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忽然丢下笔,出其不意地站了起来。

成茵不明所以,被他这突然的举止吓了一跳。

“Sorry,我得…出去一下。”他的口气变得淡漠起来。

成茵孤零零坐在会议室里,脸一会儿往左歪一下,一会儿又往右歪一下,猜不透杨帆究竟是何反应。

过了会儿,舒妍捧着复印好的资料走回来,表情奇怪地告诉成茵,“安迪怎么回事呀!我看见他在二层的露天阳台里抽烟呢!”

“不知道啊,可能高登跟他说什么了吧?”成茵一边飞速打字,一边胡乱猜测。

“哦,有可能。”舒妍神色严肃地点点头。

杨帆迎着风重重呼出一口烟,胸腔里的郁结总算有所缓解。

刚才在会议室里,他听着成茵兴高采烈夸男友的好,不知怎么,胸口忽然感到一阵窒闷。

他理应为成茵感到高兴,可事实上,一点也不。

从唐晔无意中说起成茵去相亲开始,他就感到心里总有种不自在的气流在来回流窜。

现在,当这种情绪跃出水面,波及到他的日常工作时,他不得不迫使自己理性地作一番自我分析。

他记得很清楚,他对成茵的改观始自那天她在车里向他大胆剖析她对他九年来的情感,他承认自己当时是被撼动了。

可是,他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移情别恋,这大概就是他此刻极端不舒服的原因,究其根底,人都是自私的。

一根烟抽完,心头的那点不快也随之消散。

杨帆对自己刚才的神经过敏感到好笑和羞耻,他从来都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况且,让成茵继续保持对自己余情未了的状态也根本没有意义。

他丢掉烟蒂,抛开纷乱的思绪,转身走了回去。

8-1

一大早,周老爹就弓腰匍匐在客厅的大饭桌上,举着放大镜煞有介事研究一幅字画。成茵端着稀粥从厨房里出来,见桌上连个空档都没有,只得站着喝,一边喝还得一边换鞋,身子晃来摆去,摇摇欲坠。

“茵茵,来!看看这幅画如何?”老爹兴奋地对她招手。

成茵哪有那份闲心,“爸,我赶时间上班呢!”

自从老爹迷上古玩以后,家里随处可见灰头土脸的“文物”,冷不丁冒在眼前,搞得像进了古墓一样。

老爹喜滋滋道:“我告诉你,这幅画来头不小,你看这树枝,还有这小鸟,里头可都有隐喻的。”

他给成茵解释了一番,最后才得意地切入正题,“你不知道,这个人的画如今在香港拍卖会上可是论平方尺卖的!就这么一幅,”他拿手上的尺子比划了几下,“怎么也得四五十万吧!”

成茵听他说得如此玄乎,便走过去瞄了一眼,“这是真迹吗?”

“当然了!我昨天刚从老陶手上收的。”老爹笑眯眯地看成茵,眼里充满慈爱,“茵茵,我想过了,以后这幅画就给你当嫁妆。”

成茵扑哧一笑,“爸,这种老古董还是您自个儿留着挂吧!”

她转身把空碗送回厨房,抹抹嘴,提了拎包准备出门。

“哎,等等!”老爹又叫住她,“你跟现在那个男朋友处得怎么样?”

“挺好啊!”

“什么时候带回来给我见见呢!”

“啊?太早了吧!”

“这种事,当然越早越好了,趁着感情还不深,我给你把把脉,爸爸这双眼睛看人很准的。”

成茵想想也有道理,“我们今天晚上要出去吃饭,到时候我问问他的意思吧。”

这几天她刚结束一个活儿,高翔没有立刻砸新任务给她,刘宗伟又出差在外,她手上比较闲,乐得每天早点下班和江沛约会。

下午,她正做一份常规报告,刘宗伟给她打来电话,让她帮忙给自己传份数据过去,顺带问了问办公室里的动静。

“我听说,”刘宗伟每次八卦之前都会用这三个字做铺垫,“高登的老板换了,罗伯特被调去了别的部门。”

罗伯特就是招成茵进公司的那个。

成茵吃了一惊,“真换啦?怎么没收到通知?”

“应该很快就会发出来——高登这几天怎么样,有没有异常?”

成茵朝高翔的办公室张望了一眼,“没有,这跟他应该没多少关系吧?”

“怎么没关系,关系大了去了!你大概还不知道,高登人太直,以前得罪过美国总部好几个老板,人家一直不满他,如果不是有罗伯特罩着,他说不定早就走人了。”

成茵觉得高翔虽然平时不苟言笑的,但大体上是个正直积极的老板,也愿意帮助底下的员工,如果哪天他真走了,她不说很舍不得,但会觉得可惜,而且,谁知道接下来掌管整个部门的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成茵有点懵懵的,“那,那现在怎么办?”

“静观其变!”

这不废话么。

“哎,我在AST做了都快四年了,从四年前转成项目经理至今,职位就没变动过,说实话,也呆腻歪了,上面整啥动静都无所谓。不过你呢,芬妮,你如果想转去做咨询师,我劝你还是得找机会跟高登提,怎么说你也在他手下积累半年了,他会考虑的。不然等哪天风向转了,你后悔都来不及。”

刘宗伟的这番劝说让本来过得挺平静的成茵又烦恼起来。

高翔人是不错,但也不会因为自己说几句话就提拔自己吧。再者,她这话要怎么跟他开口呢?

成茵跟自己搅了一日,最后还是决定按兵不动,该做什么做什么,是自己的总是自己的,何必去搅这趟浑水。

她对杨帆的心思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她凭着一腔热情去争取,最后不还是灰溜溜地铩羽而归,还喝了好几口脏河水。

她能做的,就是安心工作,好好努力,机会来的时候别错过,这就够了。

晚上,成茵和江沛约好在一家东南亚风味餐厅见面,那里的印度飞饼是一绝。

成茵六点半准时到餐厅,江沛自然早就到了,椅子上放着那只成茵熟悉的黑色公事包,人却不见踪影,大约是去了洗手间。

成茵一边放下包,双眸一边在餐厅里扫来扫去。

此时尚未到用餐高峰,整个大堂还算安静,偶有客人寒暄说笑的声音传进耳膜。

成茵人还没坐下,就发现了江沛的身影,他躲在一丛绿箩的阴影里,正面壁低头讲着电话。

她和江沛相处了一个多月,也算比较熟悉了,此时不觉起了玩心,狡黠一笑,蹑手蹑脚过去,想吓他一跳。

走至他身后,江沛毫无察觉,成茵正待伸手猛拍一下他的肩膀,不期然听到他嘴里蹦出来一连串懊恼的台词。

“我不是在跟你好好说嘛!现在到底是谁在无理取闹?你讲话要有证据!我哪有什么新欢?就算有,也会在和你分手以后!”

成茵愣住,稍顷,就感觉浑身的血都在往脑袋里涌。

“好啊!你如果不相信就飞回来!我等着你!我站得直行得正!行了,我还有事,就这样,拜拜!”

不等对方再说什么,江沛“啪”地阖上手机,转过身来。

他的面前,是一脸错愕的成茵,一双漆黑乌溜的眼睛直愣愣瞪着他,显然是听到了一切。

“成茵…”江沛一下子慌了。

没等他酝酿出解释来,成茵已经抄起旁边桌上一杯不知道谁放在那儿的清水,往江沛脸上泼了过去!

“混蛋!”

她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顿,转身拾起自己的拎包,疾步冲出了餐厅。

一口气跑出去老远,确定后面没人在追,她才喘着粗气放慢脚步。忽然又很懊丧,她怎么能这么一走了之,她应该狠狠痛骂那个骗子一顿,他足足浪费了她一个月又零六天的感情!

手机不停地响,成茵冷着脸接起,是江沛。

“成茵,你要挂也听完我的解释再挂。刚才打电话给我那个,是我在美国时的女朋友,因为感情不合,回国前我跟她提了分手,她现在人在国外,但是…”

成茵打断他,直截了当地问:“你们分了没有?”

“我们早就不在一起了。”

“我问你,你们分了没有?”成茵抬高嗓门。

“…正要分…在谈。”江沛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

成茵深深吸了口气,她忽然失去了骂他的欲望,这样一个懦弱虚伪的人,一点也不值得。

“江沛,我跟你之间,到此为止。”

“不行,成茵!”江沛急了,“我真的是在和她谈分手,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

“你跟她究竟在搞什么我管不着!”成茵不耐烦地打断他,“我只知道,做人首先应该堂堂正正,我不是你可以用来藏着掖着玩把戏的木偶…算了,不说了,就这样吧,以后别再来找我!”

她懒得再跟他费口舌,不客气地掐线,还不解恨,随即关机。

成茵逛了近一个小时的马路,倒没觉得有多愤怒,只是感到阵阵空虚自心底袭来,顺带有一丝凄凉。

她本以为是命运把江沛推到自己面前——在杨帆之后,她明白了感情的来之不易——所以很认真很珍惜地对待。

但现在看来,命运似乎总是在和她开玩笑,把她狠狠推了一个趔趄后,她爬起来,发现自己还在原地。

走到饥肠辘辘,成茵想到了回家,但愿老爹今天煮的饭有得多,她真想念他烧的鲫鱼汤和红烧排骨。

开了门,家里热热闹闹的。周妈妈在看电视,周老爹的那幅字画还盘踞在饭桌上,老爹本人则戴着老花镜,高举一本鉴赏宝典的书,有模有样研究着。

成茵一声不响地在门口换鞋,父母都转过脸来看她。

“茵茵,这么早就回来啦?不是说和小江一起吃晚饭的吗?”妈妈纳闷地先问。

“以后别在我面前提这个人,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了!”成茵说着,甩手进了自己房间。

她其实很饿,可要若无其事去厨房觅食,又无法彰显她的愤怒,尤其在老妈面前,这个“好女婿”可是她选中的。

周妈妈大吃一惊,“怎么回事啊,这是?”

她趿着拖鞋跟在成茵身后走进房间,“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呀!”

成茵往床上一横,大声嚷道:“他脚踩两只船!”

“啊?”周妈妈愣住,“怎么会这样?他还,还跟谁啊?”

“想知道你自己去问他!”成茵气鼓鼓地翻个身,面朝北墙,睡了。

“茵茵,晚饭吃了吗?”门口传来老爹担忧的声音,“饿着肚子睡觉可不好。”

成茵抽了抽鼻子,还是老爹好,知道关心自己死活,她妈妈此刻已经奔去自己房间给江沛打电话核实去了。

在老爹的缓声安慰下,成茵感觉舒服多了,便又爬起来,慢悠悠地把拖鞋给穿上。

“爸,我真倒霉…”她委屈地低声嘀咕。

“别这么说,人这一辈子,从小到大,哪有不碰到点烦心事的。这样也好,清清爽爽地分了,总比将来要谈婚论嫁才发现问题踏实。”

成茵点点头,又问:“你今天烧的什么菜?”

“红烧肉。”老爹笑道,“你最爱吃的。”

成茵的心情大大缓和下来。

“好了,赶紧起来啊,我去给你把饭菜热热。”

成茵坐在床上拿手抓抓头发,正待出去饱餐一顿,妈妈一脸彷徨地走了进来。

8-2

“茵茵,我刚问过小江了。”

一见老妈脸上毫无同仇敌忾之意,成茵就明白她没站在自己这边,脸顿时沉了下来。

妈妈继续道:“小江他,确实在国外有个女朋友,不过他回国前就提出分手了,那女的也是同意的。不成想隔了没多久,那女的又想反悔,没完没了给他打电话。他不告诉你是怕你多心,其实他跟那女的之间真断了…”

“妈——我耳朵还没聋呢!”成茵气道,“他在电话里告诉他女朋友说他没新欢,那我算什么?!他说他行得正,就他这德性也算好人??”

“你别这么大脾气嘛!我又没逼着你一定要怎么样。”妈妈一脸为难,“他刚才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向我道歉,说让你受委屈了,他这人其实还蛮知书达理的,可能处理问题的方式有点欠妥…”

成茵听妈妈使劲替江沛说好话,好不容易咽下去的一口气立马又蹿了上来,而且愈加愤怒,还有什么比自己最亲的人不帮自己更加让人伤心的。

“妈!”成茵怒道,“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呀!”

成茵从房间角落里“哗啦”一声把出差时常用的那个箱子拖了出来,又拉开衣柜,胡乱拽了几身衣服扔进去。

“你,你这是要干嘛?”妈妈惊疑不定。

成茵把东西归拢到一起,锁上箱扣,拎起来就走。

“哎,茵茵,茵茵!”妈妈急得直叫唤,“你上哪儿去?”

“去住酒店!”成茵说着,头也不回地拉开门跑了。

厨房里飘出阵阵菜香,老爹关掉煤气,纳闷地走出来,只捕捉到成茵最后那句话和一个呼呼生风的背影。

“怎么了这是?刚才还好好的。”

周妈妈满心怨愤无处发泄,冲老爹嚷道:“瞧吧,都是你惯的!”

“怎么又是我呀!”这回连老爹也觉得冤了。

一坐上出租车,成茵就给谢湄打电话,让她在他们酒店给自己订个房间。

谢湄稀奇不已,“你们家来亲戚啦?那也不该你出来找地方住吧!”

成茵便把今晚上一系列郁闷的遭遇给谢湄说了一遍,最后道:“我大概二十分钟后到你那儿,谢经理,凭你的面子,我应该不需要在前台傻傻地等办入住手续吧?”

“你打算住几天?”

“没想好呢!等气顺了再回去。”

“你知不知道我们酒店住一晚需要多少钱?就算给你优惠了也得四百多呢!你别钱多没处烧了!上我那儿住几天吧,小是小了点,不过多你一个不算多。”

一小时后,成茵搭上了谢湄酒店的班车跟她一起回了公寓。

谢湄的小窝不大,但是很舒服,她喜欢柔软的东西,家里所有的座椅都是布艺的,无论坐在哪里,都能深深陷下去一块。

吃完一桶浓香扑鼻的方便面,捧着谢湄刚泡出来的奶茶,成茵舒服地歪在松软的沙发里,情绪终于缓了过来,但抱怨是免不了的。

“我真是流年不利,点儿背,一年不到,已经为男人摔了两回跤了!”

“还好你是为了两个男人摔了两跤,不算太惨。”

成茵瞪她一眼,“为同一个男人摔两跤,那叫愚蠢!”

谢湄的脸立刻不是很好看,“你是来我这儿寻求安慰的,还是来刺激我的?”

成茵这才想起来谢湄从前的一段经历,赶紧笑着道歉,“我没说你啦!你不要这么敏感好不好?”

谢湄抛给她一条薄毯,“我看你失恋了也没什么嘛!照样吃得下去、笑得出来!你吧,就是给你妈气着了,我没说错吧!”

成茵嘟了嘟嘴,“当然不全是了。你想想,我好不容易谈个恋爱,搞得全城皆知,现在忽然就暴毙了,别人会怎么想?我多没面子啊!”

谢湄被她气笑,“你想得倒挺多。没事的,自己把尾巴夹夹紧,装得委屈点儿,别硬充什么好汉,我保证,绝大部分人都会非常同情你的。”

“想不到转了一圈,我们还是原地踏步,两条光棍。”成茵叹了口气,“我原以为等到25岁的时候,咱俩当中至少有一个能嫁出去了呢!”

谢湄剥了小半碟栗子肉递过去为她鼓劲,“男人会有的,婚姻也会有的,姑娘你且稍安勿躁。”

第二天早上,成茵一开机,秘书台就转给她一连串的呼叫电话,有爸妈的,也有江沛的。

她把江沛的信息悉数删除,在去公司的路上给爸爸打了回去。

“哟,是茵茵呀!”老爹接到她的电话特别高兴,“怎么样,气儿消了没有?”

成茵委屈地问:“我一夜没回去,你们原来一个都不着急呀!”

“呵呵,谁说不着急了,你妈妈都说要报警了,是我给拦住了,我说茵茵打小就又懂事又有分寸,不会胡来的,就让她冷静一晚上吧。”