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南桪不是不想回答他,而是不知道怎么说。她抬头,去看那人在灯下清俊好看的侧脸,一时入了神,几乎忘记了电话那一侧,还有人悬着最后的希望,屏息以待。

良久,直到顾沉光带着笑意的眼睛看过来,她还是没反应过来。

只看见他渐渐靠近,手臂伸过来把自己手里的什么东西拿走,再然后,就听见他对着电话那边的人,云淡风轻地开口:“小秦吗?很晚了,早些休息。”

挂断。

☆、第十九章

南桪坐在那里,没反应过来。

顾沉光把手机扔回她身边,神色如常:“回去睡觉,很晚了。”

南桪想了想,摇头拒绝:“我想和你多待会儿。”

轻软的声音传进耳朵,顾沉光心忽的一跳。轻咳一声,点头答应:“......好。”

见他答应,南桪乐了,立马得寸进尺。从另一边沙发蹭过来,挨在他身边盘腿坐好,大眼睛转过去,认真看电视状。

顾沉光失笑,刚想拆穿她,突然想到什么,叫人:“南桪。”

“嗯?”

他目光闪了闪,自然躲开她对上来的眼睛,稍微的不自在,但看上去异常严肃:“以后不要这么晚和男孩子打电话。”

“你们长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随意,知道么?”

南桪没察觉异样,他说完立马乖乖点头:“好,知道了。”想了想,忍不住低声替自己辩解:“我没有晚上给男孩子打电话来着......”

顾沉光:“恩,那他们打来你也不要接。”

南桪:“......”这样好吗?

脑袋里面突然灵光一闪,南桪举手提问:“那你呢?你也不能打么?”

顾沉光一笑:“我不是男孩子。”

“......”

一言一语,谁也没了看电视的心情,却也没人去关,任由它吵。掩耳盗铃,大多是这么个心理。

到最后,还是南桪忍不住睡了过去。连续熬了几个月的夜,现在整个人精神放松下来,实在睡意难抵。

顾沉光坐在沙发上,南桪整个人躺在上面,头冲着他。夜色温柔,他看着小姑娘黑乎乎的脑袋上,小巧的发旋儿,心里头直痒,忍不住伸手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头发,心比头发丝还软。

就这么干干坐了许久,什么事情也不做,却很是高兴。但到底怕她着凉,顾沉光起身,把人轻轻抱起,转身往卧室走。

小姑娘温热的呼吸一下下喷在胸口,使得心脏越来越烫,抱在她膝盖处的手不觉收紧,再收紧。

走到门口,顾沉光抬脚轻轻抵开门,把人抱进去,再小心翼翼的放到床上。拉过一边的薄被,盖好。

转身离开,走去厨房倒了杯温水进来,放到床头柜,留她半夜渴醒了喝。

放下水,回身看着床上的人,不想走。

思忖几秒,决定,给个晚安吻好了。

于是俯身,低头,轻吻额心。

“晚安,宝宝。”

————

高考结束的人好像都特别能睡,第二天南桪一觉醒来,下午一点。

居然一口气睡了十几个小时。

睡久了神志都好像变缓慢了,南桪在床上呆坐了好几分钟,才终于慢悠悠下床换衣服洗漱。

从卫生间出来,家里就她自己,顾沉光早就出门上班,只桌子上留了张纸条。

南桪走过去,拿起来:

“午饭做好了放在冰箱,记得吃。”

真明智,知道她肯定起不来吃早饭,干脆省掉。

把纸条放回原位,南桪从冰箱里拿出那人准备好的饭菜,搁微波炉里加热。“叮”“叮”几声,端上桌,汤菜齐全,开动。

难得还有份青椒炒肉,居然主动给她弄辣的吃。

其实南桪以前真的一口辣不能吃,在四川待几年回来,无辣不欢。顾沉光不止一次表示惊奇,调侃她,随遇而安,简直是代表人物,标准的简直可以写字典里。

南桪撇嘴,某个人骨子里北京爷们的气场挥发出来时,文采向来特飞扬。

......

吃完还剩不少,南桪继续拿保鲜膜包好,放回冰箱。然后想了想,回屋继续睡觉。

高中三年几乎就没有睡足过,现在倒恨不得全部补回来。

晚上顾沉光下班回来,结果发现人居然还在睡。

一惊,连忙换了鞋走进去,叫人:“南桪,醒醒。”

南桪本来就在半梦不醒的边缘,被他一叫就醒了,揉眼睛坐起来:“你回来了啊......”

顾沉光失笑,不可置信:“你今儿睡了一天?”

“没,我下午起来吃午饭了。”

“吃完就又睡了?”

“嗯。”

“......”

他伸手拉她起来:“不许再睡了,睡太多对身体不好。”

南桪点头,从善如流顺着他的力道起床,光着脚踩地上,还没有完全清醒。

顾沉光瞟一眼:“去穿拖鞋。”

南桪愣:“哦。”低头四下扫两眼,看见拖鞋,小跑过去,穿好。

再跑到顾沉光身边,安安静静看他给自己折被子。等折好了,这才凑上去问:“那现在干嘛?”

顾沉光直起身,拍拍她脑袋:“带你出去吃晚饭,先去换衣服。”言毕斜晲她一眼,立马转了目光。

南桪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身上轻薄的夏季睡衣,脸有点红,点头,拿了衣服就往卧室跑,迅速换好。出来时才想起来告诉他:“中午的东西我没吃完,还剩不少,放冰箱了。”

“没关系,”顾沉光走过来,把手里的水递给她,示意她喝光:“留着明天吃。”

“哦......好。”喝着水,声音闷闷的,咕噜咕噜。

喝完,杯子递给他,握着杯身。

杯子小,顾沉光自然而然的握住杯口,拿走。

南桪眼睛追着他握住的地方,脸有点红......她刚刚嘴唇碰过的,还带着水渍,他手指就那么印上去,神态自若的......拿走了。

耳朵开始发烫。

顾沉光洗好杯子走出来,看她呆呆站在原地,不明所以:“脸怎么那么红?”

“......”

没等她说话,门铃响了,南桪悄悄松了口气,主动跑去开门。

顾沉光眼睛不自觉跟着她,一啧,也走过去。

门外站着的,是意料之中的人,路盛铭。

手里提着不少吃的喝的,还有一个保温瓶。见南桪来,有些拘谨的一笑,开口:“你刚考完试,爸给你送点吃的来,好好补补。”

南桪一愣,伸手接过:“啊......谢谢,爸爸。”

“不用......不用,你吃着好就好。”

“......恩。”

父女交谈,浓重的尴尬,消散不去。

路盛铭手指紧了紧,再开口时声音微微沙哑:“里面有鸡汤,你趁热喝,别凉了。”

“.......好。”南桪点头。

顾沉光适时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东西,轻笑:“正好,晚上不用出去吃了,谢谢路大哥。”

尴尬的气氛骤然减轻不少,不让人太过无所适从。

路盛铭看他一眼,垂了垂眼:“客气什么......那你们吃,我先走了。”

转身要离开,南桪看着他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开口:“爸......”

路盛铭身形一顿:“怎么了?”

南桪咬咬唇,手指握紧,鼓起勇气挽留:“要不......留下来一起吃吧?”

路盛铭一怔,转过身来,眼睛看着面前的两个人,顿几秒,缓缓点头:“......好,好。”

......

顾沉光把中午剩下的饭菜重新加热,又新做了两个,配上路盛铭送来的鸡汤,一家人安安静静,却异常和谐的吃完了一顿饭。

吃完饭,顾沉光出去送,看他瘦削严重的背影,叹口气,终究不忍心,开口:“路大哥。”

路盛铭脚步顿住,没回头:“恩?”

顾沉光站在门口,皱眉看他,一字一句:“多保重。”

半响,

“......好。”

————

半个月后,在南桪已经在家里宅的快要发霉的时候,顾沉光终于结了手头的案子,拉她出去。

南桪瞟一眼手里的机票:“你不用工作?”

顾沉光淡然收拾行李:“手上的案子结了,其余的交给其他人就行。”

老板做成这样也是心大。

不过南桪相当乐见其成,收好机票,扬嘴角,眼睛笑的眯成一道小月牙:“哦。”

这是惯例。每年寒暑假,顾沉光都雷打不动的要带她出去各地走,当初要让她多出去看看的话,他贯彻的比她还要认真。

而每次旅行第一站,永远不变——四川,成都。

☆、第二十章

两年,灾后的四川好像终于恢复生机,曾经经历过的疼痛和恐惧,被时光压在脑海的最深处。

不曾时时记起,却永远也不会忘记。

高档墓园里,安静无声,只偶尔几声鸟鸣,与守墓人为伴。夏日的光轻柔下来,洒在淡青色的石碑之上,温暖苍白,轻易勾起那些纷飞折叠的回忆。

第三排第九位,南桪放轻脚步,慢慢走过去。顾沉光安静跟在她身后,一步之距,不远不近。

南桪走近,把手里捧着的淡黄鲜花轻轻放到石阶上,仔细摆好。站起身,看着石碑上方年轻靓丽的一张脸,良久沉默。

垂了眼,死死压抑住奔涌而出的眼泪。

慢慢走近,南桪轻抬手,手指搭上冰凉的碑,停滞几秒,身体也缓缓贴上去,蹲下,头靠上石碑的棱角,拇指和食指之间的地方。一颗心翻涌而宁静,南桪忍不住,轻轻闭上眼。

“老师,我来看您了......您还好吗?”

......

顾沉光站在几米处,看着半倚石碑眼泪肆意的女孩子,眉眼间一片怜惜。抬眼望过去,他给了南桪完全的自由空间,于是只能站在几米外的空地上,沉了眼睛,对着那块石碑下的人,轻轻颔首。

是敬意,也是深刻的感激。

没有她,或许此刻躺在冰冷石碑下的,就是南桪。而他,生不如死。

南桪有句话说的对: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顾沉光从未想过,这一生亏欠最多的,会是一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陌生人。可确实,存在了。

墓园里天气极好,树木扶疏花开烂漫,只剩沉默躺平的人。几里之内,只有女孩子低低的声音,婉转回旋,轻轻扬扬刻进了石碑的骨血。

**

回去的路上,南桪一直沉默,安静看着窗外的人流。顾沉光和她并肩坐在出租车后座,左手紧紧握住她的右手,搁在掌心,柔软却坚韧的力量。

南桪缓缓转过身来,没看他的眼睛,直接把脑袋埋在他肩膀上,不言不语。

良久,顾沉光的左手,手指紧了再紧。肩膀处,湿润的凉意,迅速蔓延。

......

到事先预定好的酒店,南桪先下车,顾沉光留后付钱。付完钱,刚准备推门下车,前面司机乐呵呵问了句:“小伙子,带女朋友出来玩啊?”

顾沉光一愣,心脏猛地一跳。随即缓缓笑开:“是,我女朋友喜欢出来走走。”

司机大叔更乐了:“好,好哦,疼老婆哟,小姑娘有福气嘞!”

顾沉光下意识瞥了眼窗外安安静静的人,扭头,眼睛里坦荡的笑意:“您说错了,是我有福气。”

其实回来的这一路,他都在想,如果想要给自己找一个名正言顺安慰她、拥她入怀的身份,现在会不会还太早?

小姑娘刚十八岁。

十八岁,一个变数太大的年纪,人生的路才刚刚开始。也才刚开始,以一个成熟的角度去观察这个世界。或许等她站在成熟理智的角度,再次审视过去的时候,会发现,自己曾经无比信仰的人事,不过尔尔。并不是最适合自己的。

如果真是这样,到那时,再分手么?

不可能,一旦开始,他便绝对不会允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于顾沉光而言,他可以很肯定自己对小姑娘的感情,是爱情。那小姑娘呢?顾沉光能感受到,她对自己怀有与别人不一样的情感,可他不敢确定,那究竟是日久生情,还是日积月累积攒的深深依赖。

两人现在很多事情已经明朗,他自她高考之后,便一直想找个机会,跟她平等而坦然的谈一次。关于感情,关于未来。可惜一直未寻到合适的时机。

他下了车,缓缓走近她,眉眼温柔,专心致志看着她夜空下分外明亮的眼睛。

罢了,等见过那个人,再做打算。

————

第二天,南桪坐在高铁上,对着想要去的地方,还兴致勃勃。因为顾沉光这次故意不告诉她要去哪里,车票都不给她看。

一路边走边玩,十天后,南桪看着眼前的屋子,笑不出来了。

顾沉光从身后走近,明显听见她压抑不住的深深呼吸声。叹口气,手轻搭上她的肩。

南桪只觉整个心肺都在颤抖,听见他的脚步声,咬牙问:“......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他靠近,低声问:“你不想她么?这么多年。”

眼前的场景太过熟悉,近十年的回忆逆光而来,迎面痛击,南桪心脏疼的发麻。眼泪根本不受控制,大滴大滴往下掉,她破了嗓子:“我不想见她!”

我不想见她,不想再去回忆,当初的自己,是被怎样的一个人,以如何决绝的姿态,毫不犹豫的抛弃。

不想再想起八年前的自己。是怎样在这样不足二十平米的小院里蹦跶,感觉世界美好,自己早已走遍。

唯一的年少无知,无忧无虑,我却真的真的,不敢再去怀念。

顾沉光沉默,轻搭在她肩膀的手用了力,缓缓靠向自己,把已经神志不清的人,纳入自己的怀抱。

他低声,温柔耐心,询问:“南桪,你真的打算,一辈子都不见她了么?你问问自己,你恨她吗?”

南桪身体在轻微的颤抖,闻言沉默了良久,才终于哑声开口:“我恨过她......真的。”

她吸吸鼻子,手指握住顾沉光的,垂了眼,低声开口:“我在北京不能开口说话的时候,我在路家左右为难的时候,我知道宁阿姨怀孕了的时候,我自己一个人去四川的时候,我送你去美国的时候,我被人从教室里拽出来眼睁睁看着我老师死在我面前的时候,我除夕晚上自己一个人窝在宿舍吃泡面的时候......我都恨过她,顾沉光你知道么,是那种,那种不可抑制的恨,和无能为力。”

在过去的八年里,我每一次深深孤独的时刻,我真的真的,都恨过她。恨她当初,无可挽回的抛弃。

她突然把头埋进他怀里,哭出了声,破了嗓子;顾沉光顾沉光,我那么恨她,可我真的......想她......想她下雨时会穿着蓝裙子和油纸伞来接我,会很温柔很温柔的对我说,南桪,你要好好的,你得好好的......

顾沉光抱紧她:“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温和了声音,是这一生再难有的温柔,贴在她耳边:“可是南桪,现在我陪你回来,你还是恨她吗?”

如果恨她抛弃你,把你丢到北京难堪孤独,那么在那里遇见我,你还后不后悔?我竭尽心力所做的一切,够不够,哪怕弥补一点,你的痛苦呢?

南桪愣住,未及回答,身后的木门被人从内拉开。

两人都是一僵,顾沉光先抬了眼,望向青石门口缓缓走出的温婉女子。

女子墨色长发及腰,被打理的极好,轻轻垂在脑后。上身一件白底青边的淡色旗袍,下身则是一条长及脚踝的淡蓝色长裙,花色简单,却极好看。她抬眼望来,烟波流转,是江南女子独有的温婉柔美,清颜素骨。

这样的女子,也难怪路盛铭爱了一生。

叶九看着面前相拥的两人,神色一动,望向顾沉光怀中倔强的背影,轻声开口:“南桪。”

顾沉光明显感到怀里人一僵,随即更往他怀里钻去。

叶九无奈,轻轻微笑,温柔了眉眼:“你还是不肯见我?”

南桪不动,顾沉光看向叶九,目光有些歉意。

叶九轻缓摇摇头,垂了眼,看向自己自己苍白的指尖:“是我不好,怨不得她。”

顾沉光轻拍南桪的背,试图通过这种方式,给她勇气。南桪僵在他怀里许久,终于轻动,收回环在他腰上的手,转身,看向不远处静静站立的人。

她眼睛红的吓人,看着如常温柔的母亲,顿了顿,才哑声说:“我现在......不能原谅你。”

叶九轻叹口气,弯了眼角:“你还是不懂?”

南桪略一沉默,点头:“是。”

“也罢......”叶九说完看了一眼顾沉光,目光移向两人始终交握的双手,想起什么,眉眼一黯,却强打起笑意来:“我想,你或许很快就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