宗晨是对的。”

我啪的挂电话。

又打电话给老爸,他最讨厌宗晨——

“爸,咱家进狼了,你快回来!”

“爷爷最近身体不好,老爸我走不开,有事打110啊,乖。”

最后也只能打给头儿——

“喂?简浅,什么?你猜我在哪——哈,老娘在西藏泡帅哥,不和你多聊了,拜~”

四面楚歌,孤立无援。

我终于明白这是一场持久战,而且是一场有计划有预谋的联合持久战,对方人多势众,我只能背水一战。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可惜不成,工作不能丢,蓝安明与宗晨关系又那样好。

反间计。

数次挑拨,没人理我。

釜底抽薪。

找范阿姨再次以死相逼逼宗晨回去?——还是算了。

调虎离山。

门都没有,他就差没全职陪护了,笔记本,资料,全随身带着。

最后,唯有一计可施。

美人计。我主动献吻,他气喘吁吁,眼神迷乱,却还是狠心推开我——“浅浅,书上说,心脏病人——不宜房事过多,咱不急,先记着,等动了手术后再慢慢还。”

彻底失败!

宗晨开始反攻,他参谋师爷众多,我节节败退。

先是三天两头带我去见心脏移植后的病人——

这位张大妈,四十多岁移植的,活了七年,天天下地干活,生龙活虎;那位李大爷,五十岁才动手术,天天舞刀弄枪,十年了;那可爱的小姑娘才十六,一年前刚动手术,排异现象正常…

然后是各种权威的专家门诊,许多心脏移植的案例资料——还有什么心理医生,竟然还一本正经的与我分析术前恐惧症。

凡是该想到的,他都想到了,以至后来,我一看见移植这两字便发毛。

我算是再次领教了他的锲而不舍。

效果不是没有——我竟然开始,渐渐麻木了。麻木到随口丢过一句:“别再给我看资料了啊——不就移植嘛,小手术,盲肠还开刀呢,吓唬谁呢。”

“既然这样,那好,咱们商量商量什么时候动这个小手术吧。”宗晨绝不会错过任何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