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与以前一样。”

“是吗?”雷胜甫笑了笑,“我听说你沉迷于查一桩案子,六大衙门都走遍了,是什么案子?你不妨与我说一说。”

连诚明语塞。

在恩师面前他总是拘谨的,尤其是现在,感觉他像是背叛了恩师一样。

“诚明,你是不是被谁挑拨了?”雷胜甫把茶盅往桌上一顿,“我听说谢家的姑娘时常过来,你可要记得,她是谢峤的亲生女,她不是你的女儿了。”

连诚明脸色发红,老师这是在提醒他。

只是这个事实没有谁比他理解得更为深刻,连诚明深吸一口气道:“老师说得没错,但此事与她无关,是我对那件事起疑了……老师当年任工部侍郎,你真的认为太子与武安侯会通敌吗?”

到底是承认了,雷胜甫一拍桌子:“当年是有确凿的证据的,难道还能出错不成?如果不是他们通敌,怎么会死伤那么多将士?”

连诚明道:“只是一封书信,不是不能造假。”

“造假?谁会去造假?”雷胜甫盯着自己的门生,“诚明,你不要犯糊涂,如今在关键时刻,你要做好你的本分,不要愧对皇上。”

连诚明把掌握的证据说出来:“当年是周朝兴,武安侯身边的副将检举出这封书信的,我去查了他的底细,周朝兴是滨州人士,而皇太后也是滨州人士,周朝兴早期得了百户的官职便是莫名其妙,后来更是做了参将,成为武安侯的属下……似乎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而太子被废之后,先帝就病重了,皇上很快登基,周朝兴被调离去了成州,没有人再提太子的事,也没有人敢查。现在,周朝兴失踪了,听一位来自成州的官员说,他知道戚星枢登基后,面色惶恐,很快就卷了铺盖离开。”

“他要不是做贼心虚,为何逃走?周朝兴可是二品大员!”

雷胜甫一怔。

连诚明看他神情微变,追问道:“老师,你真的不清楚此事吗?”

他一直都看好戚星渊,那年太子倒台只顾着替这二皇子高兴,怎么会想到那么多?何况戚星渊如此出色,胸襟宽广,平时对太子也是恭敬有加,他怎么可能……雷胜甫摇头:“不,不可能,皇上不会做出这种事!”

他站起来,身形却是踉跄了下。

连诚明扶住他:“老师,也许是我误会了,你不要太过着急……”

雷胜甫被门生这么分析之后也有些疑惑,他低声道:“其实去问问那个人就知道了,他一直都是皇上的亲信,只是隐藏的深,皇上把许多事情都交给他做。”

连诚明皱眉:“老师,恐怕他不会告诉你。”

“我也不会直接问的,”雷胜甫道,“我相信皇上是清白的,你等着,我一定会给你讨回个真相,到时你就不会这样犹豫不决!”

连诚明还是很担心,他看着恩师慢慢走了出去。

谁料每隔几日却传来噩耗。

雷胜甫死在了家中。

家属前来报官,连诚明当时正在衙门,听说这消息后马上就奔去了雷府。

雷胜甫是被一剑抹了脖子。

干净利落,连一丝挣扎的痕迹都没有。

连诚明掩面痛哭。

他没有想到,那天的那次会面竟然是诀别。

早知道……

连诚明心头一紧,老师在与他谈话之后说要去见那个人,是不是他不小心泄露了心思?

可即便如此,老师对此事有所怀疑,也不该被杀了,除非那件事情是真的!

连诚明的心跳地异常快。

他几乎是要窒息了。

是他害了老师,如果不是他引起老师的疑心,老师就不会死了。

他一阵昏眩。

这么多年,他竟然看错了人!

连诚明从雷府出来之后,疾步走向轿子,吩咐轿夫:“去敬王府。”

张守义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结巴的道:“老爷,你,你要去敬王府?”

“对,敬王府。”他的女儿没有说错,戚星渊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勾结外敌杀了大燕十万将士。那么多的人命,只是为了扳倒一个太子。

何其残忍?

他要为老师报仇!

轿夫闻言抬起轿子飞快的去往敬王府。

坐在轿中的连诚明听着外面嘈杂的声音,心思是很复杂的,惭愧,后悔,怨恨交织在一起,让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剖出来。

当年他尚且年轻,虽然对此事也曾怀疑,却没有想过要深究。

他在远离京都的地方做着知府。

他不知道,那时候就已经选错了路。

如今怎么去弥补呢?

连诚明闭上眼睛。

风声从车帘外微微吹过,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惊呼了一声,然后他就感觉轿子突然摔倒了下来。

噗噗几声,仿佛是什么东西切入了皮肉,让他一阵心惊。

他从轿中爬了出来。

只见竟是有黑衣蒙面人白日里持刀杀人。

连诚明面色顿变。

张守义一推他,高声叫道:“老爷,快跑!快跑啊!”

一把刀刺入了他的身体。

在鲜血喷溅中,连诚明拔足狂奔。

是了,除了恩师,便是只有他知道这个人的真实身份,这个人不会放过他的!

他捂着伤口,往人群中跑。

幸好,敬王府不远了,他的视线已经模糊,他凭着记忆往前摸索。

这个,他曾经一度徘徊在门口,想着他的妻子,却永远都没有勇气去迈入的地方。

它,就在眼前了。

背后又挨了一刀,疼痛入骨,连诚明心想,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她了,他的悦娘……

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不会来京都,他会跟她留在吕州,悦娘捡到清儿的那个吕州,他们会在那里欢欢喜喜的过一辈子。

连诚明眼前一黑,晕倒在了地上。

那个黑衣人上前就要结果了他,不想黄雀在后,他的脑袋一痛,竟是被人给先行打晕。

有个声音沉沉的道:“把连大人抬进去,请太医!”

059

谢清没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

她原本是想说服连诚明, 好让连诚明把整个计划交待出来, 结果……她急忙问:“他伤势如何?”

“太医在医治,”谢峤道,“身中两刀,流血过多。”

谢清心头一跳,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她虽然恼恨连诚明的愚忠, 可那始终是教导了她十几年的养父,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他死的。

“我去看看他。”她拔脚往外走去, 行到半途,忽地转身, “母亲可知此事?”

谢峤面色复杂:“还不曾。”

谢清眉头拧了拧,一时也不知说什么。

她驻足片刻, 再次往前。

从房里端出来的水都是血红的,谢清站在门口, 想到了哥哥, 暗地祈祷养父千万不要有事,如果他再出事, 连家就只剩下哥哥一个人了,何其悲凉?

她此时很是后悔, 也许她不该去同连诚明说这些话的, 如果他真的因此……谢清都不敢往下想。

她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谢峤走过来,与她肩并肩站着。

“爹爹,到底是谁下的毒手?”谢清问,“爹爹一直派人盯梢他, 应该是抓到了吧?”

“抓是抓到了,但撬不开他的口。”这些都是死士,经受过严格的训练,根本不可能从他们口中得到幕后主使的名字,谢峤懊悔不已,“可惜雷大人了,怪我大意,没有想到他们会突然对自己人动手,要不是雷大人先遇难,恐怕连大人也难逃此劫。”他的人只想得到线索,疏忽了这二人的安全。

可见那人与戚星渊一样,非常的冷酷无情,谢清心想,哪怕雷胜甫与连诚明此前如此忠心,一旦起了疑心,便是要被灭口。

“不过此人马上就要藏不住了。”谢峤眼眸眯了眯,“雷大人在与连大人会面之后,后来私底下陆续见过几位官员,其中一位定然就是戚星渊的心腹。”

他现在正在排查。

谢清松了口气,其实如果义父能醒转,一切也会迎刃而解。

过了许久太医才出来。

谢峤上前询问。

太医满头的汗,低声道:“血是止住了,但伤得太重……”听到这句,谢清的心简直是吊到了嗓子眼,上去拉住太医的袖子,“太重到底是何意思?难道你救不了吗?”

千万不要!

太医看她很着急,语速也加快了:“谢姑娘,连大人没有事,就是要许久才能痊愈,不是三两天,怕是要半年一年的功夫。”

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谢清松开手:“多谢。”只要能好就行。

谢峤面色也缓和下来,让赵复引太医去开方子。

谢清走进去探望昏睡的连诚明的时候,他则去了姜悦娘那里。

今日本是休沐日,刚才谢峤在陪着她,然后赵复来禀告,他急忙忙就出去了,姜悦娘递给他一碟荸荠糕:“刚才饭都没来得及吃,先用这个垫垫肚子。”正待吩咐丫环去厨房,却被谢峤打断道,“悦娘,我有话要与你说。”

姜悦娘手一顿,直觉他要说的事不简单。

“你放松,”谢峤却又道,“小心你的身子,其实如今也无事了。”

姜悦娘听得云里雾里,斜睨他一眼:“王爷不妨直接说吧,我没什么,你这样吞吞吐吐反倒让我紧张。”

也是,谢峤就把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知。

姜悦娘听到后面手指紧紧抓住衣襟,脱口道:“那他现在怎么样了?太医治好了吗?”

难以掩饰的关心叫谢峤心口一酸。

到底做过夫妻,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没有大碍了,不过太医说要一年才能痊愈,还是伤得有些重。”

以前他也不是没有得罪过皇亲贵族的,有一次也很凶险,但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姜悦娘忍不住叹了口气。

谢峤见状道:“清儿也在那里,要不我陪你过去看看?”

姜悦娘愣了下:“王爷真让我去看?”

“这话说的,我是那么不讲理的人吗?好歹他是清儿的义父,清儿的那些本事都是他教的。再说,他如今也知戚星渊的本性,往后不会与我为敌……”

姜悦娘听了一笑,靠在谢峤肩头:“还是不去看了。”

谢峤握住她的手:“你不用这么顾及我。”

“也不是只顾及相公你,只是我与他经历过这些事,不见好过再见,有清儿照看他就行了……”姜悦娘心道,别说她还挺着个大肚子,二人相见总是尴尬,“算了,王爷的好我会记着的。”

“什么好?”

“大度呀。”

“我其实也非如此大度。”谢峤手指轻抚她的手背,“我嫉恨他的时候你可不知。”

姜悦娘讶然:“你当真嫉恨过他?”

“是,二十年前,你要嫁给他的时候。”

姜悦娘眼睛都瞪圆了:“这怎么可能。”

谢峤刮刮她的鼻子:“你那会就喜欢在店里打算盘算账了是不是?我记得有一家铺子叫十里茶香,你总坐在里面。”

那家铺子早就不在了,只有当时真正去过的人才会知,姜悦娘不敢置信:“你那时就认识我了?我为何一点不知?”

“因为我还没来得及与你说话,你就已经定亲了。”

此刻他的语气里真的透露出了酸意,姜悦娘忍不住笑。

谢峤环着她的腰,低声道:“那日你愿意嫁给我,可知我多么欢喜?”

姜悦娘嗯一声:“我此时也一样。”

此时无声胜有声。

只不过谢峤也没有与她温存太久,便起身出去了。

现在形势极为严峻,容不得他再次疏忽!

……

杀手没有归来,便知失败。

那么自己的身份必然暴露,曹令涛坐在椅子上,心头如同火烧。

如果没有生出这件事,利用胡夷引开京都的兵马,他或许可以出其不意的将这座城拿下,到时自然就可以把皇上救出,可惜功亏一篑,这招显然是不可行了!

都怪那雷胜甫,曹令涛心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给了他那么多时间去杀戚星枢,一次都没有成功,反倒查起云顶那桩事不依不饶,竟然利用以前的关系找到周朝兴的落脚之处,要他说出实情。

他怎么能说?

自古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要得到江山自是要不择手段的,雷胜甫活到这个年纪还是拎不清吗?

他只能把他杀了,省得他糊涂起来泄了密。

可惜,被连诚明跑了。

曹令涛忽地站起:“不能再拖了,马上行动!”

谢峤早晚都会查到他身上,城外那么多兵马,随便一个营过来,都能把他给灭了。

现在他能做的只有快!

见他这时候还要起兵,属下难免相劝:“大人,事已至此,不如早点离开京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他如果此时撇下戚星渊逃走,便再没有成功的可能。

将来京都只会防备的更为严密,绝无机会。

想到当年戚星渊的相救,他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毛头小子,戚星渊竟然亲自过问,把他从残暴的人贩子手里买下来,给他吃饱饭,令人教他武功……他心甘情愿听他驱使。

曹令涛厉声道:“我的命是皇上给的,便算今日葬送于此,亦无怨无悔,行动!”

另一边,连诚明被刺杀的事当然戚星枢也知晓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坐在太极殿内,与韩洛道:“你猜此人现在可会来攻禁宫?”既然隐藏的那么深,或许手下会有兵马。

只是,会是谁呢?他相信不是禁军。

韩洛早早就随他去了青州,若是韩洛不会等到现在,他应该不是离自己很近的官员。

五军都督府?舅父统领也不可能。

城外的三大营。

这三大营的组成是有些复杂……

韩洛道:“光天化日之下,未必太过大胆了吧?不止大胆,恐怕脑子也不太好使,不说禁军有五千,城外便是十万兵马,只要城内有异动,城外立刻会来接应。除非此人有几万的兵马,或有可能会有胜算……”言下之意不可能。

城内怎么能藏几万兵马呢?这么显眼的话,早就暴露了。

戚星枢点点头,确实如此。

可若不是进攻这里,那人是注定要失败的,戚星枢心想,他将雷胜甫杀了,是为灭口,怕雷胜甫暴露计划,只是在连诚明那里失手了,如果他是那个人,恐怕是刻不容缓。

因听太医说,连诚明很快就会醒转,到时候只要他把那个人说出来,一切还能如何挽救?

戚星枢忽地站了起来。

他站在殿外看着外面的天。

今日晴好,阳光万里,可不知为何,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不安,这不安不知是从何处来。

他自己并不怕马上就要到来的风浪,他完全抵挡得了,他在担心什么?

戚星枢思忖片刻,突然转身吩咐砚田:“备轿。”

砚田愣住,这时候要出宫?

“寻常的轿子便可,”他道,又叮嘱韩洛,“你不要随朕去,留在宫里。”也许那人还是会来救戚星渊的,他绝对不能让戚星渊活着离开。

“是。”韩洛应声。

轿子很快就到,他坐了上去。

却说连雨谦得知消息,也赶来了敬王府,他刚刚与妹妹说上两句话,父亲就睁开了眼睛。

“清儿……”连诚明嘴唇翕动,“清儿,快去告诉王爷,是……”他忍不住咳嗽。

“义父。”谢清把茶水端给他,“你喝了再说,不着急。”

连诚明此番满心愧疚,着急弥补,根本不喝水,只道:“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曹令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