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举了白旗。

但心里也是明白。若不是心力衰竭发展到后期,卫衡不会这么心急火燎的找到宗晨,虽然他们一直瞒着我说一直很稳定。可我不是傻子,久病成医,到底是自己对自己的身体最清楚。

不过,我竟真的开始不怕了,不再惶恐,抗拒。或许是觉得,其实这辈子已值了。

我望着宗晨,说:“接受手术,有条件。若失败了,请你不带任何留恋的离开。”

“不会失败的,浅浅,”他握着我的手,“卫衡已经很棒了,还有几位全国移植科最有经验的医生。”

“你先答应我。”我泪眼婆娑的,觉得自己特矫情,可没办法,到这份上了还不矫情,以后便没机会了。

“那好,我问你,如果成功了,你还赶我走吗?”他的下巴忽然绷紧了。

我一时为难起来,不赶吧,我是有男朋友的人,赶吧,心里又实在过不去。

“要是我说不赶,卫衡给我动手术时,会不会不小心手那么一抖?”我斟酌再三,小心翼翼开口。

“会。”一个声音传来——竟是卫衡,他站在门口,一本正经。

我立刻白了脸,哪有这样公私不分,没职业道德的医生。

“你放心,”宗晨也严肃起来,“公平竞争。”

“去,谁和你竞争,她现在就是我女朋友。”

我当机立断,转移话题:“不如商量手术时间。”

事实上,早在我同意以前,爸爸便和卫衡瞒着我申请移植的心脏,又托了些关系,到底是申请到了,手术时间定在下个月。

主刀医生那栏,赫然写着卫衡。

我真吓一跳,揪着卫衡问:“医院不是有回避原则。万一你情绪激动,真手抖了,怎么办?”

他又给我来了个爆栗。

“若我没尽力,”他笑,笑容柔软而懒散,几乎晃了我的眼,“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我无话可说。

时间太瘦,指缝太宽。这一个月,似乎飞一样的快。

宗晨自我住院后消失了几天,又重新出现,身边还带了个同样沉默寡言的助理。

白天那助理时不时在病房外晃悠,晚上则是宗晨自己过来。有时忙了,也带着手提和资料,久而久之,甚至连那阅兵式一样整齐的铅笔都搬来了医院。

我逗他:“你不是移民了?”

“谁规定移民不能回来?”

我又讽刺:“你工作流动性还真大,一会伦敦,一会杭州,哪个老板有了这样的员工算是倒霉。”

他挑挑眉:“不好意思,我的老板是自己。”

告诉他,我爱他。

我终于爆发:“一个面瘫也就罢了,白天还叫另一个面瘫守着。不知道这会影响病人心情?”

“你歪心思那么多,谁知道会不会跑了。”他笑,“我从来不在同一个地方摔倒。”

头儿从西藏回来后,便也匆匆赶过来,抱着我便哭天喊地,被宗晨给制止了。

他只淡淡说了一句:“省点眼泪,她会没事的。不如帮我在上海找处好的写字楼。”

头儿很及时的收回眼泪,以工作第一的原则,迅速联系下属。

我问:“你找写字楼做什么?”

“开个工作室。”

“哦,叫什么名啊?”我忽然兴致勃勃。

宗晨皱了皱眉:“这倒没想过。”

“叫粽子吧,多形象。”我又逗他。

宗晨冷冷看我一眼,不置一词。

“是土了点,设计师就是穷讲究。”

他继续选择性失聪,打开手提工作。

“哎,宗晨,不如你和我八卦蓝安明吧?”我又说。

他终于放下手头的工作,若有所思的看着我:“简浅,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从我早上来看你,到现在,便一直说个不停,到底怎么了?”他走到我身边,调暗了灯光。

我默了默,终于开口:“很快要手术了,你又那么忙,晚上来了,不是对着电脑便是对着图纸,我…想和你多说点话,说什么都好…我怕以后…”

“好了。”他神色柔和下来,“是我不对,没注意到你的焦躁。浅浅,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慢慢来,你想听蓝安明的八卦也行,以后,每天都说给你听。”

“没有每天了,宗晨你别在我面前装的信心满满,我知道,我知道你比我还害怕。才短短几天,就瘦的这样厉害——”

现在的我,身体并无大的不适,只是要养精蓄锐,每天吃很多东西,渐渐变胖了起来。宗晨早上一来,便是捏我的腰打趣:“腰呢?哪去了?”

可相反的,他却越发的瘦了,我看着他就难受。

“浅浅。”他忽然说,“蓝安明喜欢的女人比他大六岁。”

“姐弟恋?”

宗晨又笑:“是,还有更多,你如果想知道,便好好休息,明天告诉你。”

我笑他:“用这招哄,也太逊了。不过,那女人在哪,英国?”

“没有,她很神秘,每每出现蛛丝马迹,可安明赶过去,又扑了空¬。到现在也没找到。”

“捉迷藏啊——到底怎么回事?”

宗晨揉了揉我的发,只说了两个字:“睡觉。”

我知道他不会多说,只好道别:“晚安。”

他亲了亲我的额头:“晚安。”

他轻轻走出的脚步声,像踩着细软的沙般悄然,病床与沙发间拉了帘子,他的影子透过帘,隐隐绰绰。

夜静极了,我甚至能听到铅笔滑过纸张的沙沙声,那么温和柔软。

宗晨,我怎能不担心——这世上,其实死不可怕,可痛苦的,只是活着的你们。

爸爸,你,卫衡,每个人,都为我花了那么大的心血。我舍不得死,我害怕你们伤心,害怕爸爸突然变得悲凉的神色,害怕你故作坚强的目光,害怕卫衡每天为我的手术忙进忙出、我害怕自己拥有的太多,太贪心,最终却失去所有。

离手术越近,我越是焦躁不安。

有时梦里醒来,看见你与卫衡隔着窗低声说什么,看到爸爸明明那样累,却还是不肯回家休息,甚至那晚,在你以为我睡着时候,轻轻握着我的手,说:“浅浅,我也怕。”

我差点便哭了出来,假装翻身,狠狠咬着唇,吞下喉间的酸涩。

可我得坚强,不是吗?

还有一星期呢,七天,算是很长的时间了。

宗晨开始丢下所有工作,什么都不做,成天便是陪着我。

晒太阳,五月的太阳真好,暖暖的,让人直想睡觉。

我躺在椅子上,开始写东西。

宗晨问我你在干什么。

我笑着说:“回忆录呀。”

他登时便青了脸,将本子狠狠拽走:“再说这样的话,我就——”

说到一半又愣住,说不下去了——是啊,他能将我怎么样。

我将本子拾起,笑他:“我无聊,写日记玩玩。”

他也沉默,坐在我身边,许久又说:“以后你要不写,我天天逼着你写。”

【3】

这个时节,花团锦簇,医院西侧就有,我时时下去看,也看见蝴蝶,是种很久没见过的凤蝶,孔雀蓝的色,大的翅膀,并不怕人。

有时我躺着久了,蝴蝶也会停在椅背上,双翼微微收起,似乎也在睡觉。

我便摇头晃脑的和宗晨背诗——蓝田日暖玉生烟,庄生晓梦迷蝴蝶。

他笑话我——你连哪句对哪句都错了。

可我喜欢的就是这两句——什么沧海月明珠有泪,此情可待成追忆,悲春伤秋的,不如这两句,庄生迷蝴蝶,难得糊涂,多好。

他又笑,说:“反正你都有理。”

手术前两天,我兴致大发,说:“宗晨我们去看日出吧。”他先是不答应,后来经不住闹,便开了车去保俶塔。

那是我第一次看日出。先是混沌的红,衬着一层朦胧,渐渐的,便有了力道,喷薄而出,成了新鲜的红,光芒四射,睥睨大地。

彼时,晨曦勾勒出流光溢彩的色泽,我靠着宗晨的肩,四周美好而静谧。

我轻轻的说,宗晨,如果这一辈子,只剩下今天,那就这样一直坐下去,好不好。

他没有说话,只是呼吸声渐急促,慢慢的,胸膛起伏又平缓下去。我知道我又说错话了,可是宗晨,过了今天,我真的很满足了。

微薄的晨光渐渐热烈,一点一点的,折射到大地各个角落。森林,树木,河流,小溪,湖泊,建筑群,屋顶,马路,汽车,带来光,带来温暖。可是我也知道,在这世上,总有那么几处地方,几方角落,是阳光也到达不了的。那里黑暗,潮湿,甚至发霉,可总有一天,总有那么一缕晨光,会以刚刚好的角度折射其间。

那晨光,也许微弱,也许转瞬即逝,只存在了短短的几秒,可只要存在过,只要曾为之搁浅,那便够了,不是吗?

也许是因为阳光开始炙热灼眼,我忽然便湿润了眼眶,转过身,紧紧的抱住宗晨。将脑袋埋进他的胸膛,闷闷低喃,谢谢你,曾为我搁浅。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真好听,柔柔的,软进心底。

“没什么,”我抬头,笑,“我说你是我的太阳,你是我的月亮,你是我的星星,你是我的——”

“你背诗呢。”他笑,嘴角扬起轻柔的弧线。他开始低头吻我。发际,前额,睫毛,眼睛,脸颊,唇线,湿润的吻,带着清晨阳光的味道,暖进身,也暖进心。

如果能一直这样。

如果能一直和你在一起。

如果能一直看着你的眼睛,直到最后一秒。

那么,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手术前一天,我开始贿赂医生。“卫衡,让我抽根烟吧,还剩最后两根呢。”

他戴着大口罩,只露出一双桃花眼,训斥我:“抽什么,手术后给你买一包。”一边麻利的给我做术前最后检查。他的脸庞削瘦不少,修长的手指灵活的摆弄着仪器,目不斜视,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被他弄的痒了。又笑:“哎医生,你可得有职业道德,不许到时手抽筋。”

他食指狠狠弹我前额:“我现在就手抽筋,你别和我贫啊,没见我工作呢。”

我默了默:“你是不是紧张?”

“你才紧张,你全家都紧张。”

“我是全家都紧张啊。”

卫衡再不理我,示意护士给我量血压。

后来就天黑了,又天亮了。八点,九点,十点,要进手术室了。

我没看见宗晨,事实上,从昨晚开始,我便没看见他。

爸爸故作轻松的和我扯东扯西。

我被推进手术室,至始至终也没见到宗晨,只有戴着口罩的异常沉默的卫衡,还有两个同样带着大口罩的助理。手术室的灯光很亮,也很冷,冷白的光打在身上,忽然觉得这个身体不是自己的,没有了开始的局促与紧张感。我只想再见一个人,可他却没来。

宗晨你在哪里,为什么不来看我,你也在害怕吗?我又转头看了看门口处,卫衡这时却俯身下来,那双桃花眼一弯,笑了。他低低说了句,别看了,他不会来了,想见他那,几小时后吧。

卫衡就你花花心思最多。我恨恨的看他。然后麻醉师过来了,伸出几个指头让我数数,十九八七六——九——

再后来,时间不知被谁偷走,很长的一段空白。仿佛睡了一觉,又似做梦,可又那么真实。很长一段时间,我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我仿佛陷入了时间的沼泽与边缘,明明动也动不了,却分明感受到时光在慢慢流逝的速度。

仿佛有阳光从大玻璃透进来,那样明亮,形成巨大的光晕。窗帘被风带起,一下一下,看的我也想拥抱这风。可我动不了呢。眼皮被黏住了,似千斤重,抬不起,可又能看见。我看见卫衡买了很多的烟,一包又一包,整整齐齐的放着,方方正正的摆好。他好像在抽烟,一根接一根,扔的满屋子都是,这里不是医院么,怎么都没人进来叫停。

我也想抽。我还念着那剩下的两支烟,还没抽完呢。哦,还有,还有宗晨没见着。他可真讨厌,我动手术那么大的事也不来。我才想着他没来呢,我的宗晨就进来了。

他皱着眉,问我,你到底想好了没有啊?

我答,想什么呀。

他说,嫁给我啊。

我一脸无辜,不好意思我刚换了心脏,你哪位?

卫衡笑得前仰后合,他笑着说,活该,谁叫你手术那天临阵脱逃。

宗晨忽然拎着卫衡的衣领就出去了。

病房又空荡荡的,只剩下我一人。

现实与梦境交错。我又想起宗晨说的的情话。

他说,简浅,天地苍茫,唯有你在身边,方可安身立命。多么动听。

哎,这么躺着真无聊,我也想与你说些情话呢,说什么呢。我一定要说些更动听的——我想了会,天就黑了,光线几时黯淡的,一天过的还真是快。

这时有飞鸟低低掠过窗前,在夜与白昼的边缘,如一道灰色而模糊的影子。我也多想飞,飞到他身边,告诉他——你是我的太阳,你是我的月亮,你是我的星星——告诉他,我爱他。

番外 宗晨

简浅手术前一天 ,有个混蛋与我说了一番也十分混蛋的话。诸如病人的意念往往会在手术中起到一些不可估量的作用,如果有个强烈的执念有助于术中病人的坚持与忍耐等等,总之就一个意思,手术那天,我不准去医院看简浅。而我竟然也会相信,相信了卫衡那混蛋的鬼话。以至于很久之后,每每我与简浅发生了争执,她总会一斜睨,一冷笑,然后凉凉吐出一句,当初我那么大的手术,谁看都没去看一眼。

可事实上,我去了。那日的阳光十分好,晴空如洗,干净的就似刚完成的水彩画。我站在对楼的阳台,这个距离与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她的病房。简浅的脸色十分好,是健康的红润色,她时不时的在笑,还故意去逗卫衡,又说笑话给简伯伯听,似乎一点也不紧张。但我知道,她不过是个花架子,故作镇定的掩饰而已。

她总是这样,一直这样的爱逞强。那些日子,在充斥着消毒水与白色的病房,总是能听到她的笑。正是这样的笑,让我无法挪开脚步。可又是什么时候,被这样的笑所吸引呢?

那天一起去看日出,她窝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像只安静的兔子。她很少有这么乖的时候。我忍不住细细的吻她,一点一滴,丝丝入心。她蓦的抬头,认真而严肃的看着我,问,宗晨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什么时候?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多年前的那个夏日傍晚,在海滩她红着脸带来的湿润而柔软的吻。那样的猝不及防,我砰然心动,更多的是不知所措,之后我找了个蹩脚的借口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