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桃露所化,天生多愁而善感。
无处不在的迷雾,将晃人的华灯拢住,连着女子鲜妍的脸蛋也一并遮住,记忆“轰隆隆”倒塌,碎成一地齑粉。
崔望睁开了眼睛。
水镜里,没有了阿娘,没有了桃枝人,没有了那一滴泪。
只有他自己。
凉风飒飒,不远处飘来小儿女轻快的话语。
“美人儿,要不咱们去隔壁凤清街逛上一逛?听闻那儿新开了家食肆,浆果酪甚是美味……”
“浆果酪?那是何物?”
“听闻是那家店主自小千界带回来的一种新鲜乳食,先将数十种元果切成小块,再浇上……”
一盏琉璃灯,一把夜光扇,说说笑笑,晃晃悠悠,便与这长街上成双成对的男女融为一体。
他们渐渐地走远了。
人群消散,唯有街边的玉兰灯不灭。
崔望站了一会,转身往外走,一阵猛烈的风来,黑色斗篷被整个儿掀起,露出里面痕迹斑驳的白袍。
红色的茂覆果汁,黄澄澄的酒液,斑驳杂陈,渲染出一身狼狈。
崔望瞥了一眼,突然停住了脚步。
月光照得他一身彻冷,可这冷里,却燃烧着某样东西。
这东西,三年的冰雪囚笼未曾关得住,三年的清心寡欲未曾压得住,它经久不息,越燃越烈,越烈越抑,越抑越沸——
他再坐不得,再立不得,无有一刻安稳。
崔望猛地回身,他以比离开时更快的速度往回走,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似一道狂风,卷过长街,华灯被风吹得摇曳起来。
——————
凤清街。
郑菀左手拿了串糖葫芦,右手拿了盏琉璃杯,琉璃杯内装了那所谓的浆果酪,书晋替她提着灯笼,两人说笑着往外走。
突起一阵飓风,郑菀下意识一个扭腰要逃,谁知那飓风竟带了迟滞的压力,她完全反抗不得,便被整个儿卷走,拖到了暗巷深处。
“你谁——”
她抬头,惊讶地张了张嘴,“崔望?”
崔望一把将她推到墙上,亲了下去。
郑菀挣扎了起来,糖葫芦与浆果酪在挣扎中黏到了崔望身上。
一时他白袍上乱七八糟,什么都有。
可崔望却不管不顾。
他吸-吮着她的嘴唇,如同在沙漠中行走了多日的旅人。
郑菀踢他:
“崔望,你放开我——唔——”
崔望不放,他用腿将她袭来的双腿夹住,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勺,迫她靠近自己,另一手将她双手牵制在头顶。
唇齿交缠间,一股浓重的铁锈味传递了开来。
郑菀狠狠地咬着,可崔望却似感觉不到疼痛,铁锈味越来越浓,越来越浓,郑菀终于松开了嘴巴。谁知这一松,反倒像是一张邀请函,崔望轻轻松松地叩开了她的牙关……
郑菀反抗的力道小了起来,崔望压着她的力道也松了一些。
便在这时,郑菀使了青空闪。
她几乎瞬间从崔望身前脱离开来,可还未完全离开他的怀抱,周围的空气突然变成了一团迟滞的泥浆,让她逃脱不得。
崔望重新站到了她身前,他以指腹轻轻摩挲过她的唇瓣,那里残留着一片猩红,沾着世上最勾魂夺魄的毒液。
郑菀甩了他一巴掌:
“你疯了?”
崔望被打偏头去。
他抚了抚脸。
树影婆娑,凤清街的灯照不进来,唯有一点儿破碎的月光穿过树叶,落到他的脸上。
郑菀只见他眼神落寞而执拗:
“便当我疯了罢。”
郑菀挣了挣:“你撒手!”
崔望非但没撒手,又将她往里抱得更紧些,声音沉沉:“郑菀,我们和好。”
口吻带着天经地义,好似本该如此。
郑菀嗤的笑了起来:
“和好?”
她笑得身子都在颤抖,似听到了世间最好笑之事:“崔望,你要跟我和好?”
“是。”崔望薄唇绷成一条直线,“和好。”
“我不。”
“为何?”
郑菀告诉他:
“我不愿意。”
“那你要怎样才肯和好?”
他黑沉沉的眸里藏着认真,郑菀看了一眼,便转过头去。
“你将情蛊解了。”
郑菀无谓道,“解了,我们再谈其他。”
“不解。”
崔望下颔收紧,一副抗拒到底的模样。
“崔望!”
郑菀气得踹他一脚,“混账。”
崔望动也不动地任她踹,活似一尊无情无绪的雕像,唯独眼里淡淡化开了一丝柔软。
“除了解蛊,你什么条件都可以提。”
他缓缓道。
“除了解蛊,我别的都不想要。”
郑菀无比光棍地道。
第119章 知微境
暗巷深深, 崔望始终未作答。看。毛线、
打破这一沉默的, 是郑菀藏在储物镯中的传音玉符。
她唤出点开,书晋急切的声音传了过来:
“美人儿,你有没有事?”
那声调带着点哭腔, 小可怜儿似的。
郑菀笑了笑:
“我没事——”
话还未完, 元力便被掐断了。
紧接着,传音玉符被抽走消失在崔望掌间。
“你做什么?”
郑菀恼怒抬头, 谁知却被崔望扣住下颔, 他于黑暗中认真地端详了她一会:“美人儿?”
那一声“美人儿”,听入耳中,透着股格外的古怪。
郑菀正想开口,崔望却又重新吻了上来。
他的唇很冷,手却很热, 胸膛更仿佛一块炙热的硬-铁,贴着她。
“你——”
含混的声音混杂在两人唇齿里, 郑菀被夹在他与墙壁的缝隙里,后退不得,前进亦不得, 只能被动承受。
喘息声渐渐起了来。
体内的情蛊被催动,郑菀只觉得浑身都烧起了大火。
她运起《莫虚经》, 冰元力流经血脉, 将沸腾的血液一点点抚平, 她睁开了眼睛。
崔望的脸近在迟尺。
他正吻着她,月光洒落, 将他本就白的脸打得薄透,一眼望去,竟透出股精致而迷离的美感,长而翘的睫毛垂落,几乎快戳到她的脸——
便在这时,崔望突然睁开了眼睛。
两人对视一眼,郑菀迅速反应过来,往他脸上丢了一朵玄冰焰组成的冰莲,虽然伤不到他,可干坐着也不是她的风格。
崔望抬手接了住。
紫罡焰像花苞一样将冰莲包住,他看了会,便掸开来:“以后莫要叫书晋靠近你。”
郑菀突然笑了,那笑声柔腻,似掺了无数的蜜糖。
她感觉到巨大的荒谬,可与此同时,一股快感升了起来:“崔望,你用什么身份来命令我?情人,爱人,还是道侣?”
“听听,这句话是不是很耳熟?”
郑菀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有将这句话回敬的机会。
当话脱口而出时她才发觉,其实在那一刻,她竟是怨的。
崔望喉头动了动:
“耳熟。”
麒麟洞内,他也曾这般问过她。
郑菀回了这一句,已是满心畅快。这一畅快,才察觉刚才被她忽略之事,唇齿间辛辣粗涩的酒意分外熟悉。
她眉毛一挑:
“崔望,你刚才喝的是……梨花白?”
凡间时尚觉梨花白甘醇清冽,可到了玄苍界才知,此酒过分辛辣,入喉艰涩,没有哪个修士会喝。
可崔望却喝了。
“是。”
“为何?”
“想喝便喝了。”
此时,郑菀那颗迟滞的脑子终于飞速转了起来。
垂目看去,崔望那如雪一般的白袍上斑点满布,红色的茂覆果浆液与不知名水渍交织,明明一个除尘诀就能解决的事儿,可他却似乎毫无所觉。
梨花白。
不肯解蛊。
要求和好。
这一切的一切联结起来,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郑菀瞠目结舌,不假思索:
“崔望,你……”
“嗯?”
“你……爱我?”
“爱?”婆娑树影里,墙壁下,崔望面上神情看不清,语声呢喃,“爱是何物?”
郑菀念了一段唱词作答:
“爱是不见时念他,见时依然念他。念他时欢喜,忆他时恼恨,嘴里嚷着放下,心中却又提起,反反复复,周周折折。”
“那便是了。”
这轻飘飘的一句,却仿佛平地起惊雷,将郑菀的世界炸了个天翻地覆。
她想,她恨他。
恨他去时无影,来时无踪,轻飘飘丢下一句,便想她跟他和好,轻率得像她就是一棵无足轻重的杂草。
可杂草也是有脾气的。
而后又想,未来的无情道主如何会动情呢?
他若真动了情,她这么只撼动大象的蚍蜉,莫不要被老天爷给劈了吧?
老天爷没劈,郑菀却突然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眼底却忽起泪意,她揩了揩湿润的眼眶:“对不住,委实有些好笑。”
崔望蹙了蹙眉:
“哪里好笑?”
“崔望,时过境迁,你懂不懂?”
“不懂。”
“三年了。”
在凡间,孩子都生了。
“三年而已。”
崔望抬起手,宽绸拂过她的腮边,带起一阵寒凉,郑菀只觉头顶一轻,但见方才还在髻上的蝴蝶簪被他轻轻抽了下来,合掌一握,化为齑粉。
他从袖中取出一支一模一样的插了上去,声音极淡:“郑菀,朝令夕改,并不是好习惯。”
“我现下还要改呢,”郑菀一把将他新插上的蝴蝶簪拔了,丢到地上,还踩了两脚,做这些事时,她脸上还是笑嘻嘻的,“哪个要你的东西?”
崔望目光凝聚到她身上。
郑菀抬手便将天羽流光衣剥了,还未递给崔望,便被他阻了,他拿了重新披她身上。
与此同时,一股元力托着蝴蝶簪重新浮到她面前,崔望将其插到了郑菀的发髻上,满意地见到那只紫色蝴蝶趴到她头顶,才停了动作。
郑菀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突然道:
“崔望,我不会与你和好的。”
“原因。”
“很简单,我不会与一个鄙薄我的人在一块。”郑菀讽刺般道,“崔望,你爱我,却偏偏不情愿爱我。”
郑菀不是个愚蠢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