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盛铭还是沉默,神色却已经有松动的痕迹。因为,结局太清晰了,不过是旧事重演。

学法的人都善于打心理战,对人的神情,关注得格外细致入微。顾沉光此时一眼便看出路盛铭的松动,牵牵嘴角,拉着南桪出去:“学校我会负责找好,户籍我也会迁回来,不劳你费心了。”

南桪跟他往外走,几步,停下来。

顾沉光跟着停下,看向她。

她一双眼睛笔直看向自己的父亲,微笑着,眼睛轻轻上扬:“爸爸再见。”

说完,转身,拉着顾沉光离开。

身后,路盛铭一个人站在空荡的门口,手指紧紧握进掌心,沉默不语。

半响,关门,回身。

一抬头,妻子正抱着儿子,站在楼梯上,望着他。

两两沉默。

根本都是命中注定,谁也不曾好过半分。

————

顾沉光开车载着南桪去了他空闲的房子,进门把钥匙递给她然后指指右边的卧室,言简意赅:“这是主卧,你住这里。”

南桪哦,犹豫一下,问:“顾沉光......你真不在这里住啊?”

顾沉光摇头:“不在。”

“......哦。”有些失望。

顾沉光好笑,轻拍她脑袋一记:“想什么呢啊?我现在怎么能和你一起住?”

南桪睁着大眼睛看他,一脸无辜:“为什么不行?”

顾沉光深呼口气,懒得和半大的小孩子纠缠,走过去拎着她的行李往主卧走,丢下一句:“男女授受不亲。”

啊......

南桪脸猛地红起来,忍不住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她本没想那么多,从小跟他在一起待惯了,所以现在根本没有这种意识。现在被他这么挑明,才突然发现,自己刚刚的话真是......

她不好意思跟在他后面了,自己杵在客厅,摸摸鼻子,小声嘀咕:“......好吧。”

不住就不住。

旋身走到沙发上坐下,从口袋里摸出支钢笔,是高中班主任送她的。

南桪看着自己手心金色的钢笔,垂了眼,心里又难受起来。

其实她当初之所以想留在四川,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的老师葬在了四川。她原本想,年年忌日都去看看她,磕几个头。

顾沉光闻言,沉默几秒,然后对她说:“没关系,你想来,我年年陪你来。”

她点头,没有半分不信,说:“好。”

顾沉光放好行李,从卧室走出来,就看见她低着头发呆。

走过去,看见她掌心横躺的钢笔,了然。

在她身边坐下,轻轻开口:“想她我们就常去看看。”

她收起笔:“恩。”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何况,是以命救命。

————

顾沉光很快给南桪找好了学校,第一天上学,他特意开车去送。

南桪坐在副驾驶,有些兴奋。想起什么,问他:“对了,周秦也在这个学校吗?”

听见她问,顾沉光不自觉皱了皱眉:“不在。”

他当初特意挑出来的。

南桪有点小失落,但还是乖乖点头:“好吧......”

顾沉光眉头不松,斜她一眼:“怎么?你想和他一个学校?”

“啊。”南桪不疑有他,老实回答:“想。”

话一出,顾沉光听在耳朵里,悲喜交加。

喜的是,小姑娘现在对他算是彻底放开了,不再像最初认识一样,对于再渴望得到的东西,也只能鼓起勇气说一句“还行”,现在她的希望,可以毫无避讳的向他表达。

至于悲......他家小姑娘这次想要的东西,他不喜欢。

顾沉光现在心境很复杂,很多事情都还没有想明白,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做出一些直觉判断。

比如,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小姑娘,有那么一个半个关系特别好的蓝颜知己。例如,周秦。

所以在选学校时,甚至刻意避开了周秦所在的学校。说是他的私心,绝不为过。

顾沉光从思绪里抽身,瞧了眼旁边老实坐着的人,正半倚在座椅上补觉,嘴唇微微分开,小小的舌尖若隐若现。

他猛地收回目光。

啧,心浮气躁。

————

八月八日的时候,顾沉光带南桪去看了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式。

开幕式上有四川地震的受害者表演的舞蹈,南桪坐在观众席上,安安静静看着,眼里却隐有泪光闪现。

顾沉光转脸,轻叹口气,反手将她的小手纳入掌心。

回去时,已经很晚了,顾沉光就没有再折腾,直接在客房睡下。

南桪的学校是寄宿的,所以只有周末和假期要回来住。顾沉光原本真是没想到要和她住一起,可是放她一个人再这里又实在放心不下,纠结良久,到底妥协,她回来他便过来陪着,睡在客房。

此时正赶上南桪暑假,顾沉光觉得每天往这里跑实在是不妥,传出去对她影响不好。只能找人一次次加固了门窗,确认无事了才稍许安心。

但为防被人钻了空子,他还是不定期会来住一宿。倒也和谐。

顾沉光心里那份压抑的情绪越来越清晰,直到他终于不得不正视。作为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虽然没有过恋爱经历,但他很清楚,自己对南桪的那份感情,早已不是当初的怜惜和同情,甚至不是亲情和友情。

他一次次的心悸,明白而坦然的知会他:顾沉光,那是爱情。

没有一见钟情式的浪漫,因为初见真的太早;这份感情,是真实的时间里,无声无息渗入骨血的,日久生情。

待到惊醒发觉时,早以融进命中,无法拔除。

只能越陷越深,任这份感情,在心脏里肆意蔓延,一点点,占据整颗心,再无空隙。

————

两年后的六月,南桪参加高考。

顾沉光那两天推掉所有的工作,全程陪同,像是每一个考生的家长一样,执拗的等在校门口。

还未到最热的时候,顾沉光坐在车里,看着外面不停的大雨。

想起之前南桪跟他胡扯,说你知道为什么每年高考都下雨么?

顾沉光摇头,很是配合:“不知道。”

南桪摇头晃脑,一副煞有其事的表情,说:“怨气太重!”

“......”

他当初没有经历过高考,但是这段时间看着小孩每天累得半死但是却格外充实的生活,难免有些遗憾。

抬表看看时间,这科应该马上考完了。

他从暗格里拿出伞,推门下车,黑色的大伞罩在头顶,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纯黑色的把手,十分好看。

走到门口,里面已经有学生提前交了卷,从教室里出来。

很快,铃声响起,考试结束。

顾沉光眼睛里不自觉韵了温柔笑意,轻轻抬眼,看向门口。

南桪从门口出来,就看见熟悉的身影立在外面,明明是极普通的打扮,站在人群里,却一眼便是他。

黑色的衬衫袖口半挽到手肘,下面同样的黑色裤子黑色的鞋,配上头顶精致的黑伞,整个人立在那里,分外好看。四周雨落如瀑,他却没有半分狼狈,清淡笑着,眼底笑意温柔。

☆、第十八章

她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站到他伞下,再侧身把自己的伞收好。

顾沉光接了她的书包,也不问她考的如何,单问:“想吃什么?”

南桪偏头思考两秒,皱眉:“我们老师说这两天不能吃的好,容易坏肚子。让我们什么清淡吃什么。”

顾沉光想了想,赞同:“挺有道理。”

于是没折腾,开车到家附近常去的菜馆,打包了两个她偏爱的菜回去,吃完睡觉,下午还要考试。

南桪这几天都没睡好,精神过度紧张兴奋,因而直接影响到食欲,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说饱了。

顾沉光轻蹩眉,但也没逼她。起身从冰箱里拿出小半个去皮的柚子出来,递到她面前:“那吃这个。”

这个好,南桪想想吃进去的感觉,就舒服。

于是自己笑眯眯拿过来,掀了上面的保鲜膜,仔细掰下一瓣,再剥皮。

顾沉光看了一会儿,见她吃得高兴,这才安心,三两口把剩下的饭菜解决掉,起身收拾桌子。拣完碗筷回来,她刚好吃完,他走上去收拾好桌子上软白的皮,赶她去睡觉。

南桪点头,再点头,从善如流往主卧走。

**

顾沉光收拾好桌子,洗干净的碗筷拎出来,把水淋干,整齐放好,这才擦干手从厨房出来。

径直前行的脚步在客厅转角处一顿,转而往主卧走去。

推门进去,床上的人沉沉睡着,大夏天也还是盖着厚被子,整个的掖怀里,脸上都闷出了汗也不肯放手。

他走近,轻轻把她怀里的被子向外扯了扯,再拿纸巾擦掉她额头上的汗。

一点点细致擦过,从额头,到脸颊,再往下......是他觊觎已久的粉唇。

顾沉光手指顿在她脸颊上,眼睛一闪不闪盯着她微微抿起的唇,喉咙不自觉地上下滚动。等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渴望什么的时候,他的唇离她的,咫尺之距。

她呼出的气息喷在他唇上,香香软软的,是路南桪的味道。

他眸色越来越深,几次都忍不住要凑上去轻轻含住。却终究自制力强大,硬生生压抑住自己满心的渴望。唇缓缓上移,一寸一寸,最终停留在她的额心,轻轻印上。

一触即离,不敢再放纵自己。单这一触,也早已是心神巨震。

迅速起身离开,手心紧紧握着帮她擦汗的纸巾,湿漉漉一片,不知是她的汗,还是他的。

门被人从外面轻轻关好,屋里静谧如初。

大床上,熟睡的小少女却不知为何,红透了脸。

......

两天后,考试结束,南桪英语提前交了卷,出门的时候却有些后悔——应该坐在桌椅前,等着听那最后一声,代表年少时期结束的铃声的。

有些不甘心,干脆躲在操场上,坐了近半个小时。信号都被屏蔽掉了,无事可做,就拿出准考证,一遍一遍的看。

怎么一切都结束了之后,心里反倒空了呢。

手无意识的去磨砂嘴唇,一怔,想起什么,脸轰的烧了起来。

昨天中午,他一次一次喷在自己唇上的气息,仿佛到现在还清晰可闻......清淡而强韧,宁谧却无所不在。像清晨干净的树叶,像春日午后暖洋洋洒在书页上的阳光。

却又像,枯井里强拉不断的藤蔓。

强大而沉静。独属于顾沉光的气息,完整的将自己包围。

他离开之后,她还是不敢睁眼睛。眼睛死死闭着,慢慢把自己整个脑袋埋进被子里,清晰地听见心脏一声一声,快如锣鼓。脸红的想要尖叫。一摸,滚烫。

一边回忆,一边脸越来越红。南桪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的事情一样,不知为什么,就是怕被人瞧见。索性整张脸埋进膝盖里,密不透风。

越想脸越红,越红越忍不住去想。

结果,没等她收起满脑子的遐想,收卷铃响了。

南桪一怔,猛地抬头。看看教室门口不断走出来的学生,再下意识的转向校门口。果不其然,一眼便瞥见了那人的身影。

所以,在路同学高中生活最后的半个小时里,全然没有什么离别的不舍和那些伤春悲秋的情绪。她唯一想的,就是......顾沉光。

全心全意,全情投入。

她不敢再耽搁,立马蹦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往校门口走。

顾沉光其实早就看见她了,小小的一团,傻乎乎坐在操场边上,埋头不知在想什么,小身子左晃一下,右晃一下。

此刻见她一路小跑过来,忍不住笑,走近几步去迎她。

南桪过来时脸还是红的,好在有跑步掩着,顾沉光没看出什么,把她连人带包拎上车,点火,拉手刹。斜晲她一眼:“把安全带系好。”

“哦,”乖乖系好,问他:“我们去哪儿?”

“考完了,带你出去庆祝。”车开出去:“想吃什么?”

“唔......”南桪偏头认真想了想,答:“火锅。”

“大夏天吃火锅?”

“啊,想吃。”

她想吃顾沉光自然不会不同意,点头:“那是想出去吃,还是买东西回家吃?”

这问题南桪倒不用想:“出去吃!”

她尤其喜欢外面火锅店里的那些酱,百吃不厌。小丫头爱吃辣,每次出去吃火锅,都是一勺芝麻酱配上所有的辣酱,混在一起,吃得不亦乐乎。

顾沉光怕女孩子吃太多辣不好,总想办法控制。因此,家里是没有辣酱这种东西的。

但没有辣酱的火锅何称火锅?!

去外面吃她才能吃辣!

她那点小心思,顾沉光不用想就知道。不过今天特殊,让她放松一下也好。于是痛快地打了转向,往平时常吃的一家火锅店开去。

两人坐定,顾沉光把菜单递给南桪,意思很简单,你全权决定。

于是,最后南桪看着桌子上冒着红色泡泡的麻辣九宫格,夹一筷子菜心扔嘴里,再抿一口凉凉的酸梅汤。顿觉人生圆满。

顾沉光看着她眼睛都吃得眯了起来的小模样,心里柔柔软软的,想笑。轻咳一声,肩膀都在颤。

南桪奇怪,不知这人突然笑什么。没心思去管,夹了一筷子精品肥牛扔嘴巴里,麻麻辣辣的,配上肉的香味和劲道,好吃的简直灵魂都在颤抖。

顾沉光看在眼里,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

吃完回家,八点半。

顾沉光待到九点,开始纠结要不要离开。刚起身,正看电视的南桪就转过来,仰着头看他,声音很小:“小顾叔叔......要不你今晚别走了吧?”她不想今天自己一个人在房子里住。

顾沉光一怔,点头:“好。”

南桪对他的称呼一直在顾沉光和小顾叔叔之间自然转换——平常,他冲她笑,她就总是顾沉光顾沉光的叫;有事相求,便眨巴眨巴眼睛,软乎乎叫一声小顾叔叔。

比如现在。

于顾沉光而言,自是更喜欢她叫自己的名字,哪天把姓氏也去掉才好;但心里一清二楚,不能操之过急。

只是现在她高考结束,有了名正言顺的道义,曾经那些拼命压抑的东西,好像都不由自主的冒了出来,不受控制。想要亲近的心,昭然若揭。

南桪见他答应,高兴了,笑眯眯蹭过来拉他坐下:“那看电视。”

他随意瞟了眼,电视剧,没什么兴趣。手上还有一个案子没有结,但此刻又不想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自己去书房理案子。

于是在一边,干坐着,无所事事,不时去看她。竟然不觉得无聊。

顾沉光忍不住在心里默默为自己叹口气,没等收回来,电话响了。两个人一翻,是南桪的手机。

顾沉光看见上面来电显示是周秦,轻轻眯了眼。

南桪已经接通了:“喂?周秦?”

“是我。”

南桪拿遥控器把电视剧声音调低几度,问:“怎么了?有事吗?这么晚打电话过来。”

那边周秦正躺床上翻大学录取手册,听她问,把书扔在一边:“没什么事,就想你问你学校想的怎么样了。”

学校?

南桪下意识看顾沉光一眼,正对上他的目光。心里一悸,垂眼,说:“想好了,我就在北京读,不出去。”

“啊?”周秦语气明显失望:“那多没有意思啊?”

南桪想了想:“不会啊。”有顾沉光在这里,怎么会没意思。

周秦默了默,执着的又问了一遍:“你真不走?北京没考上理想的怎么办?”

“没考上理想的就去别的,我不走。”

话音将落,电话那边就是一道明显的吸气声。南桪有些懵,拿着电话没开口。

半响,周秦压抑隐忍的声音传过来,一字一句问的清晰:“路南桪,你不走,是不是就是为了那个人?”

南桪愣住:“......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那边周秦气红了眼,重复道:“我说你为了顾沉光,所以死活不肯走,对不对?你明明不喜欢北京,你明明恨不得离北京越远越好,不是吗?那为什么现在就是不肯走!”

他说完,胸膛不断起伏,手指紧紧抓住手机,哪怕明知不可能,却还是希望能有万分之一的几率听到她的否决。

可是,很久,很久很久,一点声音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